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扬将要从商场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一对年轻情侣。两人约莫十八十九的年纪，女孩在挑发圈，时不时拿起一条问男孩的意见，而男孩站在她旁边玩手机，眼也不抬地点头应和。
陈晓扬收回视线，不自觉加快脚步，这对年轻人很快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但是他们并没有从她大脑中离开。司机把车平稳地开回庄园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想起那一幕。
多么熟悉的一幕。
她有过类似的经历，只不过她是心不在焉的那个，而眼睛亮闪闪地问恋人意见的人，是她的丈夫。
更准确地说，是亡夫。
*
陈晓扬踏入别墅时，周清刚好抬头，叫了一声“小扬”。
“你小扬妈妈回来了，乖宝，来打个招呼。”周清柔声和怀里的边牧乖宝说话，抬起一只前爪对陈晓扬摇晃。
作为婆婆，她和陈晓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把陈晓扬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虽然平时和丈夫一起住在市区，不过儿子去世后，她常常会来庄园陪陪陈晓扬。
乖宝很听周清的话，咧嘴对陈晓扬夹子音小汪一声，看似蓬松的大尾巴在沙发上敲出实心的啪啪声，急促又响亮。
陈晓扬走过去摸摸乖宝脑袋。被湿漉漉的鼻子顶着手心蹭来蹭去，她上班一天的疲惫缓解不少。
周清拉她在旁边坐下：“你今天的工作是去商场巡查吧？之前有消息说账有问题，你去看了情况怎么样？”
商场里那对年轻情侣又出现在她大脑里。她走神了一秒，直到把头拱到她手心求摸的乖宝唤回了她的注意。她一边给乖宝的脑袋顺毛，一边和周清汇报情况：“商场的问题不大，盈利情况正常……”
从职位上看，周清算是陈晓扬的上司，陈晓扬没少和周清汇报工作，但是去商场巡视并非什么值得和周清汇报的大事，陈晓扬在汇报中途不由分心思考周清特意发问的原因。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周清或许是要和她说什么大事，先拿商场当话引子。
果不其然，简单汇报之后，周清随口夸了她几句，然后收敛了轻松的笑意，和她说：“我今天下午收到消息，大侄女周瑷车祸遇难，只留下一个叫周玙的女儿。周瑷是单亲妈妈，孩子父亲不知道是谁，想来就算找到了也靠不住；而周家远房亲戚不少，但是都一个德性，让他们收养那孩子跟害人没区别。所以，我准备接那个女孩来我们家。”
周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仔细地观察陈晓扬的脸色，一副生怕触及她伤心事的样子，小心地柔声说：“小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把她收养过来，作为你……还有小穆的孩子。”
陈晓扬觉得周清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因为自己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脆弱，脸上也不会因为一个“小穆”的称呼而流露出伤心。
就算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猝不及防觉得心脏被一块刻着“小穆”两字的石子砸了一记，她也绝不会露出伤心的表情。
只是那颗石子暂时还嵌在心脏的肉里，让她不得不想起一些事情。
小穆，周穆。他是周清的儿子，是陈晓扬恋爱两年、结婚三年、去世将近一年的丈夫。
因为世事无常，他们的婚姻短到还没生下流着双方血液的小孩子的时候就结束了，却又长到陈晓扬已经在周家的公司里有了一席之地。周清没有让陈晓扬离开公司的意思，陈晓扬也不愿放弃自己到手的权力，但是作为她和周家“纽带”的周穆离开后，她“不尴不尬”的身份一直被周家旁支明里暗里说闲话。
陈晓扬知道周清的意思。周清想让这个孩子以陈晓扬和周穆的养女身份，成为陈晓扬和周家新的“纽带”，既能为她省下许多麻烦，又能庇护那孩子好好长大。
其实养母养女的联系算不上稳固和紧密，只是大家族里的鸡毛蒜皮太讲究名义——这些事情细想十分可笑，不过看在能少听“苍蝇”嗡嗡的份上，陈晓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她应下，“妈，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这个不急。明天星期六，你和我一起去吊唁，也和那个女孩接触一下。”周清说道，想来她已经有所安排。
陈晓扬不喜欢去灵堂，所以没有口头应好，只是点了点头。手心传来热烘烘的重量，她低头对上乖宝一无所知的傻乐毛毛脸，发现自己的身影被湿润又清澈的小狗圈在眼睛里，心脏发软，嵌得不牢固的石子松脱，不知掉到了哪里去。
“乖宝是妈妈的好狗狗。”她轻声夸乖宝，捧着它的脸在黑亮的大眼睛旁边揉了揉，得到两下亲亲热热的嘴筒子贴贴。
*
灵堂来了很多人，一个个身穿黑衣胸戴白花，黑白相间，表情悼念，如同行走的挽联。
陈晓扬昨夜多梦，休息不好，今日从起床起一直发倦和头晕，脸色糟糕，甚至不用做出哀悼的表情，就能毫无违和感地融入这群挽联里。
周清领着她站到前排，旁边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垂头盯着地面，对周围没什么反应。
这个女孩大概就是周玙了。
周清弯腰和周玙说话，也没有得到回应，想来是无心交流，于是周清也不再多话。
仪式准时开始。道士诵经，乐手吹奏的哀乐调子飘飘忽忽，像条浸透水的绸带，一层又一层缠住听者的心沉沉往下坠。
对这首曲子，陈晓扬还有印象，毕竟上次听到的时候离现在也不算过去很久。但她不愿回忆，仿佛不想起来，过去的事就会不存在似的深埋在过去。
流程在哀乐中走完，然后周清和几个周家远亲去了旁边低声说话，看样子是要上说收养的事情。周清似乎和远亲起了冲突，其中一个老头忿忿不平又心虚地扬起声音说着什么“一个孤儿”、“你说谁贪她股份和不动产”。
陈晓扬猜到这些人在说谁了。她往前一步，站到周清原本站着的地方，和周玙并排。
她注意到周玙的肩膀在听到“孤儿”这个词的时候抖了一下，因为周玙的脸低得太厉害，她不确定周玙是不是哭了，只好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沉默地垂下手，委婉递去。
她的手帕被一把抓去。周玙拿着手帕在自己脸上粗暴地胡乱抹了几下，声音含糊但倔强：“干什么！我又没有哭！”
然后她还是低着头，把手帕举起，要陈晓扬拿回去。
陈晓扬觉得这小孩伪装得很差劲，不过没必要揭穿，她善解人意地说：“那就留着擦汗。”
“谁会在这种温度出汗……”周玙吸了吸鼻子，不满地嘀咕着，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攥着手帕的手收回去，抬起头看着遗像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视线还是没有从遗像上移开。
陈晓扬看着她瘦削的侧脸，还有哭红的眼尾，轻声回答：“陈晓扬，耳东陈，春晓的晓，扬州的扬。”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发出一个鼻音浓重的“哦”。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周玙，周家的周，王字旁的玙。”
或许是觉得yu（二声）的发音太过笼统，周玙在空气里比划了“与”的形状。
“你知道是哪个字了吗？”周玙第一次看向陈晓扬，面目清晰地显露在陈晓扬眼中，“很多人不知道，因为这个字少见。”
“我知道。”陈晓扬凝视周玙的眉眼，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干涩得要命，“我曾经看过。”
*
“……瑷，美玉，但是和表姐的名字撞了；瑾，美玉，有点耳熟，也不太行；玙，也是美玉，表姐小孩好像叫这个。”周穆盘腿坐在草地上，念念叨叨地把一本字典翻得唰唰响，还是幼犬的乖宝上半身扒在他膝盖上，下半身艰难地撑着草地，坚持不懈地划拉狗爪，尝试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必定失败的攀爬。
陈晓扬望着草地上的一人一狗，心情是这段时间里难得的平和，竟也生出些雅兴，想把这一瞬间留存下来。
她按下手机拍照键的刹那，周穆抬起头，在她的照片里留下笑脸。
眉如墨画，眼若点漆，鼻梁高挺，肤白唇红，相貌精致。
“小羊。”他轻声呼唤，用含笑的目光催促陈晓扬过来他身边。
*
猝不及防出现的回忆，带来在胸腔内绵延的钝痛。
陈晓扬从回忆中清醒，偏开眼，避过周玙和周穆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要用比平时更多的力气才能呼吸。
周玙没注意她的异常，伤心地凝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遗像：“这是我妈妈挑了很久的名字。妈妈说，她是美玉，我也会是美玉，聪明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母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住哭腔，“我只有一个妈妈，我不想叫别人妈妈。”
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晓扬觉得自己缓过来一些。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好受了一些，她听着周玙说话，竟也感到一股难以自抑的伤心。她不知道这份伤心究竟来自于哪里，是因为想起周穆，还是被周玙感染，又或者因为灵堂注定是伤心地。
她说：“那就不叫。”
“我想多陪陪妈妈。我知道妈妈会被埋到地下，我想多去陪陪她。”周玙抬头，小心地打量她表情，“我会很听话，你能让我来吗？”
周玙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已经猜出陈晓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很忐忑地等陈晓扬的回答，那双和周穆相像的眼睛睁得很大。
陈晓扬不忍心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否定的话，事实上她原本也不准备拒绝：“有空的时候就去。”她想了一秒，给出确切的时间，“周末不加班的时候，我会陪同你，或者找信得过的人陪你。但是你不能自己一个人打车过去，墓园很远，你还太小了，一个人去不安全。”
“谢谢你。”周玙说，她看起来没那么伤心了。
周清和远亲的争执似乎结束了，她和为首的一个老头僵持了几秒，老头忽然发蛮地拨开周围的人，走到周玙面前，扯出一个尽可能慈祥的笑：“小玙啊，你还记得爷爷吗？”
周玙看了老头一眼，又转头看了被老头有意无意挤开的陈晓扬，没有作声。老头没等到回应，老脸挂不住地变臭，但是又要强作慈爱，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十分扭曲：“小玙，你还记不记得，过年的时候你妈妈带你来爷爷家，你和爷爷的孙子玩得很开心？这样吧，你妈妈已经死了，以后你就来爷爷家里，爷爷把你当亲孙女。”
周玙几乎是立刻摇头：“我不要。那次拜年你孙子扯我头发，我要他道歉的时候，你明明看到了还说我撒谎。你们一家人都品行低下，我妈早就教过我不要和你们这种人来往。”
老头脸色变得很差，觉得她不知好歹一样地斥道：“你不要不懂事！你以为你很清高？你一个孤儿能自己养活自己吗？你一个丧门……”
周清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难听，气得不行，冷下声音打断他：“周瑷留下的遗产足够周玙富足生活一辈子，她只是需要法律上的监护人，不需要一门心思想侵占属于她的遗产的人。”
周清给人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指名道姓，不过老头看起来并不领情，怒目圆睁地瞪着周清背影，想骂但是又不敢骂。
老头失败了，但还有其他人等着围上来，像是一群绕着周玙飞的蚊子，迫不及待要趴在她伤口上吸血，又吵闹，又丑陋。
周玙不想继续忍受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牵住陈晓扬的手：“我要她收养我。”
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愿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陈晓扬会不会反悔，在众人各有心思的注视下，她下意识看向妈妈的遗像，可是妈妈只是悲伤地、安静地微笑着，她只能无措地抬头辨认陈晓扬的神色，抓紧陈晓扬任由她牵住的手。
陈晓扬合拢手掌反握她的手，那股力道才放松些许。
周清松了一口气，打圆场地说：“我们会照顾好周玙，各位不用担心。”见还有人面露不满，她冷下脸，背对周玙和那些人低声说了些警告的话，又经历了一番纠缠之后，终于把事情定下来，也让嘈杂的吵闹消失，让灵堂重归安静。
在此期间，陈晓扬一直牵着周玙的手，沉默而默契地站在一起。
从灵堂出来之后，陈晓扬察觉周玙牵着她的力道有所放松，以为周玙不想再牵着她，就主动松手。
没想到周玙受惊似的抬头，手举在半空，怔愣地看了她的脸一秒，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起来。
周清连忙拿出手帕，心疼地蹲下给她擦眼泪：“小玙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周玙的手依旧举着，陈晓扬牵住她小小的手掌，不熟练又小心地帮周玙擦眼泪。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笨拙地给哭得喘不上气的周玙顺气，连声说，“别难过，别怕……”
周玙哭得毫无形象，撕心裂肺地惨嚎，眼泪一颗一颗不停滚落：“妈妈、妈妈……”
陈晓扬不知道失去妈妈是什么感觉，她的妈妈在她记事前就去世了。但是周玙看着她哭泣的时候，也觉得鼻头发酸，心脏像被哭声切割着一样疼痛。她把周玙搂进怀里，女孩哭得湿津津的小脸贴上她脖颈，眼泪淌进她衣领。
她感觉周玙在她脖颈蹭了蹭，听到周玙用很轻的声音叫妈妈，如同受伤的小动物。
陈晓扬知道自己不是她叫的那个人，没有出声回应，只安抚地摸了摸她头发，把她抱起，向司机停车的地方走去。
周清不和她们一道，她被一个电话叫走——陈晓扬瞥到一眼，电话屏幕上是周清对丈夫的昵称——临走前只来得及嘱咐陈晓扬多陪陪小孩，然后匆匆离开。
陈晓扬一直抱着周玙回到家。管家已经整理好了周玙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旁边。她把哭累了睡过去的周玙抱到床上，调整了房间温度，给周玙盖好被子。管家拿来热毛巾，她轻轻擦去周玙脸上的泪痕，抚平女孩不安蹙起的细眉。
安心睡吧。她在心里祝愿。做一个沉沉的、忘记悲伤的梦吧。
陈晓扬收回视线，不自觉加快脚步，这对年轻人很快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但是他们并没有从她大脑中离开。司机把车平稳地开回庄园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想起那一幕。
多么熟悉的一幕。
她有过类似的经历，只不过她是心不在焉的那个，而眼睛亮闪闪地问恋人意见的人，是她的丈夫。
更准确地说，是亡夫。
*
陈晓扬踏入别墅时，周清刚好抬头，叫了一声“小扬”。
“你小扬妈妈回来了，乖宝，来打个招呼。”周清柔声和怀里的边牧乖宝说话，抬起一只前爪对陈晓扬摇晃。
作为婆婆，她和陈晓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把陈晓扬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虽然平时和丈夫一起住在市区，不过儿子去世后，她常常会来庄园陪陪陈晓扬。
乖宝很听周清的话，咧嘴对陈晓扬夹子音小汪一声，看似蓬松的大尾巴在沙发上敲出实心的啪啪声，急促又响亮。
陈晓扬走过去摸摸乖宝脑袋。被湿漉漉的鼻子顶着手心蹭来蹭去，她上班一天的疲惫缓解不少。
周清拉她在旁边坐下：“你今天的工作是去商场巡查吧？之前有消息说账有问题，你去看了情况怎么样？”
商场里那对年轻情侣又出现在她大脑里。她走神了一秒，直到把头拱到她手心求摸的乖宝唤回了她的注意。她一边给乖宝的脑袋顺毛，一边和周清汇报情况：“商场的问题不大，盈利情况正常……”
从职位上看，周清算是陈晓扬的上司，陈晓扬没少和周清汇报工作，但是去商场巡视并非什么值得和周清汇报的大事，陈晓扬在汇报中途不由分心思考周清特意发问的原因。思来想去，最后觉得周清或许是要和她说什么大事，先拿商场当话引子。
果不其然，简单汇报之后，周清随口夸了她几句，然后收敛了轻松的笑意，和她说：“我今天下午收到消息，大侄女周瑷车祸遇难，只留下一个叫周玙的女儿。周瑷是单亲妈妈，孩子父亲不知道是谁，想来就算找到了也靠不住；而周家远房亲戚不少，但是都一个德性，让他们收养那孩子跟害人没区别。所以，我准备接那个女孩来我们家。”
周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要怎么继续说下去。
她仔细地观察陈晓扬的脸色，一副生怕触及她伤心事的样子，小心地柔声说：“小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可以考虑把她收养过来，作为你……还有小穆的孩子。”
陈晓扬觉得周清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因为自己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脆弱，脸上也不会因为一个“小穆”的称呼而流露出伤心。
就算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猝不及防觉得心脏被一块刻着“小穆”两字的石子砸了一记，她也绝不会露出伤心的表情。
只是那颗石子暂时还嵌在心脏的肉里，让她不得不想起一些事情。
小穆，周穆。他是周清的儿子，是陈晓扬恋爱两年、结婚三年、去世将近一年的丈夫。
因为世事无常，他们的婚姻短到还没生下流着双方血液的小孩子的时候就结束了，却又长到陈晓扬已经在周家的公司里有了一席之地。周清没有让陈晓扬离开公司的意思，陈晓扬也不愿放弃自己到手的权力，但是作为她和周家“纽带”的周穆离开后，她“不尴不尬”的身份一直被周家旁支明里暗里说闲话。
陈晓扬知道周清的意思。周清想让这个孩子以陈晓扬和周穆的养女身份，成为陈晓扬和周家新的“纽带”，既能为她省下许多麻烦，又能庇护那孩子好好长大。
其实养母养女的联系算不上稳固和紧密，只是大家族里的鸡毛蒜皮太讲究名义——这些事情细想十分可笑，不过看在能少听“苍蝇”嗡嗡的份上，陈晓扬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她应下，“妈，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这个不急。明天星期六，你和我一起去吊唁，也和那个女孩接触一下。”周清说道，想来她已经有所安排。
陈晓扬不喜欢去灵堂，所以没有口头应好，只是点了点头。手心传来热烘烘的重量，她低头对上乖宝一无所知的傻乐毛毛脸，发现自己的身影被湿润又清澈的小狗圈在眼睛里，心脏发软，嵌得不牢固的石子松脱，不知掉到了哪里去。
“乖宝是妈妈的好狗狗。”她轻声夸乖宝，捧着它的脸在黑亮的大眼睛旁边揉了揉，得到两下亲亲热热的嘴筒子贴贴。
*
灵堂来了很多人，一个个身穿黑衣胸戴白花，黑白相间，表情悼念，如同行走的挽联。
陈晓扬昨夜多梦，休息不好，今日从起床起一直发倦和头晕，脸色糟糕，甚至不用做出哀悼的表情，就能毫无违和感地融入这群挽联里。
周清领着她站到前排，旁边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垂头盯着地面，对周围没什么反应。
这个女孩大概就是周玙了。
周清弯腰和周玙说话，也没有得到回应，想来是无心交流，于是周清也不再多话。
仪式准时开始。道士诵经，乐手吹奏的哀乐调子飘飘忽忽，像条浸透水的绸带，一层又一层缠住听者的心沉沉往下坠。
对这首曲子，陈晓扬还有印象，毕竟上次听到的时候离现在也不算过去很久。但她不愿回忆，仿佛不想起来，过去的事就会不存在似的深埋在过去。
流程在哀乐中走完，然后周清和几个周家远亲去了旁边低声说话，看样子是要上说收养的事情。周清似乎和远亲起了冲突，其中一个老头忿忿不平又心虚地扬起声音说着什么“一个孤儿”、“你说谁贪她股份和不动产”。
陈晓扬猜到这些人在说谁了。她往前一步，站到周清原本站着的地方，和周玙并排。
她注意到周玙的肩膀在听到“孤儿”这个词的时候抖了一下，因为周玙的脸低得太厉害，她不确定周玙是不是哭了，只好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沉默地垂下手，委婉递去。
她的手帕被一把抓去。周玙拿着手帕在自己脸上粗暴地胡乱抹了几下，声音含糊但倔强：“干什么！我又没有哭！”
然后她还是低着头，把手帕举起，要陈晓扬拿回去。
陈晓扬觉得这小孩伪装得很差劲，不过没必要揭穿，她善解人意地说：“那就留着擦汗。”
“谁会在这种温度出汗……”周玙吸了吸鼻子，不满地嘀咕着，但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攥着手帕的手收回去，抬起头看着遗像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视线还是没有从遗像上移开。
陈晓扬看着她瘦削的侧脸，还有哭红的眼尾，轻声回答：“陈晓扬，耳东陈，春晓的晓，扬州的扬。”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发出一个鼻音浓重的“哦”。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周玙，周家的周，王字旁的玙。”
或许是觉得yu（二声）的发音太过笼统，周玙在空气里比划了“与”的形状。
“你知道是哪个字了吗？”周玙第一次看向陈晓扬，面目清晰地显露在陈晓扬眼中，“很多人不知道，因为这个字少见。”
“我知道。”陈晓扬凝视周玙的眉眼，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干涩得要命，“我曾经看过。”
*
“……瑷，美玉，但是和表姐的名字撞了；瑾，美玉，有点耳熟，也不太行；玙，也是美玉，表姐小孩好像叫这个。”周穆盘腿坐在草地上，念念叨叨地把一本字典翻得唰唰响，还是幼犬的乖宝上半身扒在他膝盖上，下半身艰难地撑着草地，坚持不懈地划拉狗爪，尝试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必定失败的攀爬。
陈晓扬望着草地上的一人一狗，心情是这段时间里难得的平和，竟也生出些雅兴，想把这一瞬间留存下来。
她按下手机拍照键的刹那，周穆抬起头，在她的照片里留下笑脸。
眉如墨画，眼若点漆，鼻梁高挺，肤白唇红，相貌精致。
“小羊。”他轻声呼唤，用含笑的目光催促陈晓扬过来他身边。
*
猝不及防出现的回忆，带来在胸腔内绵延的钝痛。
陈晓扬从回忆中清醒，偏开眼，避过周玙和周穆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要用比平时更多的力气才能呼吸。
周玙没注意她的异常，伤心地凝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遗像：“这是我妈妈挑了很久的名字。妈妈说，她是美玉，我也会是美玉，聪明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母女。”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住哭腔，“我只有一个妈妈，我不想叫别人妈妈。”
随着时间的流逝，陈晓扬觉得自己缓过来一些。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好受了一些，她听着周玙说话，竟也感到一股难以自抑的伤心。她不知道这份伤心究竟来自于哪里，是因为想起周穆，还是被周玙感染，又或者因为灵堂注定是伤心地。
她说：“那就不叫。”
“我想多陪陪妈妈。我知道妈妈会被埋到地下，我想多去陪陪她。”周玙抬头，小心地打量她表情，“我会很听话，你能让我来吗？”
周玙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已经猜出陈晓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很忐忑地等陈晓扬的回答，那双和周穆相像的眼睛睁得很大。
陈晓扬不忍心对这样一双眼睛说出否定的话，事实上她原本也不准备拒绝：“有空的时候就去。”她想了一秒，给出确切的时间，“周末不加班的时候，我会陪同你，或者找信得过的人陪你。但是你不能自己一个人打车过去，墓园很远，你还太小了，一个人去不安全。”
“谢谢你。”周玙说，她看起来没那么伤心了。
周清和远亲的争执似乎结束了，她和为首的一个老头僵持了几秒，老头忽然发蛮地拨开周围的人，走到周玙面前，扯出一个尽可能慈祥的笑：“小玙啊，你还记得爷爷吗？”
周玙看了老头一眼，又转头看了被老头有意无意挤开的陈晓扬，没有作声。老头没等到回应，老脸挂不住地变臭，但是又要强作慈爱，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十分扭曲：“小玙，你还记不记得，过年的时候你妈妈带你来爷爷家，你和爷爷的孙子玩得很开心？这样吧，你妈妈已经死了，以后你就来爷爷家里，爷爷把你当亲孙女。”
周玙几乎是立刻摇头：“我不要。那次拜年你孙子扯我头发，我要他道歉的时候，你明明看到了还说我撒谎。你们一家人都品行低下，我妈早就教过我不要和你们这种人来往。”
老头脸色变得很差，觉得她不知好歹一样地斥道：“你不要不懂事！你以为你很清高？你一个孤儿能自己养活自己吗？你一个丧门……”
周清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难听，气得不行，冷下声音打断他：“周瑷留下的遗产足够周玙富足生活一辈子，她只是需要法律上的监护人，不需要一门心思想侵占属于她的遗产的人。”
周清给人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指名道姓，不过老头看起来并不领情，怒目圆睁地瞪着周清背影，想骂但是又不敢骂。
老头失败了，但还有其他人等着围上来，像是一群绕着周玙飞的蚊子，迫不及待要趴在她伤口上吸血，又吵闹，又丑陋。
周玙不想继续忍受了，她往后退了一步，牵住陈晓扬的手：“我要她收养我。”
她不知道自己的意愿有没有用，也不知道陈晓扬会不会反悔，在众人各有心思的注视下，她下意识看向妈妈的遗像，可是妈妈只是悲伤地、安静地微笑着，她只能无措地抬头辨认陈晓扬的神色，抓紧陈晓扬任由她牵住的手。
陈晓扬合拢手掌反握她的手，那股力道才放松些许。
周清松了一口气，打圆场地说：“我们会照顾好周玙，各位不用担心。”见还有人面露不满，她冷下脸，背对周玙和那些人低声说了些警告的话，又经历了一番纠缠之后，终于把事情定下来，也让嘈杂的吵闹消失，让灵堂重归安静。
在此期间，陈晓扬一直牵着周玙的手，沉默而默契地站在一起。
从灵堂出来之后，陈晓扬察觉周玙牵着她的力道有所放松，以为周玙不想再牵着她，就主动松手。
没想到周玙受惊似的抬头，手举在半空，怔愣地看了她的脸一秒，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起来。
周清连忙拿出手帕，心疼地蹲下给她擦眼泪：“小玙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周玙的手依旧举着，陈晓扬牵住她小小的手掌，不熟练又小心地帮周玙擦眼泪。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笨拙地给哭得喘不上气的周玙顺气，连声说，“别难过，别怕……”
周玙哭得毫无形象，撕心裂肺地惨嚎，眼泪一颗一颗不停滚落：“妈妈、妈妈……”
陈晓扬不知道失去妈妈是什么感觉，她的妈妈在她记事前就去世了。但是周玙看着她哭泣的时候，也觉得鼻头发酸，心脏像被哭声切割着一样疼痛。她把周玙搂进怀里，女孩哭得湿津津的小脸贴上她脖颈，眼泪淌进她衣领。
她感觉周玙在她脖颈蹭了蹭，听到周玙用很轻的声音叫妈妈，如同受伤的小动物。
陈晓扬知道自己不是她叫的那个人，没有出声回应，只安抚地摸了摸她头发，把她抱起，向司机停车的地方走去。
周清不和她们一道，她被一个电话叫走——陈晓扬瞥到一眼，电话屏幕上是周清对丈夫的昵称——临走前只来得及嘱咐陈晓扬多陪陪小孩，然后匆匆离开。
陈晓扬一直抱着周玙回到家。管家已经整理好了周玙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旁边。她把哭累了睡过去的周玙抱到床上，调整了房间温度，给周玙盖好被子。管家拿来热毛巾，她轻轻擦去周玙脸上的泪痕，抚平女孩不安蹙起的细眉。
安心睡吧。她在心里祝愿。做一个沉沉的、忘记悲伤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