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越大呢,我就越觉得,其实人生就是一条程序,所有那些看似意外的惊喜,转角遇到的爱情,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选择什么错过什么,无非都是更高级生命体指尖的一串串代码。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进入一段早已设定并且无从选择的人生,执行它,完成它,仅此而已。”

    杨帆今年二十八岁,还有三个月即将年满二十九。她对自己过往人生的总结,就是上面这些话。

    此刻,杨帆正仰着头,整个人漂浮在水上,感到平生从未这样放松过。她郑重告诫自己:“明天不准再加班!再加班,你就是牲口,活该被人牵着鼻子走!”

    接着,她心里仿佛有另一个声音替她回答道:“好,明天不加班,加班的是牲口!”

    杨帆这边正忙着跟自个儿说话。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冥河水冷,姑娘可别着凉哟!”

    “啊?”

    杨帆闻言,吓了一跳,身体的平衡当即失去。她连忙站了起来,好在水位只到腰下。恰在此时,一阵风吹在身上,杨帆打了个激灵。

    “好冷!”

    “在下说得没错吧?此间水冷,当心着凉!”对方重复着自己的忠告。不知何时,他竟已来到杨帆跟前。

    “在下袁方,地府六殿主簿郎,拜见姑娘!”男子一边说,一边作了一揖。

    杨帆对于什么是“主簿郎”似乎不甚关心。

    她见来者面容清秀,还算有几分姿色,顿时稍减了些厌恶,只是对方的衣着有些古怪,一袭长衫,倒像是古代书生的打扮。

    “果然,这年头好看的男人都不正常。”杨帆心说。

    “我说的是风,风冷!”她纠正对方,“水里还是挺暖和的!”

    对方没有反驳,只是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杨帆这才意识到尴尬,忙将双手捂住胸口,红着脸质问道:“你看什么看啊,不懂廉耻吗?还当你是个好人呢,臭流氓!还看?”

    袁方见状,连忙后退两步,又是一揖:“在下唐突,姑娘赎罪,赎罪!”

    杨帆见他不仅衣着非主流,说话也是怪里怪气,暗自哼了一声,心说:“这人什么鬼,Cosplay吗?”

    不料,对方似乎能听见她的心思一样,答道:“姑娘明鉴,在下死去多年,的确是‘鬼’也!”

    “啊,什么?”

    杨帆闻言,先是一惊,但随后便“明白”了,这个叫袁方的家伙,要么是在玩剧本杀,要么是真心话大冒险,结果输了,正拿自己开涮呢。

    “你刚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冥、冥河?”她憋着笑,故意顺着对方问道。

    然而,对方却一脸严肃地回答她:“不错,此乃冥河之水也,”随即一手指着东北方向,云雾缭绕之中仿佛隐隐有座城楼,“那里便是秦广王治下地府第一殿,凡人死后都要去往该处,清算一生功过,再依据结果,发往其他诸殿炼狱接受不同惩罚,以消除罪业。”

    见对方不苟言笑,而且说得一本正经,杨帆心里也泛起了嘀咕,随即看向东北方:“这剧本杀玩得也太真了吧,居然还做了全息投影,真舍得下本钱!可问题是,我没拿到剧本啊,该怎么配合他往下演?”

    “你们这儿该不会是个片场吧?我一定是走错地方了!”杨帆说着,就想寻路离开,可环顾四周,除了水还是水,哪有什么退路?

    然而,袁方接下来的话,却断了杨帆的念想:“这里不是片场,在下也没有在玩剧本杀,更不是什么考斯泼赖(Cosplay)!整个地府都不喜欢考斯泼赖,在下又怎么会是?”

    “为什么不喜欢?”杨帆好奇问道。

    “因为,上回有个考斯泼赖意外死了,死时仍穿着考斯泼赖的衣服,化着考斯泼赖的妆,据说还是什么半永久,结果害得去勾魂的小鬼以为认错了人,迟迟不敢动手,耽搁了时辰,被秦广王好一顿骂!”

    一听这话,杨帆忍不住想笑,但立刻又急了:“这里不是片场,那是什么,难道真是地府不成?别搞笑了好吗!整蛊我,你周星星啊?这里要真是地府,我怎么会到这儿来?难不成,我已经……”

    说到这里,杨帆自己就愣了。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从一开始就隐藏在心里的问题。

    “姑娘想问,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对吗?”袁方替她说了出来。

    杨帆有些犹豫,开始拼命搜寻记忆,可任凭她如何努力,也还是半点想不起来,最后只好承认:“对、对啊,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很简单,”袁方答道,“这里是地府第一殿外,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临终将死之人。姑娘到了这儿,自然也命不久矣。少顷,待姑娘完全死去,便要与其他亡人一道前往第一殿受审了。”

    听到这个答案,杨帆不禁笑了。

    “什么,我死了?哈哈,你可真能编!”她表现得十分不屑。

    可就在这时,杨帆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里是一间屋子——

    “这个是……我家?”望着熟悉的场景,杨帆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租住的公寓。

    “不错,这是你一个时辰前的样子。”袁方肯定道。

    随后,他就着画面,帮杨帆回忆起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今天是人间的星期四,你下班回到家,虽然已是身心俱疲,但一想到第二天就是周五,便还是颇为兴奋。于是,你拿出平日里不舍得吃的食材,打算熬一锅汤,再小酌几杯犒劳一下自己。煮汤期间,你走进浴室,打算先去泡个澡,再出来喝汤……”

    袁方说到这里,杨帆眼前正好出现自己在浴室脱衣服的画面。眼看就要脱下内衣,杨帆脸上一红,轻声道:“这、这段就不用播了吧?”

    “也好!”对方答道,随即跳过了这一段。

    “然而,”待杨帆坐进水中,泡沫淹过了胸口,袁方继续说道,“你连日里工作,实在太过辛苦,不一会儿便困意上涌。你对自己说,明日再加班,便是牲口。谁知话还没说完,便靠在浴缸边上睡着了……”

    杨帆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渐渐回想了起来。

    “那然后呢,”她连忙问道,“我只是睡着了,怎么就死了呢?难不成,我是淹死的?”

    “非也。”对方答道,“乃是你热锅中的汤水溢出,加之外面风疾,从窗户里灌将进来,将灶火扑灭了。”

    “这么说,我是被煤气呛死的?”杨帆闻言,脸上五官一垮,顿时失去了神采,“唉,原来我真的死了啊,而且死得还这么糗……”

    袁方点点头,但他随即补充道:“不过,此刻世间的你尚在昏迷,或许仍有生还的可能,就看你自己的意……”

    袁方本想提醒对方还有生还可能,不料杨帆似乎并未接收到信息,而是反问一句:“是不是所有死掉的人,都必须接受审判?”

    “是。”对方肯定道。

    “那惩罚呢,疼吗,吓不吓人?”杨帆又问道。

    袁方答道:“不疼不怖,不足以惩戒恶鬼、震慑世人。”

    “那如果,审判的结果没事儿呢,”杨帆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人压根没做过什么坏事,也要接受惩罚吗?”

    袁方闻言,不禁一笑:“人无完人,哪有人一辈子没做过一点坏事的?”

    “我是说如果,如果呢?”杨帆追问道。

    “如果真是那样,自然不必受罚,或者稍作惩戒,后直接发往第十殿,进入轮回道,便可转世再生去了。”袁方回答,但他依旧补充道,“不过,人无完人,那样的情况几乎没有可能。”

    这时,杨帆眼珠子一转,问道:“那我呢,我有什么罪吗,能不能先帮我查查看?”

    “这……”袁方犹豫道,“似乎不合规矩吧……”

    “这有什么嘛,反正都是既成事实了,也改变不了了,提前查查又有什么关系?”

    “非也。”袁方摇摇头,“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先入秦广王所辖第一殿清算一生,这是规矩!”

    “就不能通融通融,改改规矩?”

    “规矩不能破,这也是规矩!”

    “唔。”杨帆一听这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再坚持了。

    “既然已是事实,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又为何非要提前知道呢?”袁方反问道,“袁某刚才说了,你虽中毒昏迷,但尚有一线生机。只要你求生的意志足够坚定,就还有复活还阳的希望,却又为何急于清算一生呢?”

    “因为我想,要是死得不疼的话,我就不打算活了!”

    “啊?”袁方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杨帆看着对方,平静地说道,“人生太难了,什么糟心事都让我给遇到了,从小就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没人疼也没人帮,长大后进了社会,又全得靠自己,可谈恋爱被骗,找工作又被人坑,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又整天被人画大饼、CPU,加班没有加班费,周末也不让人休息,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走。我真的太累了,不想玩了,打算退游了。我想的是,如果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事实上我也的确没有做过,那么对我的惩罚就不会太重,什么上刀山啊、下油锅啊应该都轮不到我。如果那样的话,不必受什么罪,倒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死了就可以重新来过,说不定老天爷可怜我,打算补偿我,下辈子让我生成一个富二代呢!”

    袁方闻言,则是一声轻叹,说道:“我知你一向孤苦,前半生更是命运多舛,此番遭受这无妄之灾,多半会有些心灰意冷,冒出一丝轻生的念头。看样子,我猜对了,也不枉我越轨前来救你。”

    “救我?”杨帆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兴趣,“你是来救我的?‘越轨’,越什么轨?”

    袁方道:“正如袁某方才所言,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先入秦广王所辖第一殿清算一生,而我乃是卞城王麾下第六殿主簿郎,按理说是不该在这里见你的。”

    “那你为何又要来,为了救我?”

    “正是。”

    “这有必要吗?”杨帆一脸疑惑,“咱俩又不认识。您有必要为了救我这个陌生人大老远地从第六殿跑到第一殿吗?”

    “有必要。”袁方答道,眼神坚定。

    “为什么啊?”

    “因为,”袁方望向远处,缓缓解释,“你是我一位故人的血脉,也是我那位故人在世的唯一后人。我不想你死。你若死了,我那位故人就再也没有后代了。”

    “你的一位故人?”杨帆眼见对方说话时笑里带痴的表情,眼珠子一转,八卦的本性瞬间觉醒,“你那位故人,是男的女的?不会是女的把?你该不会是暗恋人家吧?哇,前女友啊?前女友的后代你都要照顾,不让她绝后,我去,够痴情的啊,你可以你可以!”

    杨帆一通彩虹屁输出,可到最后还是表示,袁方的事跟自己没关系,她还是希望早点投胎,重新选择一回:“你痴情,你人鬼情未了,我respect,可问题是,那个在人间受罪的人是我啊!我不行了,困难模式玩不下去了,我要投币重来!”

    见杨帆坚持要死,不想活了,袁方故意冷笑一声:“你以为,你决定去死了,就能立刻投胎?”

    “不是你说的吗?”杨帆反问道。

    袁方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答道:“是我说的,但我是指,还清一生业障之后,才能进入轮回转世。”

    杨帆一听这话便不服气了:“我都没做过恶事,要还什么?”

    “可你是枉死啊!”袁方道,“你并非寿终正寝,而是不幸枉死,如今甚至有主动寻思之嫌。此类人等,须入枉死城。”

    “枉死城……”杨帆听见这三个字,心里不免有些害怕,“那、那是个什么地方?”

    “那是收容枉死之人的所在,乃地藏菩萨所建。”袁方答道,“此城毗邻奈何桥、血盆苦界。而且巧了,主管枉死城的正是地府第六殿卞城王尊驾,也就是袁某的主人。”

    “那要在枉死城待多久?”杨帆追问。

    袁方答道:“枉死之人进入枉死城,一切生活起居与阳间无异,倒也不必受苦,直至将原定的阳寿耗尽。譬如,某人本该活到八十岁,却在四十岁时不幸枉死,那便要在枉死城里再待上四十年,方可转世。”

    “那么久……”

    听到对方的解释,杨帆赴死的心早已动摇起来。

    她刚想问,自己的阳寿原本该是多少,不料对方却继续说道:“可若是受了欺压、冤枉、戕害致死的,死者将在枉死城中日日等待。直到害他之人尽数死亡,来到地府清算、受罚、消业完毕,枉死者方能散去一腔忿恨,安心转世。我知你生前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若你真的即刻去死,便要在枉死城中住上几十年,等那些对不起的人一一下来。届时,你可亲眼看看他们受刑的样子,岂不美哉!”

    “美个屁啊!”听说要在枉死城那个鬼地方一住几十年,杨帆心里忍不住骂道。

    她终于彻底动摇了。

    可一想到,如果选择继续活下去,便还要忍受世间那么多年的苦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便又有些犹豫。况且,她这次是煤气中毒,会不会留下后遗症还不知道呢。万一答应回去了,结果一看成了个大脑缺氧的傻子,整天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流口水,岂不是活受罪么?

    袁方一眼便看出她的顾虑,说道:“你这消极性子,可与你的先祖、我的那位故人大相径庭。当年,她可是靠着自己,在一群大男人中间杀出了一条生路,连我们这帮男子都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听到对方再次提起他的那位故人,再看看他那副舔狗一样的表情,杨帆的八卦细胞瞬间上头,提出了一个突发奇想的要求:“你能让我看看我的那位老祖宗长什么样子吗?听你一直夸她,妥妥的大女主啊,我都好奇了。”

    “这……不太合规矩吧!”袁方面露难色,“况且,她早已进入轮回,也不知转了几世了,茫茫宇宙,又上哪儿去寻她呢?”

    言语间,袁方脸上早有些怅然若失。

    “哎呀,我又不是要看她现在的样子。”杨帆笑道,“我好奇的,自然是她当年,就是杀了一群男人时的样子。”

    “是杀出一条生路,不是杀了一群男人。”袁方苦笑一声。

    “哎呀,不管了,反正就是那个时候的样子,你一定记得,对吧?”

    “这……”

    “你一定记得,别不承认,都写脸上了!”杨帆用手轻轻点着对方,“给我看看吧,你可以做到的,就像刚才看我洗澡时那样。”

    “我、我那是让你看到自己中毒时的样子,不是要看你洗澡!”袁方连忙解释。

    “谁知道呢!”杨帆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你们这些做鬼的,就像给活人装了监控,全天候无死角,想看什么看什么。难怪人们常说,啥事情‘鬼知道’‘鬼知道’,原来你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见对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答应带自己去看那位老祖宗,杨帆摇摇头,说道:“唉,所以啊,还是做鬼好。我想好了,不活了,就去枉死城,在那儿天天看监控,看那些仇人、烂人整天都干什么龌龊事,一点一滴都记下来,然后到阎王那儿举报他们!而且……”她看了看对方的反应,继续说道,“枉死城里应该多的是像我这样受人欺负的大冤种,大家有共同话题,也不会寂寞。再有,这些年自鲨率那么高,好多明星都自鲨了,应该也都在枉死城里吧?以前忙的像条狗,没时间追星,现在一起做了鬼,反倒有机会了,真好真好……”

    杨帆越说越来劲。袁方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认输:“好吧,算你狠!念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袁某就破例,带你走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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