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建十四年,八月飞雪,灾及数百里。青苗尽毁,房屋倾塌,牲畜冻死者达数千之众,民不聊生。于是流言四起,说天降灾祸,必有冤情昭示于世,将之与郑国公主一案联系起来,竟隐隐提及谢氏。

    皇帝得此奏报,大为震怒。张崇景奉旨办理此事,以办事不力、隐瞒天象等罪名,将钦天监监丞朱云蔚及令史、学士等数十人一并下狱。朱云蔚深知祸不可免,主动谢罪于朱雀门外,揽下所有罪责,以归还圣人清誉。翌日上朝时,百官还能看到汉白玉阶上,触目惊心的暗淡胭脂色。

    冬月悄然而至,然而这正经的第一场雪却却姗姗来迟,临近除夕方才有迹象。

    入冬以来圣人龙体大不如前,细细算来,这两三个月竟有过半时间卧床不起。

    齐王自听闻圣人病倒,几乎每日风雨无阻前来侍疾,圣人甚为欣慰。反观太子,每日上朝代理国事前,下朝后来此服侍,却常被圣人冷淡待之,幸而还有江陵郡王为他解围。

    李洹年纪小,生得俊俏,又口齿伶俐,彩衣娱亲也不违和。

    圣人上一秒佯作冷脸,说他不庄重,下一刻慈爱笑意又从眼中溢出。齐王眼睁睁看着李洹就这样又替太子争回了隆宠。

    这天李洹从太极殿出来,正巧遇上张崇景,后者立刻停步,笑眯眯地拱手行礼:“郡王殿下,这是要出宫去?”

    李洹微微一笑,鼻尖被风吹得粉红,一张脸在雪景的衬托下更显鲜嫩英丽。他点头道:“这瑞雪难得,中尉不如陪本王走走,一同欣赏?”

    张崇景躬了躬身:“殿下盛情,岂敢推辞。”

    说罢便遣身后的神策军自去巡逻,自行跟在李洹身旁。两人并肩而行,脚步渐行渐远,只留下雪地上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在他们的脚步消失在长门□□后,两个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太极殿前的雪地。齐王负手而立,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洹离去的方向,开口道:“太子虽庸庸碌碌,但这个江陵郡王倒是颇有手段。”

    站在齐王身旁的李湛闻言,面上掠过一丝阴翳,轻蔑道:“不过是会钻营些,连个太监也费心思去巴结,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

    齐王眼皮一撩,看着自己儿子,说:“所以你才比不过他。张崇景是普通太监吗,你在这巴巴地服侍在圣人床前还讨不了多大赏,别人早已从亲信口中得到关键情报。为人君者,要有容人之度,识人之才。你若学得三分他的手腕心性,我又何尝需要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他语调平淡,却句句敲在李湛心上:“秋狝那会儿,圣人明明已对你青眼有加,夸你有将才。可第三天的比试,你却输得如此难看……那个天赐的机遇,你口口声声说十拿九稳,结果还未到蜀中便被人设伏,任务落空。这般行事,怎能让人省心?”

    李湛被戳到软肋,嘴唇抿紧不敢反驳,但心中分明带着几分不服。

    齐王看出了他的神色变化,略一沉吟,心想这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儿子,虽要敲打,终究不能压得太狠。他语气稍缓,拍拍李湛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讨厌那小子,其实我也不喜欢他。正因为如此,你必须给我做出个样子,等日后……他就不足为虑了。”

    李湛脸色稍霁,知道父王重视自己,忙说自己办的另一项差事。

    “自从那消息放出去,崔舍人可是两面为难。他心里自然是有气的,可是却也怪不到韦三郎身上,又不敢怨恨公主,做事不如从前用心。李洹心知肚明,只是忍耐着不说,时日久了,绝对会离心。”

    他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得意,“想来也是因为御前断了一臂,所以他才急不可耐地找张崇景。”

    “没留下痕迹吧?”齐王挑眉。

    李湛弯唇,笑脸却透露出凶狠之相,“父王放心,儿子特地交代了,绝对处理得干净。”

    齐王这才略微满意地点点头,“进殿去跟圣人请安吧。”

    -

    年下华阳观开始忙碌起来,每日来进香的人络绎不绝。

    李洹得了张崇景暗示,便早早修书玄都观、华阳观等京中道观及终南山诸观,命他们在新年之前为圣人开坛祈福,以示天命眷佑。玄真道长自是义不容辞,她将为圣人主持第一场盛大的斋醮,礼拜北斗七元星君与斗姥元君,诵念《太上玄灵北斗本命延生真经》,钟磬管弦回响七日不绝。

    最后一日,李洹亲自来供养,取供器,听了半日的赞颂诗乐。乐声空灵缭绕,郡王殿下却似漫不经心,眉宇间透着一丝倦意。

    玄真道长的贴身女冠常星,是玄真从小的侍女,随着公主出家多年,道行上没有长进,察言观色的功夫却从未落下。

    她自李洹刚来之时便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此时忙借机说道:“殿下近来为了圣人的龙体日夜操劳,连今年的生辰都简办了。今日本无需殿下亲自前来,但您诚意拳拳,圣人若得知,必定更加看重您。”

    李洹淡淡说:“女冠哪里话,这不过是小王为圣人尽孝的一点心意罢了。”

    却伸手扶了扶案上的供器,略微伸展酸痛的腰背。

    他的确累了些,但他从不觉得辛苦是徒然,反而隐隐有志得意满的兴奋感。

    常星见状,愈发殷勤,微躬身说道:“殿下,主持已在后跨院为您专门备下小醮坛,那里清净幽雅,定能让您静心侍奉,不被人打扰。”

    玄真道人的政治嗅觉灵敏,或许是察觉出李洹这次举动背后的深意,主动对他示好。

    什么醮坛,不过是让他去闲坐等候的名头罢了。

    李洹闻言轻微一哂,还是点了点头,跟随这个女冠从喧闹中抽身而去。

    步过院中,隐约可见后院的一角檐翘如翼,笼在薄薄的冬雾之中,越显静谧。

    白雪压碧玉,寒潭浮暗香。

    转过角门,一个纤瘦的深色侧影映入眼帘,好似一笔利落的墨线落在宣纸。

    李洹心想:“她怎么在这里?”很快又回过神,“哦,她还是个女冠,这样的女冠。”

    崔如意刚沐浴过,换了便服,此刻如绢长发乌云般散落肩头,衬得肌肤越发冰雪剔透。忽然,她蹲下身子,将双臂一放,原来是一只白猫从她怀中跳出,在雪地中踩出梅花朵朵。

    她随着白猫的步伐转动视线,终于发现了不请自来的两人。

    李洹身边的女冠见状,向她拜了拜,口称:“妙清师兄,”随即转身对李洹说:“殿下,这位是……”

    话音刚起,李洹已抬手示意不必再说。

    他眉眼挺秀,笑意从容说:“不劳介绍,我与妙清姑姑早已相识,最是熟悉。”

    女冠有些讶然,眼神飞快在两人间扫了一遍。

    崔如意还在养病中,原本是趁着后院暂时不会无人打扰之时才抱着猫出来走走,不曾想遇上这位不速之客。

    她自知披头散发有失仪态,却只略捋了捋两腮边拂动的碎发,径自问道:“常星,这是要带郡王殿下来做什么?”

    常星这才想起来,说:“主持让我带殿下来……”

    李洹再次打断道:“既然已经到了内院,又有熟悉此地的妙清姑姑在,女冠可以先回去复命了。”

    常星猝不及防,口结半晌,才回神说:“是,遵、遵命。”

    原本也只是奉命带郡王过来休息,看样子他的确也不需要自己再带路,常星琢磨了下,回前殿去了。随着她走的,还有李洹的几个侍卫。

    崔如意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所以特意让侍卫去望风,免得再有人过来,便只是拍了拍衣肩上的薄雪,往檐下站去。

    李洹缓步靠近她,问得倒是很直接:“姑姑可否帮小王算算,崔小娘子何时可以归家?”

    崔如意眉心微蹙,“郡王的意思,小道难以理解。”

    她分明面庞平静如水,说话间却仿佛满脸都是惊愕冷意。

    李洹无声一笑:“休,生,伤,杜,景,死,惊,来者八人自北入阵,一入阵便如陷泥沼,越是挣扎下沉越快。当年曹操还有数千兵将可以用来填埋,可惜这八个人谁也不服谁,个个只想杀了旁人给自己垫脚,最后只余一人逃出生门,连我派去追截那辆马车的人也差点都折在这奇门八卦阵里。这样精妙复杂的阵法。我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大费心思,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比邺侯弟子更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他心里早已认定崔如意站队齐王,带着探究的意味,又含些许笃定,故意说:“姑姑也操之太急,其实何必如此,我瞧那小娘子很是依赖你呢。”

    崔如意简直气笑了:“殿下抬爱,无奈小道只会看点天象,念些经文,六十四卦都解不来,实在愧对邺侯的教导。”

    李洹微挑眉,似笑非笑:“哦?那看来姑姑并不在方外专心清修,而是颇留意凡间人事啊。”

    “惭愧,小道凡尘未断,不过是未忘至亲恩情罢了。”

    李洹眼波微动,笑意转深:“正是如此。崔氏数百年的望族,枝繁叶茂,定然精通多方押注,双管齐下之理。”

    崔如意再心静如水也实在是恼了,两靥染上绯色云霞,反讥道:“郡王言之有理,想来也不止一人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有些人精打细算,步步为营,而有些人却忙着逞一时之气,情令智昏,倒也无心插柳了。然而,匹夫虽不能一怒便伏尸百万,也能争个血流五步。”

    这一番话说得夹枪带棒,不留情面,李洹微微一顿,眯眼细看她,似乎在权衡真假。

    他语带调侃:“姑姑说这话,天底下再没有王侯权贵了。”

    崔如意冷冷回他:“一抬手便能呼风唤雨的,不是我。郡王殿下,您该清楚的。”

    “龙王才能呼风唤雨啊,姑姑。”李洹垂睫一笑,“如此说来,岂不正是唇亡齿寒之局,本应同心协力,为何如今反倒有分崩离析之势?”

    崔如意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而说了句:“唇亡齿寒吗?小道怎么觉得有人是髀重身轻了呢?”

    她话音刚落,自己倒像被惊到了,捂着嘴忙侧过脸去。

    李洹一怔,原本以为自己听错,但看到眼前她这羞恼窘迫的模样,也瞬间明白了,咳了咳。

    他脑中无端响起韦玄靖的那句“好歹是个难得的美人”,情不自禁地在这个距离看她,从头到脚,好似连发旋都万分精致。

    清艳难言,不可方物。

    她很美吗?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也曾有这么一个时刻,她站在风里,素色衣袍随意披拂,再普通的衣袍在她身上也像仙袂云锦。那样倔强又淡然的神情,勾起了他胸腔里那股怪异的心悸之感,缓慢而沉重地撞击。

    两人一时无言,默契地都没有再冒然开口。

    唯有雪落在檐外的声音。

章节目录

如意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蒜香公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蒜香公主并收藏如意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