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监,作为皇帝身旁炙手可热的红人,他死了。

    被皇帝唯一的爱女活活打死了。

    直至死,他都想不明白,明明他招惹的是另一人,为何会引来这个疯子。

    ·

    “殿下,您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皇上不仅是您至高无上的父皇,更是天下苍生的共主!张某所行之事,皆出于对皇上的忠诚,意在替天行道啊!”

    “倘若殿下您执意对张某施以私刑,张某深信皇上英明神武,定不会姑息任何有违天道、损害社稷之举!”

    ……

    任地牢深处那被重重锁链束缚的身影如何歇斯底里地咆哮,立于对面之人依旧挺拔如松,不为所动。

    她的发丝被精心梳理,束成高髻,一袭黑色披风,内衬朱红衣裙,于昏黄摇曳的烛光下,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可一世、凛然不容侵犯的皇家威严。

    实则,她便是当朝帝王膝下唯一的女儿,尊贵无双的皇太女——娄璇音,其风华绝代,令世人仰望。

    娄璇音闻言,清丽脱俗的面上波澜不惊,仅淡然吩咐道:“动手。”

    狱卒们手持皮鞭与厚重板子,即刻冷漠地围拢而来。

    张太监见状,惊愕之余,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几近破裂:“你,你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滥用私刑,无视王法?!”

    “我侍奉皇上多年,自诩为皇上心腹之一,你就不怕此事东窗事发,皇上知晓后——”

    话未完,张太监恍然大悟道:“你是认定了,皇上永远被蒙蔽于真相之外,对我这等遭遇一无所知,是吗?”

    娄璇音目光冷冽。

    可怜张太监,已是泪流满面,他拼命挣扎,手铐与铁链的碰撞声尖锐刺耳,紧接着,一记皮鞭猛然抽向他的胸膛,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牢狱之中。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皇上怎会迟迟不施援手?定是你,在背后搞鬼,你才是罪魁祸首,对吗?!”

    他不知是在质问娄璇音,还是在说服自己。

    娄璇音身旁的侍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微微别过头去。

    下一瞬,侍从的脸却被娄璇音的手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扳正回来,迫使她面对眼前的一切。

    “怕什么?”

    娄璇音柔和的声音中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量,而梨云面色苍白如纸,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倘若连这微不足道之惧都无法克服,你还有什么资格伴我左右?”

    “……”

    梨云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不敢再有丝毫轻举妄动。

    此时,张太监愤怒的咆哮仍不绝于耳,终是激起了娄璇音心中的烦躁。

    她轻啧一声,眉宇间闪过一抹不耐,随即恢复了往日从容不迫的姿态,继续发号施令:“圣旨何在?拿来,念给他听,让他彻底明白。”

    梨云连忙应声。

    近日,晋国上下发生了两桩大事。

    首要一桩,乃是皇帝大寿,举国同庆。

    而另一桩,则异常离奇。

    于皇帝寿宴必经之道旁,赫然矗立起一座巍峨的雕像,高达十余尺,气势恢宏。雕像之上,盖头遮掩,还题着一个巨大的“裴”字,引得皇帝初时摇头失笑,以为是何种诙谐之物。

    然而,当盖头被缓缓揭开,众臣惊愕不已——那雕像竟是一条断头之龙,形态逼真,触目惊心!

    要知道,皇帝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属相正是龙,此等断头龙像,无疑是触犯了天威,其心可诛,其行可愤!

    皇帝震怒之下,誓要追查真凶,严惩此等大不敬之徒。

    依据雕像盖头上的“裴”字线索,众人推测此人必姓裴氏。巧的是,当日寿宴之中,姓裴的宾客仅有一人,便是久未涉朝政、名存实亡的少年帝师——裴砚锦。

    裴砚锦,如今已届二十二之龄,“少年帝师”实则是个诨号,意指他羽翼未丰,才不堪任。

    “是裴砚锦送来的雕像!!该被处死的人是他!!!”

    地牢中,听完圣旨内容的张太监心神俱裂,崩溃不已。

    他青筋暴突,双目圆睁,模样之可怖,竟令周遭狱卒的皮鞭在空中凝固,不敢轻易落下。

    铁链绝望地哗啦作响,他嘶吼着:“住手!你们打错人了!!谁不知那雕像源自于裴砚锦之手,证据确凿,你们不去杀他,凭什么处死我?!!”

    “这诏书定是伪造之物!我要面见圣上!我定要面见圣上,揭露你们的惊天阴谋!!!"

    ……

    此人满腔悲愤,溢于言表,不似作伪。

    狱卒们面面相觑,愈发迟疑,不时朝娄璇音望去。

    直至娄璇音抬手示意,他们才如释重负,匆忙地收起冰冷的刑具退下。

    娄璇音在这逼仄昏暗的牢房内缓缓踱步。地方拘束,密不透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与她的身份极不相符。

    最终,她停在了张太监的面前。

    相较于身形略显佝偻、历经一番刑罚洗礼的张太监,娄璇音身姿挺拔,高出他一大截。

    “张大人,你追随父皇左右,已有几年了?”

    此言一出,张太监心中顿时警铃四起,他不得不迅速收敛心神,恢复冷静,答道:“足足六年有余。”

    “我记得,六年前你初入宫门,因性子孤僻,饱受排挤,更有甚者,公然指责你行窃之事。此等指控,是否确有其事?”

    张太监的脸色变了几变,愤怒与屈辱交织,翻滚在那双猩红的眼里,他咬牙切齿道:“那是他们出于忮忌,对我进行的无端污蔑!”

    “之后,父皇出现,救下了你。”

    “不错。”尽管难以捉摸娄璇音的真正意图,张太监仍陷入回忆,恍惚道,“我……我当众反驳了那些谗言,恰巧皇上路过,目睹我据理力争,言辞犀利,认为我乃可造之材,非但为我洗刷冤屈,更赐我近身侍奉之荣……”

    他泪如雨下。

    “皇上,他是我的恩人哪……又怎会忍心对我施以极刑?我又岂会献上断头龙像?殿下,你我之间,往昔并无半点恩怨纠葛,此事必定有误会,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娄璇音素净的脸在阴影处。

    可惜,张太监最终还是错过了她眼中的一丝怜悯与嘲弄。

    “张大人是条好狗。”她叹息地道,“可若张大人打着为父皇好的幌子,与人暗中勾结,主动奉上断头龙像,之后再嫁祸给裴砚锦呢?”

    张太监猛然抬头,心胆俱碎!

    “……你如何得知?”他脸色煞白地问道,“可有证据?”

    昏黄的烛光摇曳,如同古老泛黄的纸张,将娄璇音那冷若冰霜的面容映衬得更加不近人情,仿佛超脱尘世。

    她缓缓言道:“有人目睹你夜半潜行至寿宴,经父皇严加审问,证实你是在确坏雕像无疑。”

    因此,才下了这道圣旨,赐了他死罪!

    可过了好半晌,张太监却道:“绝无可能!”

    他心中或许已明镜高悬,知晓铁证如山,自己的罪名无可辩驳——至于那“铁证”是否出自娄璇音之手,实则微不足道,关键在于皇帝选择相信,并无情地颁布了那一纸诏令。

    究竟为何?

    张太监整个人充满了困惑:“……皇上,皇上明明想要裴砚锦死,我替他找到了足以处死裴砚锦的缘由,为何皇上,皇上……”

    却将这把嗜血的利刃,指向了他呢?

    诏书之中,裴砚锦无罪,唯独他有罪,他是死罪!

    娄璇音双臂环胸,讥讽地质问道:“张大人,你可知,父皇为何想要裴砚锦死?”

    自然,答案心知肚明。

    然而,却如同千斤重担压在心头,难以启齿。

    这不仅是朝堂之上,更是举国上下共同守口如瓶的秘密。

    娄璇音继续问道:“除了我父皇,张大人可还知,第二个想要裴砚锦死的人,是谁?”

    此时,手铐与铁链发出阵阵刺耳的轰鸣,张太监的身躯无法自抑地颤抖着,已隐约预感到了娄璇音即将揭露的惊人真相。

    “是丞相。”

    娄璇音骤然笑了。

    那笑容诡谲而幽魅,令张太监胆寒。

    因此,他没能察觉,娄璇音的双手正和自己一样,细微而急促地发着抖。

    气氛一时死寂,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悄无声息之间,一抹潮红阒然爬上了她洁白的脖颈,继而蔓延至脸颊。

    娄璇音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更深地融入了周遭的阴影之中。

    “我猜,以张大人的胆识,单凭一己之力,难以成事。恰巧,丞相主动伸出橄榄枝,诱你入局,是吗?”

    “……”

    张太监喃喃自语:“我实在是小瞧了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你随我一同出面,亲自指证丞相。”娄璇音微微笑道,“我要丞相死。”

    此言一出,梨云惊愕地望向娄璇音。

    这与她先前所提及的计划根本大相径庭。

    娄璇音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无端激怒了张太监!

    果不其然,张太监闻言勃然大怒,咆哮之声震耳欲聋:“逆女!!丞相死了,我大晋就彻底后继无人了!难道你要以一介女流之躯,既掌文治又理武功,亲赴战场吗?!!”

    “若非我大晋无嫡子可立,这继承人的位置岂会轮到你来坐?我要面见圣上,来人啊,我定要面见圣上!!!”

    他的喊声忽然间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到娄璇音双手掐紧了自己的脖颈!

    梨云亦是瞠目结舌,娄璇音素来孤傲清冷,似乎对这等卑劣手段嗤之以鼻,而今她却这么做了!

    那双手,修长而白皙,却并不见得有多漂亮,只因上面遍布厚茧,是常年练武所致。

    多亏练过武,此刻才能固若铁钳,紧锁咽喉,娄璇音冷笑着道:“蠢货,我今日就叫你死得明白些!”

    言罢,她手上的力道似乎又重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

    目睹张太监面色紫胀,口不能言,梨云心中大骇,唯恐他真会命丧于此。

    她急忙上前,然而,刚一触及娄璇音的手,便猛然弹开,似被烈火灼烧。

    这热度,怎会如此异常?

    莫非殿下正被高烧所困,方才有此失常之举?

    念及此,梨云心中焦急,而娄璇音还在一字一句地恨声道。

    “你以为仅凭无端地将罪名扣于裴砚锦身上,便能换取皇上的感激涕零?”

    “你以为皇上这些年对裴砚锦的宽宥,是出于无奈而非本意?”

    “你更以为,裴砚锦是你与丞相联手,便敢轻易招惹的存在?简直愚昧至极——”

    ……

    在晋国的内廷之中,隐藏着一桩只有皇帝、娄璇音与裴砚锦三人知晓的秘事。

    便是多年前,娄璇音诞生之际,不幸罹患了与未来帝师裴砚锦同样的病。

    世间唯一一株能治愈此病、珍稀无双的药草,早已被裴砚锦服下。为保娄璇音的命,他愿每月献出活血作为药引,助她度过难关。

    年复一年,娄璇音暗自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却唯有裴砚锦的活血,如同奇迹般,切实起了作用。

    因此,失去裴砚锦,她也无法存活。

    那么杀了裴砚锦,不就等于杀了她吗?

    ……

    可惜,六年前,内廷生变,裴砚锦与皇帝自此立下铁律,若非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他无需再踏入朝堂半步。

    他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每年皇帝寿宴,虽身不能至,仍会遣手书、献寿礼,以表崇敬。

    他走了,万民欢呼雀跃,君臣如释重负。

    唯有娄璇音的病情日益加剧,裴砚锦每月送来的药引只可用一次,但她却至少发病两三次。

    发作之时,怒火攻心,痛不欲生,重则情绪失控,崩溃发狂。

    此刻,张太监与梨云二人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她在发病。

    所以才异常暴躁,举止狂乱。

    遗憾的是,本月的解药已经耗尽,娄璇音只能咬紧牙关,硬生生扛过去。

    随着颈间双手的力量不断加重,张太监的呼吸变得愈发艰难,恐惧达到了顶点,他终于从颤抖的唇间挤出细若游丝的话语。

    “我……我跟你去指证丞相……”

    那恐怖的力道才略微一松。

    “但……你要先把这些枷锁解开……”

    昏暗的牢房内,仅余张太监、娄璇音与梨云三人孤零零地相对。

    狱卒与侍卫则悉数守于门外,将这一方小天地与外界隔绝。

    闻言,梨云心中不安,娄璇音却依言照做。

    锁链被轻轻解开的一刹那,张太监猛然暴起,直扑娄璇音而来,口中嘶吼着:“你,就是个祸害!我大晋留你不得!!”

    混乱中,他似乎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从娄璇音的唇边逸出。

    只是他来不及体会那是何等深意了。

    因为下一瞬,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他额间贯入,将他整个人死死钉在了地上。

    娄璇音动作之迅速、杀伐之决断,让他连一丝挣扎也无,只是身子的本能促使他微微弹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血腥而惨烈的一幕,令梨云惊呼出声,手中的诏书拿不稳,摔落在地,随即滚向那具尸体。

    鲜血与笔墨交织。

    缓缓流向娄璇音。

    她的足尖不在意地碾了碾,呼吸恢复平稳,好像冷静下来,好像更加的神志不清。

    最终叹息道,“真可怜。”

    “我会替你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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