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淮这样一说,宋今纾也知道他也是知道内情的人。

    于是宋今纾不再掩饰,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越陷越深。”

    宋景淮皱眉,道:“你想做什么?”

    “为大梁百姓发声。”

    宫城外有一高台,上有一架铜鼓。

    百姓称其为“申鸣鼓”,只要有冤要申,有声要发,人人皆可敲响。

    只是这架鼓,已经数十年未曾敲过了。

    至少从宋今纾出生起便一直被搁置,如今它上面已经落了许多灰尘。

    本来是国泰民安之象,可这一切,从青冥来了之后就变了。

    宋景淮看出了宋今纾的想法,劝道:“就算你不直言真相,可若敲了这鼓,你便再也无法抽身了!”

    宋今纾站在高台下,道:“我自出生起,有一户可避身,有一食可充饥,有一衣可御寒,都是百姓们的血汗,如今他们有难,我不会独善其身。”

    她抬头望向高台上的大鼓,沉声道:“我读圣贤书,食百姓粮,绝不会袖手旁观。”

    话毕,她登上第一阶梯子。

    宋景淮愣了片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公主!”

    宋今纾转头,看到萧云湛和姬霖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姬霖在下方站定,道:“此事疑点重重,千万不可鲁莽。”

    宋今纾一笑,“我心意已决。”

    萧云湛看向面前恬静笑着的女子,想说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圈,变成了“注意安全”。

    二人交换了目光,宋今纾便转过头,继续向上攀登。

    百姓们齐齐聚了过来,将高台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和宁公主是要去敲这申鸣鼓吗?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哎呀,敲了这鼓,陛下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人声嘈杂,但宋今纾此刻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向上爬着。

    每登上一步,便离那鼓更近一分,离百姓更近一分。

    足足三丈高台,宋今纾没有带丝毫犹豫,不出半刻钟便登了上去。

    她拿起脚边有些发黄的鼓锤,面对身前这面庞大的铜鼓,用力敲了下去。

    砰!

    “公主敲了,她真的敲了!”

    砰!

    宋今纾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面前这架鼓上。

    她吼道:“敲申鸣,除奸佞!”

    砰!

    鼓声响彻建邺,犹如巨石投入深海,令人为之一颤。

    而此时恰到好处的风,将阵阵鼓声传到了金辰殿中。

    永和帝沉着脸坐在龙椅后,手边的奏折已如小山般高。

    “是谁在敲鼓?”

    李公公弯了腰,小心答道:“回陛下,是和宁公主……”

    龙椅上的皇帝身形一顿,似要说些什么,却仍沉默了。

    不多时,外面又传来阵阵呼声。

    “敲申鸣,除奸佞!”

    “敲申鸣,除奸佞!”

    “敲申鸣,除奸佞!”

    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几乎炸得永和帝头皮发麻,也让他越来越焦躁。

    在极力忍耐后,他的余光瞥向了手边的奏折,于是在一息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落地声,奏折全都被扫在了地上。

    李公公哪里看不出来永和帝的心思?

    他要长生,要国运,怎么会允许有人落他的脸?

    身为一国之君,怎会愿意向他人妥协?

    至于太傅,永和帝定是不会处置的。

    若要依他看,今日敲这申鸣鼓的若换了别人,早就被拖下去了。

    自己伺候永和帝已经几十余载,他看重谁,又想做什么,他自认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想到当年的事,李公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小太监已经整理好了地上的狼藉,奏折又被规规矩矩摆在了龙椅上。

    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掩盖永和帝从未想打开它们的事实。

    无非是劝永和帝严查幼童大量失踪一案,和让他不要再修通天阁的事。

    荒谬,他是天子,做什么还需要这些臣子置喙?

    不过此事不能一拖再拖,再如何也要先安抚那些民众。

    “去,把太傅找来。”

    宋今纾敲了足足十多下,听着台下百姓的阵阵呼声,她缓缓下了高台。

    百姓们想蜂拥而上,被几个侍卫拦住。

    “和宁公主,多谢你了……除了你,谁管我们这些老百姓……”

    “是啊,真是多谢公主……”

    说着,为首的几人就要跪下。

    宋今纾吓了一跳,上前将他们扶起。

    “你们折煞我了,我不过做了自己的分内之事,无需多礼。”

    眼看众人受不住话头,萧云湛将宋今纾拉到了自己身边,姬霖趁此代替宋今纾去安抚百姓们。

    “怎么了?”

    萧云湛扫了她一眼,“方才在上面喊得那么有劲,现在又想和他们长篇大论?我看着都觉得口干舌燥。”

    看到姬霖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宋今纾也歇下了再操心的心思。

    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会给出答复。

    半个时辰后,宫门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人群的喧闹。

    从中走出一群侍卫,为首的正是李公公。

    李公公手拿着圣旨,对着为首的宋今纾说道:“和宁公主宋今纾听旨。”

    所有人齐刷刷跪下。

    李公公咳了一声,缓缓打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近日建邺童少,已闻之矣。朕已遣人事物用之,又倩庶人勿惊,必赐汝曹。和宁公主宋今纾为民谋,有心怀天下之心,朕心甚慰,愿汝持此心,不负朕于所待。钦此。”

    “儿臣接旨。”

    等宋今纾接过圣旨站起,李公公才凑近身子,低声道:“公主为民请命,本是好事。可若无所顾忌,怕是会得不偿失。”

    宋今纾淡淡应着,只是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李公公还是得体地笑着,道:“公主聪慧,想必能明白咱家的话。咱家还得回宫复命,这就告辞了。”

    宫门又被关上,隔绝了内外的两个天地。

    宋今纾抬头,还能隐隐看见那处高阁。

    马车里,宋今纾和萧云湛二人对坐。

    宋今纾看着手中的圣旨,道:“他只是想暂时压下此事,却没有想过停手。”

    “已经走火入魔之人,怎么会甘愿从梦中醒来。”

    换做以前,宋今纾绝不会认同萧云湛对永和帝这样的评价。

    再大逆不道,宋今纾也不得不承认萧云湛说得对。

    父皇已经几乎疯魔,即使隐瞒所有人,他也要用童男童女的鲜血为自己延续生命。

    况且圣旨上并未提修建通天阁一事。

    那些失踪的幼儿,好像再也不能回家了。

    青冥……

    宋今纾猛然抬头,看向萧云湛。

    “他既是你师傅,可有办法阻止他?若非他的蛊惑,父皇怎会如此?”

    萧云湛挑了眉,身子前倾。

    “我的人是在和整个皇室作对,而且和青冥的人起了不少冲突,不过已经尽最大可能去阻止了。目前看来,祭品已经足够,只要之后再无孩童失踪,他们就会想办法让百姓忘了这件事。”

    宋今纾有些不可置信,“所以圣旨不过是幌子,父皇本就不打算再继续?”

    萧云湛抬手捏了下宋今纾的鼻子,“此事你本就能力有限,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

    宋今纾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样看来,自己不是白忙活一场?

    只是萧云湛说得对,自己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谁叫自己无权无势,只有个公主的虚名呢?

    宋景淮在二人离开后,便一直盯着宋今纾的马车。

    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身后高台。

    方才,宋今纾就是站在这上面,与铜鼓相较显得极为娇小的她却拿着两根鼓锤,发出了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半月后,永和帝找出了使孩童失踪的“幕后黑手”,游街当日,建邺百姓几乎都拥了出来,不停朝囚车上扔烂菜和臭鸡蛋。

    “幕后黑手”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只是站在车里,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他在百姓的叫骂声中被推向菜市口,这场沸沸扬扬的孩童失踪案就这样了事了。

    宋今纾隐在人群中,终是失望地离开了。

    但是周围有眼尖的人认出了戴了面纱的宋今纾。

    她虽穿着在普通不过,但她身上特有的气质让人在人群中总能一眼发现她。

    “公主!”

    一人呼喊,周围的百姓都纷纷侧目,确定是宋今纾后,瞬间便围了上来。

    躲在暗处的疏影眼疾手快,飞身挡在了宋今纾身前,伸出手隔绝了她和人群。

    宋今纾笑着按下疏影的手臂,道:“他们并无恶意,不用担心。”

    疏影没有说话,仍旧挡在宋今纾面前。

    宋今纾没有办法,便转头看向群众。

    “公主,真的是你!今日那畜生被问了斩,都是因为你啊!”

    “是啊公主,要不是那日你敲了申鸣鼓,这事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宋今纾扫过面前的一张张面孔,兴奋的、喜悦的、感激的。

    要是他们知道真正的凶手是他们的天子,还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失望。

    只是她还不能揭穿,否则只会引发百姓暴动,使人心动摇。

    她在等一个时机。

    “各位不用谢我,凶手也并非是我所捉。既然你们叫我一声公主,我得担起这个名号才是。”

    好不容易脱身,宋今纾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

    身后有人交谈,但宋今纾没有听到。

    “从前只听说和宁公主无所长,还颇受陛下冷落。如今看来,和宁公主该享天下养。”

    “可不是吗,这事发生以来,谁为我们发过声?怕是只有和宁公主一位吧。”

    今日,宋景淮和洛贵人一同在殿中用膳。

    洛贵人眉目清秀,也不过三十岁而已,浑身上下散发着温婉的气息,只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好景。

    宋景淮夹了一块八宝鸭放在洛贵人面前的盘子中。

    “母妃多进些。”

    洛贵人眉眼弯弯,道:“你有心了。和宁那孩子的事,想必你早已经知道了。”

    宋景淮应了一声,道:“此事已然过去,父皇也没再提。”

    “母妃说这个,是要提醒你,不要去做惹你父皇不快的事情。如今太子之位空悬,你……”

    一声筷子落地的清脆声音打断了洛贵人的话头。

    “母妃,隔墙有耳。”

    洛贵人怔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是我多嘴了。”

    侍女递过崭新的玉筷,又恭敬地退了下去。

    “你和叶家小姐相处得如何了?她是叶家嫡女,此番嫁与你,可要好好待她。”

    宋景淮似是不感兴趣,“璟王府的一切皆有她打理,我很放心。”

    那个女人,古板无趣,总是被条条框框拘着,实在没意思得紧。

    洛贵人见他兴致不高,也没再提叶欢。

    宋景淮对付着吃了些东西就要告辞,路上便碰到了萧云湛。

    “萧将军。”

    萧云湛转过身,却没有行礼的意思。

    宋景淮微蹙了眉,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是糟糕了起来。

    “璟王殿下新婚燕尔,不在家中陪伴美娇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宋景淮捏了捏拳头,极力忍住不去发火。

    “萧将军对本王的事倒上心。不过本王只是来提醒你,和宁是心有大义,不过若三番四次去触父皇的逆鳞,怕是你也无力回天。”

    萧云湛面容冷峻,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眸中却是一片漆黑,似无尽深渊。

    “多谢殿下关心。公主心中有数,出了事自有我与她一起担着,不是吗?”

    宋景淮眼皮跳了跳。

    谁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不就是他们是一家人,不需要自己操心吗?

    他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萧云湛似是觉得有趣,侧头看着宋景淮负气离去的背影,道:“殿下慢走。”

    等萧云湛回到府中,便看到宋今纾又蹲在花丛边种花。

    余光闪过袍角用金线绣成的风信子,便有一只手掌覆了上来,遮住了宋今纾的视线。

    “仲昀,别闹我。”

    萧云湛也不说话,放开手将宋今纾拉起来。

    “这里的花已经许多,再多种别的反而乱了气味。”

    宋今纾看了一眼一旁的花丛,道:“百花齐放才似春景,若单单种那一两种,还能叫花圃吗?”

    萧云湛也不反驳,揽过宋今纾的腰,调笑道:“聪明。”

    二人走到亭中坐下,宋今纾才发觉他今日回来得有些晚。

    她瞥了一眼萧云湛腰间的令牌,道:“你入宫了?”

    “去见了一位故人。”

    想必是青冥吧。

    但宋今纾不想打听太多,自从通天阁竣工以后,她深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毓秀端上来两杯茶。

    宋今纾抿了一口。

    “这是……金瓜贡茶?”

    这茶极为珍贵,只有父皇和母后才能喝上几次。

    萧云湛不以为意,道:“茶叶罢了,你若喜欢,我再叫人拿些来。”

    宋今纾连连摆手。

    “做将军的俸禄有如此丰厚,都能用这样的茶叶了?”

    萧云湛投去无奈的一瞥。

    “俸禄?那点俸禄还不够你裁一件衣裳的。你放心便是,我不偷不抢,谁能说什么?”

    真是小瞧他了。

    宋今纾耸了耸肩。

    话毕,萧云湛若有所思地盯着宋今纾的衣裳。

    “你看什么?”

    “看你的衣裳。我瞧着,怎么跟小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宋今纾低头看了看,“能穿不就行了?”

    这也不怪萧云湛之前没注意到这一层。

    宋今纾这张脸,就算粗布麻衣也能被她穿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明日我让人过府给你瞧瞧衣裳,有看得上的留下便是。”

    宋今纾无奈,“不过衣裳而已,我不需要多华贵。”

    “不穿就放着。”

    宋今纾“诶”了一声,还要再说,萧云湛却转身离开了,方才放下茶杯时也是用了几分力,像是在生气。

    生气?

    自己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宋今纾不明所以。

    第二日,果真来了几人,后面又跟了一大群抬着箱子的粗使。

    宋今纾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将几个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件展开。

    丝绸的、绢织的、绫织的、纱织的,袄裙、披帛、长袍、罩衣、斗篷、罗衫、披风、锦衣、外袄,朱红色、明绿色、蔚蓝色、鲜黄色、绛紫色、琥珀色、玳瑁色、雪青色。

    一件一件,险些要占满整个院子。

    钟灵和毓秀看得眼睛发直,惊讶道:“公主,驸马这,这……”

    宋今纾也很头疼,看着面前各形各色的衣裳,她只想着怎么解决。

    “劳烦各位跑一趟,只是我穿不着这些,还是拿回去吧。”

    一男子开口道:“公主,这些都是驸马吩咐要送来与公主相看的,他说若您不选,便全都留下来。”

    宋今纾觉得头大,眼睛都有些花了。

    为了应付这群人,她随意指了一件衣裳,道:“那这件留下,其余的都拿回去吧。”

    于是在众人离去后,那件宝石蓝的衣裳便被放在了宋今纾的衣柜中。

    待晚间萧云湛回府,迎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宋今纾的“发难”。

    “你是不知道今日多大阵仗,吓了我一大跳。这事定被宣扬了出去,你叫百姓如何看我?”

    萧云湛不以为意,“他们倒是觉得你是该穿些好点的衣裳。”

    “你又不知道。”

    萧云湛扬唇,揉了揉宋今纾的头发。

    “对自己好点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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