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再次见到元妃,崔如意未作异色,元妃已挂上熟悉的和煦笑颜,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芥蒂。她亲切地招呼崔如意入座,还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语气真挚得让人无法挑剔。

    自圣人生病以来,元妃作为六宫之首,一边将宫中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边将圣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处处做得尽善尽美,连民间百姓都能听闻她的贤名。元妃从古籍上看到说圣人这病,若是能采得冬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拿来烘干研末入药,最为有效。然而花王牡丹又怎么会在冬天开放,气候温暖的琼州又一时种不出这生长五六年才有花苞的牡丹。

    可是元妃却带着几十棵白牡丹进了宫庙里,夜夜将自己关在里面,为圣人诵经,祈求上神显灵。过了月余,忽有一日,宫庙的穿花琉璃窗金光大亮,那双汉白玉的大门终于打开,元妃在门中间站着,笑得温婉,而她身边,开满了白牡丹。

    因她这一举动实在惊人,宫人们纷纷在私下议论,说到最后,风向一致成了这是圣人的文治武功受感了上天,所以神仙降下花讯来给陛下救命。

    世间种种顽疾,唯有心病难医。而自此之后,圣人果然精神大作,竟然出席了年后的第一场宫宴。

    元妃这次宴席占尽风头,越发是和蔼温柔,光彩照人。她同崔如意说着话,握住她的手,一触之下,似觉异常,垂眸一看,又是一笑。

    “如意儿,你这双手可算养出来了,这样才像我们长安的女儿。”白玉彤管,粉光致致,形如花瓣,连往日的薄茧都柔润了。

    崔如意心里一紧,却见元妃面色如常,并未再说其他,轻轻放过了她,好似真的并无它意。

    她回到坐席后观察了一圈,首席之上,元妃坐在离圣人最近的位置,时而侧头低语,时而轻轻浅笑,眉宇间的愁绪与温情交错。而圣人对她也是颇为敬重,敬重中又多了一分爱惜,乍看去,好一派举案齐眉,白头相并的模样。

    崔如意若有所悟。

    视线不自觉落在对面以手支颌的金爱兰身上。

    她早在观中的时候就听闻说这位异邦美人失宠了,可是今日看到她的样子,虽然又清简了不少,但是无人在意的时候,她流露出的神态又是那样的自得惬意,甚至比受封那日还满足,全然没有失宠的落魄怨艾。

    她察觉到崔如意的视线,抬头时正好与她相对,嘴角轻轻一勾,想朝对方举杯,却被禁止喝酒,便只能以茶替代。

    在她眼中,没有酒,这满桌琳琅满目,艳红晶亮的美食,通通味同嚼蜡。

    殿上歌舞换了几轮,金美人起身退下,走前还朝着崔如意看了一眼。

    又坐了一会儿,崔如意以更衣为由离席。

    走到瑶台,金爱兰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她听到脚步慢慢转身,两只手捧在胸前绽开,笑着说:“你看,这漫天大雪多像梨花啊。”她声音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夜。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前人诚不欺我。”崔如意接道,也仰起头看向无垠的夜空。风中雪花翩翩,落在她的眉间。

    金爱兰的笑意渐淡,声音低了几分:“我从月城来的时候,正是春天呢。这新年一过,我就要在这里待满一年了!”

    话音中的情绪像已经饱经沧桑。

    崔如意还以为金美人这是因为失宠而来的感慨,她知道后宫的女人虽然看似风光无限,但是其实一身荣宠都在圣人身上,过得如履薄冰。加之金爱兰是藩属国进贡的美女,更容易被拜高踩低的人欺负,便只用好话安慰她。

    谁知金爱兰听了却又是一笑,侧脸隐在雪光中,竟透着几分失落。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风势渐紧,崔如意裹紧了她的狐裘披风,金爱兰便说要回去了。

    崔如意心里一阵惴惴,脑子一转,笑着问说:“殿下,小道躺了这几个月,还不知公主的小字是什么呢?”

    金爱兰停下脚步,看着她,仿佛又在透过她看向远方。

    轻声说:“晴雪。”

    玄真道人从不在宫中过夜,如意正好跟着她一同回华阳观去。

    夜深人静,她靠在床边翻阅一本诗集,翠被掩映,灯影摇曳,清香萦绕在帐中,平添一丝幽静。

    司棋悄声进来,在博山炉中添香,炭火微红,香烟袅袅,影子晃在手上黄卷。

    崔如意恰好看得眼睛有些乏了,捏了捏眉心坐起来,目光不经意瞥向博古架。

    那里放着几个雕花的大漆黄梨箱子。崔如意起身走过去,将其中一个打开,才发现是家中送来的年礼。箱内珍品琳琅,丝绸布帛、香药玩器、古籍宝剑,还有别的零零碎碎,各式各样,包罗百象。她都一一掠过,而视线扫到一处时,忽然眼睛一亮,从中拿出一枚和田蟠虺纹玉韘来。

    这枚玉弽的玉料油亮莹润,坚实而又有一定的韧性,也不知具体是哪朝哪代传来的,看起来像西域的做工。蟠虺纹中渗入的血迹已然与白玉融为一体,将浓厚的杀意转为了深不可测的神秘气质。

    崔如意爱不释手,细细端详,赞赏道:“好东西!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司棋看到托着这玉弽的绣帕,说:“是那位莲心姑娘送来的。”

    崔如意回想了一刻,恍然大悟,“是她呀。”

    笑笑说:“这枚玉韘必是她家传的宝贝,如今竟送来给我,看来是遇到难处了。你明天挑些体面实用的回礼,送去她叔父家探探情况吧。”

    司棋答是。

    -

    许扶容自如意生病卧床起,便常常来华阳观走动。近日尤甚,早上烧完香后,往往能在后院跟崔如意泡一天。

    “我叫人去打听了,金美人那事是酒后失言。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不然怎会只是罚她禁酒便了?”许扶容捻起一颗白棋,轻轻放在棋盘上,语调不紧不慢。

    许扶容摇摇头,“这‘贵妃醉酒’的戏码可不好玩,你看这不就失宠了吗?就算玩好了,像那位贵妃一样……也不过是风光一时,最后还不是落个香消玉殒,草席裹尸。”

    她说得心有戚戚然,落子的声音都轻了些。

    “庆瑜公主过了年就要满二十了,元妃娘娘年前给她安排了好些青年才俊相看,结果画像前一脚送到公主府,后一脚就被撕碎了退回去。”许扶容啧啧称奇,“圣人都发怒了,说她若不想嫁人,便早早将出家做姑子去。也不知这位公主殿下到底在犟什么,我瞧着这次圣人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嘱咐年妃娘娘不必再为她的亲事费神。”

    梅影映在雕花窗棂上,幽幽的寒香透过窗纱弥漫进屋。案头的榧木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交错纵横。黑子霸道杀入,看似占据上风,白子退守半壁,却玄机暗藏,有顷刻颠覆之势。

    然而,崔如意并未继续落子,她随意地将手中白子丢入棋篓中,叮一声脆响,听着许扶容的讲述,她想起宫宴上庆瑜既得意又高傲的表情——她心里肯定崔如意抓不到她的把柄,便一脸能奈我何——挑眉笑了笑。

    “天尊在上,保佑她可千万别来华阳观。”一个玄真已经够难伺候了。

    许扶容闻言“噗嗤”一笑,“你这促狭鬼!”

    她话说得多,又被暖烘烘的火炉烤着,口干舌燥,便伸手去端桌上的青瓷茶盏。尚未入口,侍女便匆匆进来禀道:“娘子,郎君回府了,派人在观外接您。”

    许扶容大感意外,李焕为邺侯结庐守孝,她原本是要陪他一起去的,可是李焕不让,她便只能偶尔上山去陪陪他。

    她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他啦!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眉梢漾起春情,突然想到崔如意还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掩住微微发烫的脸,欲言又止。

    崔如意笑说:“人家都来接你了,回去吧。”

    许扶容恋恋不舍地看向棋盘,“可是这盘棋还没下完呢。”她刚开始学弈,正是兴致浓厚,胜负欲强的时候。

    崔如意说:“胜负已定,不必再缠斗。”

    许扶容看了看这盘棋,慢慢点头,满意道:“好吧,那我明日再来。”

    送走了抑制不住欢欣的许扶容,崔如意回到厢房,室内的青烟袅袅,书案上摆着一套剔红漆盒,盒盖半掩,露出里面整齐叠放的信纸。

    司棋端着一只墨玉砚台走了进来,将其稳稳放在案上,默默开始磨墨。

    崔如意不语,提笔在纸上书写。不多时,簪花小楷已写满整张信纸。

    她拿起纸张,吹了吹墨迹,将其折起,正要装入雕金描彩的信封中,不知想到什么,又轻轻抽出,起身走到铜鎏金狮子火炉旁。

    炉中火焰闪动着荧蓝的光,纸张投入其中,须臾便化作一只黑色的蝴蝶旋转飞舞,最终成灰飘落。

    她垂眸看着,静立片刻,合上盖子,重新回到案前,换了新纸,又提笔书写。

    这次,她写道: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她兴致来了,写个不停,竟将整本《道德经》都默完了。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到了做晚课的时间。

    崔如意这才搁笔,捏了捏微酸的手腕,又将肩膀舒展开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转头望向早已呆住的司棋,唇边含笑:“别回信给阿善透露我这边的情况,莫格罗正盯着他,通信多了,反倒害了他。”

    药罗葛古利佩年逾古稀,行将就木,六个儿子各怀异心,阿善所侍奉的,正是古利佩的三儿子莫达干。莫达干的势力在这些年突增猛涨,几乎与大哥莫格罗分庭抗礼,最受忌惮。若是他能获得圣朝的支持,古利佩这个可汗的位置便是他的了。

    因此,李焕精通回鹘语,在鸿胪寺供职,这次夺情起复,必然与来年的外交有关。

    若是回鹘部落再次以姻亲关系归顺,圣人这次还会让庆瑜像玄真一样遁入玄门吗?

    窗外月影清寒,梅香暗涌,她微微一笑,起身整顿衣衫。

章节目录

如意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蒜香公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蒜香公主并收藏如意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