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墓园有专人打理，每一块墓碑都干干净净，角落也看不见一根杂草。只是位置偏僻，再加上墓园意义特殊、少有人来，所以到底让人感觉出了几分荒凉。
陈晓扬和周玙分开，各自去想念之人的墓前。她们相隔的距离不远，陈晓扬一转头就能看到周玙蹲在她妈妈的墓碑前，用特制的小块抹布仔细擦拭墓碑顶上的浮灰。
陈晓扬望向周穆的墓碑。已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雨打，墓碑上的遗照依然清晰，对陈晓扬露出一成不变的恬静微笑。陈晓扬凝视照片许久，恍惚间觉得这张照片越来越不像他。
周穆的笑容明明更鲜活一点，他的眼睛会再眯起一些，露出平时不明显的卧蚕，眉目也会在笑意中柔和，叫人一看就心中欢喜、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起来。
但是现在，陈晓扬只觉心中一痛，悲苦非常，仿佛有谁给她灌了满嘴苦涩的泪水，余味在她胸腔中弥漫，久久不散。
或许这人确实不是周穆，周穆是一朵轻飘飘的、柔软得不会让人痛苦的云，可是这人让她难过，让她深夜惊醒、辗转再难眠。
陈晓扬许久才回过神来。黑白照片中的人像还是有几分陌生，不过她已经清醒，不再发痴，知道这人千真万确是周穆。
“小穆。”陈晓扬叫他的名字。这一声几乎像是叹息了，在突然而起的风中轻轻消散。
“不知道妈有没有和你说，你表姐周瑷意外去世了，她的孩子周玙过继到我们名下，现在算是我们的女儿了。”陈晓扬努力笑笑，“不过她不愿有另一位妈妈，所以你大概也没法听到她叫你爸爸。”
她说起家里的其他成员：“妈常来庄园里，劝过我搬去市区，说这样上下班也近，但是我……我舍不得过去，我睡惯了家里的床，过去反而休息不好，于是妈后来就没劝了，只是常常过来陪我和乖宝。
“不过只有妈会来，爸也像我一样不喜欢窜门，上次见他老人家还是除夕，我说爸越来越年轻了，他高兴好久，粘了妈一整天。
“乖宝已经变成聪明大狗了，每天都要去别墅后面的草坪放鸭，疯玩半天，然后回来洗了澡后就跳到沙发上撒娇。它真的长大很多，尾巴甩起来砰砰响，毛又长，像条小拖把。你给它缝的骨头玩偶被它咬爆了好几次，我给玩具打了好几次补丁，都快缝成一个新玩偶了，它还是不肯换新的，一定要留着。
“至于我爸……我爸还是老样子，不说他了。”
陈晓扬抬手轻抚人像的眉眼，食指遮住大半面容，那弧度含蓄的微笑中，似乎显出了一分苦意，像是某种伤心。她看得心头一颤，说话的声音也不稳起来：“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你是不是怪我了？”
指尖颤抖地落下，露出被遮住的双眼。周穆无声地凝望她，似是默认，又似是忧心。
“……我是想你的。我很想你，可我不敢来看你。”陈晓扬轻轻地说，垂下眼，一滴泪落地。
“我有时候觉得你没有离开，所以不敢来看你。可又觉得让你这么孤单对不起你，所以今天还是来看你。”她说话颠三倒四了，有点神经质的混乱，于是停了停平息情绪，才继续说下去，“来的路上，我想，来看你了，应该就能放下了吧？”
她忍不住用上了埋怨的声音，哽咽地说：“怎么看了你，还是一样呢？到底是为什么啊，周穆，为什么……”
陈晓扬情绪失控，说不下去，她的问题断在不明不白的地方，没有问出口，也自知不会得到答案。她把脸埋在掌心，任由泪水放肆涌出，许久才缓过来，用湿巾把自己打理干净。
“我给你烧些纸吧。”她克制住自己，声音近乎冷淡无情——前提是忽视掉说话时浓重的鼻音。
一直不大不小的风在此刻突然停了，请大师制作的金元宝、纸钱和线香被点燃，烟气直直上升，在半空消散。它们烧得过分安静和彻底，陈晓扬出神地盯着火光，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之处。
线香的烟气向她的脸颊飘去，她余光瞟到，后知后觉回神，懒得躲避，任由这缕烟气撞上她侧脸，只闭了闭眼皮，避免被熏到眼睛。
烟气拂面，什么感觉也没有。陈晓扬睁眼，烟气已然消散，被点燃的那些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墓碑前只剩下仍然残留火星的一片余烬。她收拾了残余，又把周穆的墓碑细细擦过一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遗照：“我要走了。下次，再和周玙一起来看你。”
她移开目光，自嘲地一笑：“我和那孩子说，你们能看到来祭拜的我们。我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的一样，可理智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声音低下去，“但是我也心怀侥幸。假如这是真的就好了。可世上哪有什么心想事成，更何况是比心想事成还要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呢？”
“再见，小穆。”她没有看遗像，转身离开。
*
陈晓扬和周玙一起回家。周玙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早早回了自己房间。她也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像是精神气被抽空，全身乏力。
去睡一会儿吧。陈晓扬心说，换下外衣。她的手经过风衣时，在本该空无一物的口袋外摸到硬硬的纸片一样的东西，不由疑惑地皱眉。
佣人会收走换下来的衣服，分门别类清洗，从脱下到再次穿上都不用她操心。所以今天她也是从衣帽间拿了衣服，一穿了事，直到现在才发现口袋里居然有东西。
或许是佣人疏忽了。陈晓扬没太在意，也懒得看口袋里是什么东西。
她想：至少今天，我要抛开工作，抛开所有现实的事情，好好睡一觉。
她关了床头灯，在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房间合眼睡去。
……
“小羊？”有人摸了摸她额头，声音担忧，“好烫……你发烧……”
好吵……是谁吵我睡觉？陈晓扬全身热烫，脾气也比平时差了三分，不耐烦地皱眉，向另一边偏过头去。
那人还在不依不饶地推她：“小羊……来……吃药……再睡。”
她烦躁地咂舌，艰难地伸手，想把人推开，有气无力地反抗道：“我不……吃……”
她的手被莫名沉重的被子压住，半途就失了力，没能伸出去。她也察觉到一丝不对，但是她太困太累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滑向昏睡。
“小羊……”那人无奈地叫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不过她没听清。
“我……好累……”她努力发出抗议，打断烦人的絮絮叨叨，“要睡觉……”
似乎是终于听懂了她的抱怨，那人终于安分下来，不再推她。她安心地睡熟了，只听见那人的自言自语的一些片段：“小羊……张嘴……我试……药……吞了？……要喝水……来咽……慢点……”
陈晓扬在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感受到一股甘泉涌入她口中，滋润了她干得发苦的唇舌。一粒有点甜味的东西被手指塞入她口中，然后又被新的甘泉冲下肚。她的意识在这一连串的动静中，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感觉有谁在抚摸她侧脸，然后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晚安。”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耳语，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她不安地动了动，然后再次被困意拉入沉眠。
……
陈晓扬做了一个长梦。有谁在和她说话，可是她看不见那人的容貌，也听不清那人的声音。那人好像很失望，于是又和她说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仿佛失去什么的预感让她惶恐，她对那人模糊不清的背影大喊“不要走”，可是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无法辩白，也无法挽留，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那人走远。
梦里的不甘甚至残留在了现实里，陈晓扬呆坐在床上，瞪着黑洞洞的房间半天，才分清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
陈晓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她开了床头灯，顺便看了眼放在床头柜的瓷杯，果不其然没水……嗯？
床头灯照出透亮的瓷杯里有半盏水，她打开盖，疑惑地凑近，没颜色也没味道，应该是白水。
但是这半盏水哪来的？陈晓扬努力回忆，上次她惊醒时还是去冰箱拿的水，本来要给杯子添水但是一直忘记了，所以现在应该是没水的状态才对。
大概是管家顺手添的吧。睡乏了的身体懒懒散散，她没有深想。
她出了房间门，昏黄的阳光洒在地上，她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走下楼。周玙和乖宝坐在客厅地上互相抛球玩耍，周玙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乖宝的毛尾巴甩得像朵花，相处十分融洽。
陈晓扬懒倚在扶手上，安静地凝视这两个孩子，像在看一副美好的画，渐渐出了神。
她沉浸在平和的情绪中，那些疲惫、那些不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
全都离她远去了。
陈晓扬和周玙分开，各自去想念之人的墓前。她们相隔的距离不远，陈晓扬一转头就能看到周玙蹲在她妈妈的墓碑前，用特制的小块抹布仔细擦拭墓碑顶上的浮灰。
陈晓扬望向周穆的墓碑。已经历了一年的风吹雨打，墓碑上的遗照依然清晰，对陈晓扬露出一成不变的恬静微笑。陈晓扬凝视照片许久，恍惚间觉得这张照片越来越不像他。
周穆的笑容明明更鲜活一点，他的眼睛会再眯起一些，露出平时不明显的卧蚕，眉目也会在笑意中柔和，叫人一看就心中欢喜、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笑起来。
但是现在，陈晓扬只觉心中一痛，悲苦非常，仿佛有谁给她灌了满嘴苦涩的泪水，余味在她胸腔中弥漫，久久不散。
或许这人确实不是周穆，周穆是一朵轻飘飘的、柔软得不会让人痛苦的云，可是这人让她难过，让她深夜惊醒、辗转再难眠。
陈晓扬许久才回过神来。黑白照片中的人像还是有几分陌生，不过她已经清醒，不再发痴，知道这人千真万确是周穆。
“小穆。”陈晓扬叫他的名字。这一声几乎像是叹息了，在突然而起的风中轻轻消散。
“不知道妈有没有和你说，你表姐周瑷意外去世了，她的孩子周玙过继到我们名下，现在算是我们的女儿了。”陈晓扬努力笑笑，“不过她不愿有另一位妈妈，所以你大概也没法听到她叫你爸爸。”
她说起家里的其他成员：“妈常来庄园里，劝过我搬去市区，说这样上下班也近，但是我……我舍不得过去，我睡惯了家里的床，过去反而休息不好，于是妈后来就没劝了，只是常常过来陪我和乖宝。
“不过只有妈会来，爸也像我一样不喜欢窜门，上次见他老人家还是除夕，我说爸越来越年轻了，他高兴好久，粘了妈一整天。
“乖宝已经变成聪明大狗了，每天都要去别墅后面的草坪放鸭，疯玩半天，然后回来洗了澡后就跳到沙发上撒娇。它真的长大很多，尾巴甩起来砰砰响，毛又长，像条小拖把。你给它缝的骨头玩偶被它咬爆了好几次，我给玩具打了好几次补丁，都快缝成一个新玩偶了，它还是不肯换新的，一定要留着。
“至于我爸……我爸还是老样子，不说他了。”
陈晓扬抬手轻抚人像的眉眼，食指遮住大半面容，那弧度含蓄的微笑中，似乎显出了一分苦意，像是某种伤心。她看得心头一颤，说话的声音也不稳起来：“我这么久没来看你，你是不是怪我了？”
指尖颤抖地落下，露出被遮住的双眼。周穆无声地凝望她，似是默认，又似是忧心。
“……我是想你的。我很想你，可我不敢来看你。”陈晓扬轻轻地说，垂下眼，一滴泪落地。
“我有时候觉得你没有离开，所以不敢来看你。可又觉得让你这么孤单对不起你，所以今天还是来看你。”她说话颠三倒四了，有点神经质的混乱，于是停了停平息情绪，才继续说下去，“来的路上，我想，来看你了，应该就能放下了吧？”
她忍不住用上了埋怨的声音，哽咽地说：“怎么看了你，还是一样呢？到底是为什么啊，周穆，为什么……”
陈晓扬情绪失控，说不下去，她的问题断在不明不白的地方，没有问出口，也自知不会得到答案。她把脸埋在掌心，任由泪水放肆涌出，许久才缓过来，用湿巾把自己打理干净。
“我给你烧些纸吧。”她克制住自己，声音近乎冷淡无情——前提是忽视掉说话时浓重的鼻音。
一直不大不小的风在此刻突然停了，请大师制作的金元宝、纸钱和线香被点燃，烟气直直上升，在半空消散。它们烧得过分安静和彻底，陈晓扬出神地盯着火光，并没有察觉到异常之处。
线香的烟气向她的脸颊飘去，她余光瞟到，后知后觉回神，懒得躲避，任由这缕烟气撞上她侧脸，只闭了闭眼皮，避免被熏到眼睛。
烟气拂面，什么感觉也没有。陈晓扬睁眼，烟气已然消散，被点燃的那些东西也烧得差不多了，墓碑前只剩下仍然残留火星的一片余烬。她收拾了残余，又把周穆的墓碑细细擦过一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遗照：“我要走了。下次，再和周玙一起来看你。”
她移开目光，自嘲地一笑：“我和那孩子说，你们能看到来祭拜的我们。我说得信誓旦旦，好像真的一样，可理智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声音低下去，“但是我也心怀侥幸。假如这是真的就好了。可世上哪有什么心想事成，更何况是比心想事成还要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呢？”
“再见，小穆。”她没有看遗像，转身离开。
*
陈晓扬和周玙一起回家。周玙一副心情低落的样子，早早回了自己房间。她也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像是精神气被抽空，全身乏力。
去睡一会儿吧。陈晓扬心说，换下外衣。她的手经过风衣时，在本该空无一物的口袋外摸到硬硬的纸片一样的东西，不由疑惑地皱眉。
佣人会收走换下来的衣服，分门别类清洗，从脱下到再次穿上都不用她操心。所以今天她也是从衣帽间拿了衣服，一穿了事，直到现在才发现口袋里居然有东西。
或许是佣人疏忽了。陈晓扬没太在意，也懒得看口袋里是什么东西。
她想：至少今天，我要抛开工作，抛开所有现实的事情，好好睡一觉。
她关了床头灯，在透不进一丝光线的房间合眼睡去。
……
“小羊？”有人摸了摸她额头，声音担忧，“好烫……你发烧……”
好吵……是谁吵我睡觉？陈晓扬全身热烫，脾气也比平时差了三分，不耐烦地皱眉，向另一边偏过头去。
那人还在不依不饶地推她：“小羊……来……吃药……再睡。”
她烦躁地咂舌，艰难地伸手，想把人推开，有气无力地反抗道：“我不……吃……”
她的手被莫名沉重的被子压住，半途就失了力，没能伸出去。她也察觉到一丝不对，但是她太困太累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滑向昏睡。
“小羊……”那人无奈地叫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不过她没听清。
“我……好累……”她努力发出抗议，打断烦人的絮絮叨叨，“要睡觉……”
似乎是终于听懂了她的抱怨，那人终于安分下来，不再推她。她安心地睡熟了，只听见那人的自言自语的一些片段：“小羊……张嘴……我试……药……吞了？……要喝水……来咽……慢点……”
陈晓扬在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感受到一股甘泉涌入她口中，滋润了她干得发苦的唇舌。一粒有点甜味的东西被手指塞入她口中，然后又被新的甘泉冲下肚。她的意识在这一连串的动静中，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感觉有谁在抚摸她侧脸，然后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了上来，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晚安。”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耳语，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她不安地动了动，然后再次被困意拉入沉眠。
……
陈晓扬做了一个长梦。有谁在和她说话，可是她看不见那人的容貌，也听不清那人的声音。那人好像很失望，于是又和她说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开。
仿佛失去什么的预感让她惶恐，她对那人模糊不清的背影大喊“不要走”，可是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无法辩白，也无法挽留，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那人走远。
梦里的不甘甚至残留在了现实里，陈晓扬呆坐在床上，瞪着黑洞洞的房间半天，才分清这个莫名其妙的梦和现实。
陈晓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她开了床头灯，顺便看了眼放在床头柜的瓷杯，果不其然没水……嗯？
床头灯照出透亮的瓷杯里有半盏水，她打开盖，疑惑地凑近，没颜色也没味道，应该是白水。
但是这半盏水哪来的？陈晓扬努力回忆，上次她惊醒时还是去冰箱拿的水，本来要给杯子添水但是一直忘记了，所以现在应该是没水的状态才对。
大概是管家顺手添的吧。睡乏了的身体懒懒散散，她没有深想。
她出了房间门，昏黄的阳光洒在地上，她沐浴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走下楼。周玙和乖宝坐在客厅地上互相抛球玩耍，周玙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乖宝的毛尾巴甩得像朵花，相处十分融洽。
陈晓扬懒倚在扶手上，安静地凝视这两个孩子，像在看一副美好的画，渐渐出了神。
她沉浸在平和的情绪中，那些疲惫、那些不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
全都离她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