归家,其实是还俗的委婉说法。

    许扶容语出惊人,崔如意听得讷讷半晌,“你为什么这么问?”

    她回忆起方才的情形,眼角微扬,笑说:“你在那里看了多久,我们是在说话,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玄真让她为这次法会忙前忙后,准备了月余的时间,最后亲自上台行法事,讲经文,对崔如意却说:“妙清,这华阳观原本就是你母亲的故居,你长大后第一次在观中过地官诞,百善孝为先,你今日不如先拜祭你母亲的在天魂灵。”

    崔如意也不争辩,点头从了。

    李训就是在她烧衣的时候来的,陪她默默地做完这一切。

    崔如意把最后一缕香灰捧起,放入秋风中。她低头整理烧衣时散落的纸元宝,不知不觉中,思绪也随着香灰飘远。

    她没有关于华阳模样的记忆,只有一段清夜里寂寥的琴声,那是崔稹弹的《思悼赋》。虽然如此,却有很多人对她说,她与华阳公主很像。

    不只是容貌,性情举止都有几分相同。

    “你在想华阳公主吗?”李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惊醒了荷叶下的游鱼。

    崔如意回过头,嘴角泛起轻淡的笑意,“只是一些零碎片段罢了。”

    她的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李训伸手,平湖般的双眼仿佛收揽了盈盈秋水,带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深意。她突然想起了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试探性地问道:“你呢,李训,你的生母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训愣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他眼神游离了一瞬,像在寻找答案。

    崔如意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不甚清晰:“她……我也知道得不多。只听人说,大约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的话语模棱两可,感觉得出欲言又止,崔如意的眼神微微闪动,却没有追问,仿佛识趣地收敛了好奇心。

    李训暗暗松了一口气。

    崔如意虽然没继续说什么,但是她的试探在他看来是一种关心,她注视自己的眼神让他不知所措之余,还有一点满足。

    如春水悄然漫过心头,因为滋润而变得酥酥麻麻。

    他清咳一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然后就发现有人来了。

    许扶容听了崔如意的解释并不全信。她是恋爱中的女子,对那种眼神再清楚不过。李训看崔如意的眼神,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柔情,仿佛有许多话藏在眸子深处,静静流转。然而另一方面,她也了解崔如意,知道她不是那种会对自己撒谎的人,这才让她的心中多了一份疑虑。思来想去,只信了崔如意的话一半,仍旧忍不住说道:

    “那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观里,这么久了也不来找我说说话?”

    崔如意心想,这还真是为了方便。华阳观大门常开,上香和住宿的香客络绎不绝,一派人来人往的热闹。李训若是到平康坊去,总难免引人注意,远不如在观里来的轻松自在。她略微沉吟,才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前段时间一直在忙着准备法会事宜,实在难得有偷闲的机会。”

    话虽如此,却带着几分敷衍和犹疑,连自己也觉得讪讪的。

    许扶容双眼含着两泡泪,盯着崔如意,见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心里便有了几分明悟,也做出了自己的结论。

    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也罢,想来他定有过人之处。只是,据我所知,他年纪比你还小了些。若真有心,你恐怕要再等等了。”

    崔如意心中疑惑,但面上不动声色,含糊地应了一句,似是默认,却又像是漫不经心。

    许扶容拿来一块铜镜,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厢房内光线昏暗,有人替她点亮了灯火。火光在铜镜的边缘跳动,如同一朵绽放的火焰,映照着她的容颜。她循着光亮对镜自照,镜中是一张饱满的圆脸,白皙的肌肤细腻如脂,眉眼间透着几分娇憨和温柔。那对总是含笑的眼眸在光影中明亮动人,嘴角浅浅的梨涡更是平添了几分俏丽。这样一张脸,柔媚中又带着几分天真,无怪乎姊妹们都愿意与她亲近。

    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滑向镜面左下角,那里模模糊糊映出崔如意的轮廓。她正微微低着头,颔首垂眉的模样在暗光中如同雪中寒梅,清冷中透着一抹温柔的韵致。

    皑皑山上雪,皎皎云间月。

    如此美人,若嫁个帝王将相,便是锦上添花,岂不风光无限?她本该与那样的身份相配,如何却偏偏对雅王世子情有独钟?

    许扶容心中微微一叹,眼神复杂。雅王虽有个王爷的名分,实则地位微薄,府中的境况远不如一名五品官的生活来得滋润。

    她缓缓放下铜镜,若有所思地看向崔如意。

    那道纤细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安静,仿佛与这世俗的喧嚣隔了一层薄雾,透着淡淡的疏离。或许正是这种超然世外的气质,让她看不透崔如意真正的心思。

    这很难不对比另一个出名的美人。

    “你可知冯嫱待字闺中是为了什么?”

    崔如意还没说话,许扶容已经心直口快地解答了:“冯家自以为奇货可居,想等明年圣人给江陵郡王选亲。呵。”她冷笑一声。

    崔如意微微惊讶,思忖了下,觉得也合理。

    许扶容见她无动于衷,猛地放下手里的镜子,气哼哼地对崔如意说:“你就不着急吗?你不会不知道她们在外面是如何编排你的,连我这种不能出门的人都听到风声了!”

    那些流言蜚语,无非是说崔氏女恃着家世显赫,在宫中僭越礼制,冒犯了公主和后妃,还仗着元妃的关系屡次出入禁苑,参与圣人家宴,心怀不轨。许扶容的眼神中燃起怒意,替崔如意打抱不平:“净是些无稽之谈!这些人真是……”

    崔如意安抚她:“也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但这种事再解释也无益,时日久了自然清者自清。”

    许扶容拧眉看去:“我的意思是……”

    崔如意坐在烛光里,白璧无暇,恬淡宁静。

    她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许扶容忽然泄气般一挥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道:“是我俗了,妙清真人仙风道骨,眼中自然没有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崔如意好笑地拉住她的手:“好啊,你也来编排我!”

    她师父年轻时还写过“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这样的诗,她又怎么会真的能心如止水,超然物外。

    两人嬉笑一阵,许扶容的心情总算缓和了几分。

    崔如意见她情绪稍定,便问道:“江陵郡王怎么会这么早就要订亲?”当朝男子一般最少十六七岁才开始议亲,有些甚至而立之年才头婚,所以常有老夫少妻之说。

    许扶容正好知道些内幕,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因为太子殿下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她顿了顿,见崔如意听得认真,便继续说:“据说这位郡王殿下原本就是为了太子妃的病才生下来的。太子妃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可是她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说时常听到孩子的哭声,身体也日渐憔悴,为了她的病,东宫上下心力交瘁。于是太子从民间纳了一个良家子,而后将诞下的孩子抱给太子妃抚养。可谁知,太子妃看了一眼孩子,幻听的毛病没了,却也没有收下他,而是送还给了孩子生母,林良娣。”

    “而后这么多年,东宫再没有孩童降生。”

    崔如意回想曾经远远见过几面的李让,只记得是个恭谦温文的模样,没想到内里居然有这么强硬的一面,不惜违抗所谓生养子嗣的孝道,感慨:“太子殿下倒是情深意重。”

    可惜,这份情谊在圣人眼里显得多余,甚至成了储君性情的重大缺陷。太子的深情看似无比真挚,实则难掩两面为难:他一面对发妻情深不渝,一面又竭力满足各方期望,结果却是谁都不讨好,反倒显得优柔寡断。

    李穆对此不无心中暗叹,太子的性格实在太像先帝——多情而难以果决,怀柔亦不乏自负。

    然而,太子的儿子,李洹,却成了圣人最钟爱的孙辈,使得李让父凭子贵,在风刀霜剑中巍然保住了太子之位。

    当年圣人削藩失败,导致兵变动乱,李洹那时尚且年幼,却跟随祖父一起仓皇出逃。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虽短,却在他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长安收复后,有一次李洹随太子进宫赴宴,途中迷了路,正巧被圣人撞见。圣人见一个小小孩童在禁苑内东张西望,便笑着问他:“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在这里乱走?”

    时年六岁的李洹抬起头,毫不怯懦地答道:“我是李朝未来第二个天子,这是我自家的花园!”

    圣人闻言一怔,随即大笑,将他抱起来,对太子说道:“你生了个好儿子。”

    自那以后,李洹便成了圣人膝下最宠爱的孙子。随着李洹逐渐长大,开始展露出与众不同的气度。他刚开蒙时便最爱读《永德通鉴》,立志效法太宗削藩图强,恢复李朝威名。这份雄心壮志,圣人看在眼里,越发欣赏不已。因为这份远超同龄人的聪慧和胆识,李洹年纪轻轻便被封为郡王。

    难得的是,李洹的表现并未辜负这一份厚爱。别人还在爬树打鸟、招猫逗狗时,他已经懂得了如何权衡朝局、施展抱负。虽然手段还稚嫩,但是却有圣人的亲自指导,成长神速。

    只是太子这一脉实在是人丁不旺,所以圣人才着急安排孙子的婚事,希望早日能繁衍子息。

    “所以啊,如果冯嫱真的嫁给了江陵郡王,她们母女可真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许扶容还在替她不甘心,“如意,你有这样的容貌家世,还有先帝的那句话,就不想争一争吗?”

    崔如意听了露齿一笑,摇头不语。

    她怕许扶容听了她对那位郡王做过的事会再次大惊失色,更别说这件事还是在邺侯府上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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