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雨被送走了。

    在和小姨争吵完的隔天清晨,露水沾湿门前树叶的时分,李叔像第一次送她过来时帮她搬行李。不同的是,一个多月以前是送她来,如今却是送她走。

    齐芸说:“我不想看到你。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为你安排的人生,那你就一个人生活下去吧。”

    齐佳雨有那么一刻慌了神,她想过最坏的结果,却没有想过齐芸会就此把她丢到角落里。

    她们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佳雨不是没有想过求饶。可是小姨转头就说起钱的问题,看着女人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来的冷笑,声音无不嘲讽地说着:“你不愧是我的侄女,隔壁那位向来眼高于顶,你也能讨来几分青睐。”

    “佳雨,说实话,如果不是耳洞这件事,我真会以为你是因为攀上了高枝,所以才这么胆大妄为。”

    可无论真真假假,齐芸心里确确实实这么猜忌过她。以最龌龊的方式。

    佳雨浑身的血液好像倒流,那一瞬,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原本升起的那一点温情彻底熄灭,默默服从齐芸的安排。

    离开前,她再一次观赏起这栋价值不菲的房子。如果不出意外,齐芸应该会和姨丈在这里和平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佳雨抬起头,还能看见二楼那个背对着落地窗的影子。

    动静闹得这样大,姨丈始终没有插手。佳雨反倒觉得如释重负。她已经没有心情去面对虚情假意的挽留了。

    少了自己,对这个家或许是件好事。

    带着这样的判断,佳雨合上了车门。

    李叔却没有马上开车,不知道是在犹豫什么。一直照顾佳雨饮食的阿姨陪着齐芸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一个字。

    大约过了五分钟,还是佳雨开的口,说了一句“走吧”,车子才缓缓发动。

    齐芸是从来不会低头的,而佳雨也不愿意再妥协了。

    听到引擎发动的那一刻,小姨就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倒是佳雨,在即将驶出这条街道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

    看的却不是自己生活了一个多月的“家”,而是她的邻居。

    这样天光未明的清晨,那个人应该还没有起床。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旅途和繁琐的转程,确实会耗费掉一个人许多精力。

    佳雨把脑袋靠在车窗上,眼睛看着外面,于她而言己经变得熟悉的街道。

    不自觉地就想起,第一次见他,第二次见他,第三次见他……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

    越想就越觉得愧疚。

    *

    晚餐的长桌上,只有夫人和先生两个人。

    阿姨把所有的菜都呈上餐桌以后,回到厨房里开始收拾残局。

    外面很安静。

    这对夫妇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会交流,也不会放任何音乐来助兴。

    仔仔细细地擦完了抽油烟机,阿姨靠在洗手池的边缘站立,等待晚餐结束以后,出去收拾桌面。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原本只是在点评今天小羊排的口感和肉质,后面又聊到新开的这瓶红酒的年龄和价格。冷不丁的,夫人突然冒出一句。

    “佳雨不在,你怎么不问?”

    阿姨原本佝偻着的背一下子挺立起来,良久,才听到先生的回答。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结婚的时候,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当时齐芸觉得这真是一句甜言蜜语,可以让她牺牲掉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死心塌地地投入家庭的怀抱。

    可如今他们在讨论的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齐芸难以置信,作为她的丈夫,站在这样的立场上,他还原话照搬。

    甜言蜜语顿时失去了糖衣,变成惹怒她的炮弹。

    “你在说什么——就算是这样,你怎么能毫不过问呢?我们结婚了,佳雨也是你的侄女,她现在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吗?”

    阿姨听得心脏直跳,不知道夫人为什么会突然发狂。

    听声音,她甚至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精致光滑的餐布上。

    先生到底是比夫人大了十几岁,面对这样无厘头的质问,也依旧冷静。

    “我爱你,也能够爱屋及乌。只是我爱你的程度和爱屋及乌的程度不一样,难道这也是错?”

    “那是我姐姐的遗孤,我们是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觉得,你爱人的方式有点压迫吗?”

    不欢而散。

    阿姨捡着地上的碎瓷片,小心翼翼地装入垃圾桶中。

    有一块飞到桌角下,她需要趴在地上弯着腰去捡。

    这过程中她感觉到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听脚步声应该是夫人。

    整理好一切以后,阿姨提着垃圾丢到后院。拐弯的时候她以为她看错了,定睛凝神,看清的瞬间却宁愿自己没撞到这一幕。

    齐芸穿着吊带裙,站在围墙边抽烟。

    她一向怕冷,入了夜有风吹,披肩是她的另一层皮肤。如今却也顾不上了。

    阿姨想了一会儿,入室内洗净了手,找了条毯子出来。

    给她盖上的瞬间,齐芸突然开口道。

    “你照顾了佳雨这么久,觉得她是个怎样的孩子?”

    奉承的话是最好说的。可是阿姨知道,此情此景,齐芸想要的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答案。

    只是她和佳雨相处的时间有限,那孩子的确乖巧,即便令人感觉到莫名的异样,也是滴水不漏的。于是阿姨老实说,说她很听话,有分寸。

    “她是不是晚上经常睡不着觉?”

    “……是,小姐经常让我炖些安神汤给她喝。”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丈夫对此漠不关心,只好倾诉给一个陌生人。

    好像如果再不说出来,齐芸就会疯掉。

    阿姨屏息,摇了摇头。

    “她父母是车祸走的。出差,为了给她过生日,连夜赶回来。快天亮的时候在高速上失事,当场就没了。”

    齐芸静静地吸了口烟,手臂垂下去。

    “她原本一睁眼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结果一觉睡醒,却变成了参加他们的葬礼。”

    所以佳雨开始害怕睡觉,开始担心明天。

    齐芸为了将她从这个泥沼里拉出来,开始带佳雨看医生。

    “医生说,要让她接受伤疤。所以我告诉她,爸爸妈妈回不来了。后来医生又说,要让她形成一种心理暗示。所以我告诉她,你一定要听话,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你爸妈。”

    齐芸觉得医生的建议很有用,因为佳雨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夜深了,院子里的灯泡老化了,只能流淌出黯淡的光芒。和齐芸指间的火星相比,那圆圆的光体更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

    风起,无声。

    齐芸自顾自地说着,根本不在乎阿姨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一开始找到她的时候,她才到我的大腿。很小。内向,沉默,不爱说话。但是见我第一面,她喊了我一声小姨,我就决定,要将她留在身边。”

    “其实最初得知姐姐的死讯的时候,我很恨她。我不仅恨她,我还恨她爸爸,我恨每一个导致我姐死亡的因素,无论直接还是间接,我就是恨。”

    齐芸又吸了一口烟,这次一起垂下的,还有她的头颅。

    眼泪掉进野草里,她还要踩一脚,以免被人发现。

    “可是恨没有用。”

    “她是我姐的遗孤,自然就要实现我姐的遗愿。”

    “我姐希望佳雨是一个好孩子。她没说,也没来得及说,是怎样的好孩子。所以我只能按我的标准来定义,来督促佳雨去当一个优秀的人。”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做到了。”

    齐芸突然笑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阿姨还站在那里,毕恭毕敬地垂着眼,聆听她的崩溃。

    “我牵了一条绳索引领着她往她妈妈期待的未来走,结果她现在却认为是我的错?为什么?”

    齐芸问阿姨。

    “为什么?”

    佳雨十五岁那年,齐芸以为是项圈太紧,令她产生了反抗心理。

    可如今,等佳雨忍着疼痛也要冲破她的束缚以后,齐芸才明白。

    她错在将佳雨套牢。

    烟抽完了,齐芸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只用冷冷的、失望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她辜负的不是我。”

    “是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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