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相夷舒服地展了展胳膊,看着越填越多的土,他此刻已经听不太清她的声音了。但没关系,绝望很美味,他很满意,要去为这份绝佳的体验做最后的收尾了。

    心情轻松着,夏相夷难得私下里也对下属如此好颜色:“不舒服吗?快些做完,回去休息吧。”

    他踩着布鞋离开,脏污的泥土没有一丝沾染到他月白的衣袍。

    死士受宠若惊,更生了几分快点回去的心,土填完,被疼痛折磨着,他只大略一看,也没细查土填得够不够实,就匆匆驾着马车走人,找夜晚还行医的馆子去了。

    七杀紧攥的拳头已经见了血。

    他死死盯着马车离去的影子,控制着杀意,生生忍住了多看的想法,记住对方的脸就收回视线。

    然后又要死死克制着,才能忍住不冲出去把阿鸢救出来。

    他咬牙心道:阿鸢已经以身入局,他们这次绝不能!功亏一篑!

    守在冰冷寂静的夜里,他身体都快麻木了,几次险些忍不住,又狠狠掐自己一把,等。

    终于,不远处传来车队行路的声音,还有人温声宽慰的细碎声响。

    七杀整个人精神一振,来了!

    行路经过此处的,是附近大寺派出来做善事的车队,车队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僧人。

    他今年才十八岁,却已经是佛堂公认的最有佛缘和天赋的僧人。

    他正温声细语地同身旁的人说着话,清俊的脸庞加上年纪和身上气息,显出独一份儿的不群气质。

    夜里冷,他披着一件袈裟,看在七杀眼里,犹如一团黑暗里光明在挥洒行迹,一眼就能识得是队伍的中心。

    阿鸢要等的人,就是这位小师傅吗?

    七杀遮掩住自己的气息,紧张等待着他们走近。

    镜池依旧如往常一样,赶路的时候轻声解答队伍里修行人的疑问。

    他们都是带发修行,对周边环境比较了解的百姓,因着没有皈依,也不太懂佛子和天赋,所以看见他年纪这么小就光溜溜的脑袋,对他总有许多好奇。

    他从不厌烦解答。

    “镜池小师傅,咱们还得走多久的夜路啊?能赶得上文碟失效前入京都吗?”

    他们身上带着的通关文牒都是有时效的,一路行善,到了哪儿,留几天,那都是定好的。

    镜池还未回答,就有人担忧地说:“唉,要不是咱们之前遇见那一桩事耽搁了,现在定不用忧心了。”

    镜池轻声道:“世间万物,都有缘法。不用担心,我们能在文牒失效前进入京都的。”

    他看了看地图,“约摸再走一里地,就能歇歇了。你们累了吗?”

    “不累不累。”一群人连忙回答。

    镜池点点头:“那就继续走吧,泥土路,大家脚下小心一点。”

    说着,他脚下踏上一片格外松软的土地。

    “镜池小师傅?你怎么不走了?”

    前头有人扭头问他。

    镜池一顿,眼前忽然闪过昨日遇见的一桩事……

    他低下头,脚步试探着再在周围踩了一圈,脸色慢慢变得凝重。

    “等等。大家停一停,我们先不往前走了。”

    “这一圈的土,不对劲。”

    行路的带发修行人们顿住,他们面面相觑,互相对了个眼神,竟绝对默契地同时在心里想到了昨天,然后,他们又同步低头。

    有人嘴唇一抖,看看天上黑沉沉的,无星无月,忍不住道:“……不会吧?”

    镜池抿唇,弯腰在地上画出个区域。

    “我也只是猜测。辛苦大家,挖开看看吧。”

    修行人手中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拆了车队的木板慢慢往下挖。

    他们显然是对下面可能有什么心里有数的,动作无不小心,可即便如此,挖着挖着挖出只人手来,也足够惊悚!

    可细一看,那手葱白细嫩,染了泥也似明玉蒙尘……竟是只女子的手。

    队伍里的人顿时就喊道:“小师傅,这里头埋的是个女娘!”

    “这样深的坑……”

    他们边摇头边挖,等将人完全挖出来,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不忍来。

    入夜的泥土带着湿气,这女娘漂亮的不似真人,分明衣衫华贵,却凄惨灰败地躺在阴冷的泥里。

    “这……”

    修行人们迟疑道:“这不像是家中买不起棺材的样子啊,倒像是……”

    大户人家的阴私啊!

    镜池蹙眉蹲下身来,他轻轻捏住女子的手腕,本已不抱希望,却没想到搭上那瞬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他面色一变,又细细感受了片刻,抬头:“拿棉巾来,她还活着!”

    什么?!

    他们眼皮一跳,也不废话就忙碌起来,车队里什么都有,很快,沾了热水的棉巾就递到镜池手上。

    拜托队伍中的女子托着她的身体,镜池低下头来,动作轻柔地擦她面颊,又接过药汤。

    他略懂一些医术,这是怕车队的人生病常备的药汤,尽管不缓解窒息之症,但只要人能醒……

    “小师傅,喂不进去!这可怎么办啊?”托着她的女子有些焦急。

    镜池抿唇:“莫慌。”

    他再一次擦拭她唇边的汤药,动作不急不缓,喂不进,就不停沾湿她的唇瓣。

    他如此镇定,女人的心也定了定,其他人怕影响空气,站的不远不近。大家都很有耐心。

    终于,女人怀中的人眉头一蹙,猛地呛咳起来。

    她张唇,身体颤抖着,大口大口呼吸,脸色苍白得犹如鬼魅,垂着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剧烈的头痛,手也下意识挣扎着抬起。

    镜池按下她的手,神情认真又专注,将一碗热药汤递到她唇边。

    呼。

    活过来了。

    夏知鸢心跳不稳地想。抬眸对上镜池温和的眉眼,只刹那,愉悦就盈满了心房。

    她心里勾起微小的笑意。

    计划成功。

    暗处,七杀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妈的,下次再不会受她的蛊惑答应她危险的计划!!

    又闭眼恶狠狠庆幸着,还好,得救了。

    寂静的夜仍然无星无月。

    深坑旁,她秀丽的眼睛满是干净澄澈的神采,一双眼紧紧追着清俊的年轻僧人,似是依赖,但眼神却呆呆的。

    只看着他,不说话。

    镜池被她直白的眼神看得脸皮发烫,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显然不太适应这样的视线。

    轻咳了声,他避了避她的眼神,温声问:“这位娘子,你……”

    “娘子?”她飘忽的眼神扫过他的头顶,神情更懵懂迷茫。

    “出家人也能娶妻吗?”

    镜池猝不及防,惊愕抬头,好险把自己呛个好歹。

    他慌忙摆手:“不是不是……”眼神求助车队的人。

    托着她的女人开口了,很小心,谨慎着问:“娘子,你不记得了吗?”

    你被埋进深坑,我们只是路过,救了你啊。

    夏知鸢怔愣着,顺着女人的视线也看见一旁黑漆漆看不见底的深坑。

    她猛地抖了下,干涩的唇瓣被她一下子咬出血。

    秀丽的面庞也笼上惹人怜的美,她仓皇着眼眸去看女人,又看向镜池。

    “我,我只记得我似是某家的嫡小姐,单名,单名……鸢?”

    她语调飘忽,名字说的自己也不太确定,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无措和恐惧中,冷风一吹,像要碎了。

    女人见状有些自责,又是心里不忍。

    “小师傅,我们?”

    她跟着女人的视线一起,看向镜池。

    这双眼太干净,像要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等候发落,镜池只与她对视一眼,心就软了。

    他轻声开口:“车队里有多余的衣裳吗?给她,让她跟我们一起出发吧。”

    夏知鸢惊喜地弯起眼睛。

    “谢谢小师傅!”

    她听见了女人这么叫他,也跟着这么叫。

    镜池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睛,一顿,忍不住偏开了视线。

    低低嗯了声,他道:“我叫镜池。”

    “镜池、小师傅?”

    她轻声念,嗓音微哑,但声甜,尾音不自觉勾缠着上扬,惹得镜池起身离开的步子又顿了下。

    他不自然抿唇,回头应她一声,离开时匆匆,脚步比之前快了好些。

    夏知鸢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好笑。

    伪装失忆,她自然也是有她的考量的。

    镜池的车队要往京城走,她那位好父亲,想来装个两天丧女之痛,就要大张旗鼓为她办丧了吧?

    接过队伍里那位帮她说话的女人——胡婶子递来的外披,她乖巧地笑了笑,低头取暖,继续想着:

    办丧事啊~

    她还没参加过自己的丧礼呢。

    *

    “嘘,鸢娘子睡着了。”胡婶子说道。

    夜路太静,车队里人不算少,就总爱互相说些什么,热热闹闹的。往常是断不会因为谁就不讲话了的,但今天,胡婶子话音一落,车队里的声音明显静了两分。

    大家默契地都很喜欢这位新加入的鸢娘子。

    胡婶子有点为鸢娘子发愁,忍不住坐到镜池身边,低声开口:“小师傅,鸢娘子若是一直想不起来可怎么办?”

    “她这情形,可不像是病了不想下葬偷偷掩埋,倒像是……有仇似的!生生活埋了鸢娘子。”

    她脸色难看,满眼火气。

    镜池一默。

    “我搭过她的脉,她确实没有病灶,但身上有许多旧伤的痕迹。”

    他脸色微微变化,“而且,有些伤痕还被剜开,又愈合过。”

    “这样的做法,我只在偏门的书上看过,是为了:让身上没有疤痕。”

    胡婶子倒吸一口凉气。

    反应过来,她火气蹭地涌上来,回头看娘子还在睡,她心疼又生气地压低声音:“难道鸢娘子是谁府上表面风光却常年受虐的小姐?”

    镜池没说话。

    胡婶子已经脑补开了,“府上一群人面兽心的那般对她,娘子还能有这样澄澈的眼神……”

    她心疼得眼睛发酸:“娘子该是个多难得的心善小姐啊!”

    镜池抿唇,眼前忽地闪过她看来时纯粹又依赖的双眼。

    他认可地低低应了声。

    一直悄悄听着他们说话的夏知鸢:“……?”

    倒也没有?

    镜池:“胡婶放心,她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车队可以一直带着她。待车队解散……”

    他声音更轻了。

    “她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带她回寺里。”

    庙堂的人都会喜欢她的。

    这句他押在心里没说,只是微微牵起了唇角,眼神温和地看着前路。

    胡婶子笑着又说了几句,夜更深了,她走过来,轻手帮她掖了掖衣角,看着她,不由得真心地赞一句:“鸢娘子,穿什么都好看的哩。”

    夏知鸢轻轻地往衣服里埋了埋。

    棉布做的衣裳没有绸缎那么顺滑无暇,但是,好暖和。

    与车队的人待在一起,心也是暖暖的。

    算算看,这是她重生前后加起来,除了家人,感受到的第一份无条件的善意。

    真好呀。

    有点儿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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