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云低
终于踏入孤岛别墅的那秒，弗兰克心情复杂。
就在三个小时前，他瑟瑟发抖地爬上研究基地的飞机，在阴雪天飞越五百海里，只为了把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交托到岛屿主人手上。
但遗憾的是，他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智能管家礼貌请离。
说实在的，关于这件事，弗兰克并无太多沮丧。因为他上岛之前就已经想好，这次任务只求无过，至于主管允诺的将来，他根本不敢太放心上。
谁知他不过拖着箱子去敲个门的功夫，海岛周围的气温骤降，不到半个小时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等弗兰克好不容易赶回停机坪前，就看见他这次任务的同伴，那个带着帽子的高挑女人神情冷肃地靠在机身上。见他走近，她连墨镜都不摘，只反手敲了敲机门，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坏了。”
老天，弗兰克当时眼前便是一黑。
他赶忙上前，扒着机门往里看，念念叨叨地问：“怎么就坏了呢？刚出门时不好好的，他们说配给的是最新型的直升飞机啊！上周还经历过全面检查！这、这、我们要怎么回去？天马上就要黑了，夜里岛上温度会降到零下二三十度……”
弗兰克打了个寒颤，他是个体质孱弱的研究员，没经受过任何野外求生训练，如果研究所无法派来救援人员，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完好无损地生存下去。
对了，救援人员。
弗兰克愁眉一展，连忙抬起手臂，用冻得半僵的手指按下腕表——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他需要立刻给研究所发送报告，并请求他们尽快拟定救援方案。
可是他的手指刚放到冰凉的腕表上，蓝色屏幕还没有弹出，一个干瘪的包裹就从上方落进他的怀里。
弗兰克顾不上发送消息，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接住，低头一看，发现这是个已被使用过的求生包。
这……？
他愕然抬头。
“不必上报，”那个女人把手按在弗兰克肩上，不容分说地将他推开了些，她合上机门，“研究所会知道这些的。”
听了这话，弗兰克松了口气。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对于这个无法帮他搬运货物，又无法修好机器的飞行员还是有几分不满的。
不过，此刻他以为对方已先一步发送了求援报告，弗兰克这才放下一些偏见，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同伴并不是全无用处。
只是手上这个包裹……弗兰克伸手去拽拉链，心中疑惑。
“飞机上并没有配备足够的救援物资，”那个女人正把一个包挎在肩上，“里面的东西你或许用得上。”
弗兰克答应一声，他已经拉开拉链，从里面拽出求生毯的一角。
耳畔忽然传来细微的踩雪声，弗兰克疑惑抬头，却愕然发现，对方趁他低头的时候已经往前走了好几米。
惊慌失措的弗兰克连忙出声：“等等！你去哪里？你最好和我待在一起，否则等救援到达时他们……”
倏地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你是想去山上向那座别墅里的人求助吗，女士？”
弗兰克越想越是这样，他抽出救生毯胡乱裹在身上，快走几步赶上对方，劝道：“我觉得这不可行，那个博士脾气十分古怪——不是怪人根本不会住到这样的荒岛上，如果那个智能管家又把我们赶出来怎么办？现在雪越下越大，我想我们最好等回到直升飞机里等待救援，而不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不断耗费珍贵的体力。”
对于他的担忧，黑发女子不置可否，只回答道：“研究所的飞机不会在雪夜起飞。”
弗兰克正慌慌张张地压着被海风吹起的求生毯，这句话却如一记重锤将他砸醒。
是的，弗兰克头昏脑胀地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研究员，翡翠城里有大把像他一样的人挤在研究所门前，他完全没有珍贵不可替代的地步，基地也不会愿意为他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甚至，弗兰克绝望地发现，如果研究所能在一周内想起这件事，他还要向每一个人道声感谢。
想通之后的弗兰克满心冰凉，他注视着同伴的背影，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
求生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听见海浪遥远而绝望的呻吟。直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石背后，弗兰克这才咬了咬牙，迈开腿跟了上去。
他丝毫不相信那扇任由自己磨破了嘴皮也不动分毫的门，会为了一个陌生女人打开。
但她看起来太健康了，不说那挺直的背和修长的腿，光看她迈过山石时的轻盈步态，弗兰克就知道，那件黑色的工装服下一定布满肌肉。
说实话，弗兰克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拥有一颗并不算太贫瘠的脑袋，所以平常时候，他并不关注身边人是否拥有强壮的体魄。
只是现在身处孤岛，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这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在恶劣的环境条件下生存下去，那么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体虚气弱的自己。
所以他需要她。
弗兰克不想为了这个任务付出生命的代价，毕竟此时此刻，作为四等公民却考入研究所的他已经站在功成名就的起点。
新的等级证明会在下周一发到他的邮箱里。
一旦得到这个……弗兰克嘴边露出微笑，快被冻僵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想到以后的美好日子，他连脚步都不知不觉轻快了好几分。
于是，对自身处境的担忧被不自觉地压下，弗兰克刻意忽视自己没再看见那个女子背影的事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山顶别墅行去。
大雪很快盖满去路来路，弗兰克看不见脚印，也看不见自己先前的拖拽痕迹。一开始他还算冷静，后来他假作冷静，再后来“冷静”二字成了一种无用的咒，即使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心也慢慢提起。
当距离那座小型的山间别墅只剩几米时，他哆哆嗦嗦地望着白茫茫的雪地，突然感到懊悔——该死，弗兰克想，我不该像个傻瓜一样毫无准备地跑到这里来，那个女人去了哪里？老天，我甚至没有检查一下飞机和通讯设备，也许她只是在耍我呢？
可是一想到要重新走回直升飞机那里，他又失去了勇气。正踟蹰间，双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想法一般，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到门前。
既然如此……已经抬起手臂，准备查看腕表的弗兰克放下手，迟疑着再一次按响门铃。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三张浅色的布艺沙发合围成一个小小的会客厅，玻璃茶几上的仿真百合娇嫩欲滴，弗兰克拘束地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他的视线透过玻璃花瓶的影子，看见壁炉里那团小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沾在体表的寒气被缓慢驱散。
直到接过智能管家送来的蛋糕和红茶，弗兰克的表情还是怔愣的。
他迷茫地冲着那个卫兵式样的玩偶机器人看了好几眼，总怀疑这是一场将死前的美梦。
可死亡前的自己，弗兰克有些疑惑地想，竟还记挂着工作，记挂着主管的嘱咐吗？
他往小机器人背后那段空荡荡的走廊瞧了瞧，如果是的话，那么现这里现在就该走出一个隽秀冷漠的男人。
可是他等了又等，偌大的别墅里好像依然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弗兰克吐出一口气，他拉了拉衣服，主管的话语又一次在脑中响起。
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去，弗兰克迟疑了几秒，决定叫住那个被智能管家暂时栖身的机器人：“嘿！我、我想见一见祁博士，同为基因科学方面的专、呃，学者，他或许会对我带来的消息感兴趣。”
“您可以把消息告诉我。”穿着蓝白制服的小机器人扶了扶宽檐帽，它歪着脑袋，“已经回答过您了，先生，主人他不见陌生人。”
弗兰克为这毫不留情的拒绝感到一阵尴尬，他注视着这个纽扣眼睛的小机器人，怀疑它或许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新诞生的智能生命拥有与人更加相似的外表、更高的计算能力和更好的理解能力，每个仿生人在出厂都植入了有关人类表情学的知识，都通过了关于人类心理的考核。
作为服务于人类的附庸产物，如今的它们已经不会让这个世界的主体存在感到丝毫的不适。
所以弗兰克的态度也一点点软化，从一开始的排斥变成接受。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每月的工资有大半花在了偿还学贷上，如今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一个家务辅助型仿生人。
毕竟欧弗洛公司的新品即将发售，虽然七代“塔洛斯”们的价格不算低廉，可接近八折的优惠已足够让弗兰克心动。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更低的折扣，而家务辅助型仿生人……他环视了一圈会客厅，酸溜溜地想，如果是这种级别的基因专家的话，一旦想买，必定可以全款拿下。
或许不用他自己出钱——假如那位祁先生肯答应研究所的要求，那么别说要一个流水线上生产的机器，就算要十个定制的仿生人，主管也会眉开眼笑地把事情办好。
甚至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到时候他们可能还会摒弃机器，专门挑出个人过来送货。
弗兰克叹了口气，只希望那位老兄运气好点，别像自己一样，刚想回程就碰上暴雪。
想到这，弗兰克又是一阵心酸。
据他的估算，这场雪少说要到后半夜才能停，既然现在一时半刻回不去，在发现这个机器的智能或许并不太高后，弗兰克决定再尝试一次。
“是，当然不该见陌生人，”他诡辩道，“但祁先生的导师是我导师的偶像，我们都曾就读于奎明大学，我本人早在入学之初就听闻学长的大名，也许他目前还不认识我，但我早在四年之前就以他为榜样，他对我来说怎么能算陌生人呢？”
“你只需要向他转达我的请求，”弗兰克竭力使自己流露出诚恳的目光，“毕竟下决定该是人类的事，不是吗？”
“理论上如此，先生。”那个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机器人慢吞吞地说，“但假如我的制造者没有赋予我决策的能力，哪怕刻在核心代码里的数据要求我们尊重一切人类的性命，今夜您也可能冻毙于风雪。”
“所以先生，”说到最后它学他叹了口气，戴在头上的帽子左右摇晃了两下，“您不要让我为难。”
弗兰克目瞪口呆。
“噢，好、好吧。”弗兰克讷讷地说，几分钟前他还在疑惑祁博士为何不买一个新的仿生人，而是依旧使用老款的机器，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只小机器人身上汇集的必然是那个时代尖端的技术，才能让它在十来年后和现在的仿生人表现相当。
而现在的新款，老天，如果他们从生产线上下来以后，能够在雇主手上活过三年，那就算是实打实的“长寿”了。
如果这个机器智能程度不够高，弗兰克或许还会再试一试，但它看起来只是将愚蠢迟钝当做伪装，自认看透一切的弗兰克自然不愿再多费力气。
“在我收拾好客房之前，”玩偶机器人见他不再说话，又恢复成那种彬彬有礼的模样，“您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息，如果您需要食物，靠近楼梯的那一间就是厨房，为了隐私以及您的安全，请不要擅自离开一楼。”
“好吧，我明白。”弗兰克不再纠缠，眼见小机器人即将转身离开，他忽然想起一事，“稍等一下，我的同伴，呃，我的意思是，在我进来以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穿着黑色衣服的长发女人？”
在后来的记忆里，这只玩偶小机器人在听到问题后的卡顿是如此明显，但现在的弗兰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它仍旧十分正常，以至于那迟钝和被拉长的语调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假如机器真能思虑的话。
“没有先生，”它这样说，“从始至终，被邀请的只有您一个人。”
弗兰克失望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它道了谢。
就在三个小时前，他瑟瑟发抖地爬上研究基地的飞机，在阴雪天飞越五百海里，只为了把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交托到岛屿主人手上。
但遗憾的是，他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智能管家礼貌请离。
说实在的，关于这件事，弗兰克并无太多沮丧。因为他上岛之前就已经想好，这次任务只求无过，至于主管允诺的将来，他根本不敢太放心上。
谁知他不过拖着箱子去敲个门的功夫，海岛周围的气温骤降，不到半个小时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等弗兰克好不容易赶回停机坪前，就看见他这次任务的同伴，那个带着帽子的高挑女人神情冷肃地靠在机身上。见他走近，她连墨镜都不摘，只反手敲了敲机门，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坏了。”
老天，弗兰克当时眼前便是一黑。
他赶忙上前，扒着机门往里看，念念叨叨地问：“怎么就坏了呢？刚出门时不好好的，他们说配给的是最新型的直升飞机啊！上周还经历过全面检查！这、这、我们要怎么回去？天马上就要黑了，夜里岛上温度会降到零下二三十度……”
弗兰克打了个寒颤，他是个体质孱弱的研究员，没经受过任何野外求生训练，如果研究所无法派来救援人员，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完好无损地生存下去。
对了，救援人员。
弗兰克愁眉一展，连忙抬起手臂，用冻得半僵的手指按下腕表——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他需要立刻给研究所发送报告，并请求他们尽快拟定救援方案。
可是他的手指刚放到冰凉的腕表上，蓝色屏幕还没有弹出，一个干瘪的包裹就从上方落进他的怀里。
弗兰克顾不上发送消息，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接住，低头一看，发现这是个已被使用过的求生包。
这……？
他愕然抬头。
“不必上报，”那个女人把手按在弗兰克肩上，不容分说地将他推开了些，她合上机门，“研究所会知道这些的。”
听了这话，弗兰克松了口气。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对于这个无法帮他搬运货物，又无法修好机器的飞行员还是有几分不满的。
不过，此刻他以为对方已先一步发送了求援报告，弗兰克这才放下一些偏见，觉得这个冷冰冰的同伴并不是全无用处。
只是手上这个包裹……弗兰克伸手去拽拉链，心中疑惑。
“飞机上并没有配备足够的救援物资，”那个女人正把一个包挎在肩上，“里面的东西你或许用得上。”
弗兰克答应一声，他已经拉开拉链，从里面拽出求生毯的一角。
耳畔忽然传来细微的踩雪声，弗兰克疑惑抬头，却愕然发现，对方趁他低头的时候已经往前走了好几米。
惊慌失措的弗兰克连忙出声：“等等！你去哪里？你最好和我待在一起，否则等救援到达时他们……”
倏地灵光一闪，他脱口而出：“你是想去山上向那座别墅里的人求助吗，女士？”
弗兰克越想越是这样，他抽出救生毯胡乱裹在身上，快走几步赶上对方，劝道：“我觉得这不可行，那个博士脾气十分古怪——不是怪人根本不会住到这样的荒岛上，如果那个智能管家又把我们赶出来怎么办？现在雪越下越大，我想我们最好等回到直升飞机里等待救援，而不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不断耗费珍贵的体力。”
对于他的担忧，黑发女子不置可否，只回答道：“研究所的飞机不会在雪夜起飞。”
弗兰克正慌慌张张地压着被海风吹起的求生毯，这句话却如一记重锤将他砸醒。
是的，弗兰克头昏脑胀地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研究员，翡翠城里有大把像他一样的人挤在研究所门前，他完全没有珍贵不可替代的地步，基地也不会愿意为他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甚至，弗兰克绝望地发现，如果研究所能在一周内想起这件事，他还要向每一个人道声感谢。
想通之后的弗兰克满心冰凉，他注视着同伴的背影，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
求生毯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听见海浪遥远而绝望的呻吟。直到那个女人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山石背后，弗兰克这才咬了咬牙，迈开腿跟了上去。
他丝毫不相信那扇任由自己磨破了嘴皮也不动分毫的门，会为了一个陌生女人打开。
但她看起来太健康了，不说那挺直的背和修长的腿，光看她迈过山石时的轻盈步态，弗兰克就知道，那件黑色的工装服下一定布满肌肉。
说实话，弗兰克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拥有一颗并不算太贫瘠的脑袋，所以平常时候，他并不关注身边人是否拥有强壮的体魄。
只是现在身处孤岛，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这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在恶劣的环境条件下生存下去，那么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体虚气弱的自己。
所以他需要她。
弗兰克不想为了这个任务付出生命的代价，毕竟此时此刻，作为四等公民却考入研究所的他已经站在功成名就的起点。
新的等级证明会在下周一发到他的邮箱里。
一旦得到这个……弗兰克嘴边露出微笑，快被冻僵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神情，想到以后的美好日子，他连脚步都不知不觉轻快了好几分。
于是，对自身处境的担忧被不自觉地压下，弗兰克刻意忽视自己没再看见那个女子背影的事实，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山顶别墅行去。
大雪很快盖满去路来路，弗兰克看不见脚印，也看不见自己先前的拖拽痕迹。一开始他还算冷静，后来他假作冷静，再后来“冷静”二字成了一种无用的咒，即使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心也慢慢提起。
当距离那座小型的山间别墅只剩几米时，他哆哆嗦嗦地望着白茫茫的雪地，突然感到懊悔——该死，弗兰克想，我不该像个傻瓜一样毫无准备地跑到这里来，那个女人去了哪里？老天，我甚至没有检查一下飞机和通讯设备，也许她只是在耍我呢？
可是一想到要重新走回直升飞机那里，他又失去了勇气。正踟蹰间，双脚却像有了自己的想法一般，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到门前。
既然如此……已经抬起手臂，准备查看腕表的弗兰克放下手，迟疑着再一次按响门铃。
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
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三张浅色的布艺沙发合围成一个小小的会客厅，玻璃茶几上的仿真百合娇嫩欲滴，弗兰克拘束地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他的视线透过玻璃花瓶的影子，看见壁炉里那团小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沾在体表的寒气被缓慢驱散。
直到接过智能管家送来的蛋糕和红茶，弗兰克的表情还是怔愣的。
他迷茫地冲着那个卫兵式样的玩偶机器人看了好几眼，总怀疑这是一场将死前的美梦。
可死亡前的自己，弗兰克有些疑惑地想，竟还记挂着工作，记挂着主管的嘱咐吗？
他往小机器人背后那段空荡荡的走廊瞧了瞧，如果是的话，那么现这里现在就该走出一个隽秀冷漠的男人。
可是他等了又等，偌大的别墅里好像依然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弗兰克吐出一口气，他拉了拉衣服，主管的话语又一次在脑中响起。
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去，弗兰克迟疑了几秒，决定叫住那个被智能管家暂时栖身的机器人：“嘿！我、我想见一见祁博士，同为基因科学方面的专、呃，学者，他或许会对我带来的消息感兴趣。”
“您可以把消息告诉我。”穿着蓝白制服的小机器人扶了扶宽檐帽，它歪着脑袋，“已经回答过您了，先生，主人他不见陌生人。”
弗兰克为这毫不留情的拒绝感到一阵尴尬，他注视着这个纽扣眼睛的小机器人，怀疑它或许是上个世纪的产物——新诞生的智能生命拥有与人更加相似的外表、更高的计算能力和更好的理解能力，每个仿生人在出厂都植入了有关人类表情学的知识，都通过了关于人类心理的考核。
作为服务于人类的附庸产物，如今的它们已经不会让这个世界的主体存在感到丝毫的不适。
所以弗兰克的态度也一点点软化，从一开始的排斥变成接受。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每月的工资有大半花在了偿还学贷上，如今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一个家务辅助型仿生人。
毕竟欧弗洛公司的新品即将发售，虽然七代“塔洛斯”们的价格不算低廉，可接近八折的优惠已足够让弗兰克心动。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更低的折扣，而家务辅助型仿生人……他环视了一圈会客厅，酸溜溜地想，如果是这种级别的基因专家的话，一旦想买，必定可以全款拿下。
或许不用他自己出钱——假如那位祁先生肯答应研究所的要求，那么别说要一个流水线上生产的机器，就算要十个定制的仿生人，主管也会眉开眼笑地把事情办好。
甚至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到时候他们可能还会摒弃机器，专门挑出个人过来送货。
弗兰克叹了口气，只希望那位老兄运气好点，别像自己一样，刚想回程就碰上暴雪。
想到这，弗兰克又是一阵心酸。
据他的估算，这场雪少说要到后半夜才能停，既然现在一时半刻回不去，在发现这个机器的智能或许并不太高后，弗兰克决定再尝试一次。
“是，当然不该见陌生人，”他诡辩道，“但祁先生的导师是我导师的偶像，我们都曾就读于奎明大学，我本人早在入学之初就听闻学长的大名，也许他目前还不认识我，但我早在四年之前就以他为榜样，他对我来说怎么能算陌生人呢？”
“你只需要向他转达我的请求，”弗兰克竭力使自己流露出诚恳的目光，“毕竟下决定该是人类的事，不是吗？”
“理论上如此，先生。”那个像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机器人慢吞吞地说，“但假如我的制造者没有赋予我决策的能力，哪怕刻在核心代码里的数据要求我们尊重一切人类的性命，今夜您也可能冻毙于风雪。”
“所以先生，”说到最后它学他叹了口气，戴在头上的帽子左右摇晃了两下，“您不要让我为难。”
弗兰克目瞪口呆。
“噢，好、好吧。”弗兰克讷讷地说，几分钟前他还在疑惑祁博士为何不买一个新的仿生人，而是依旧使用老款的机器，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了。
这只小机器人身上汇集的必然是那个时代尖端的技术，才能让它在十来年后和现在的仿生人表现相当。
而现在的新款，老天，如果他们从生产线上下来以后，能够在雇主手上活过三年，那就算是实打实的“长寿”了。
如果这个机器智能程度不够高，弗兰克或许还会再试一试，但它看起来只是将愚蠢迟钝当做伪装，自认看透一切的弗兰克自然不愿再多费力气。
“在我收拾好客房之前，”玩偶机器人见他不再说话，又恢复成那种彬彬有礼的模样，“您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息，如果您需要食物，靠近楼梯的那一间就是厨房，为了隐私以及您的安全，请不要擅自离开一楼。”
“好吧，我明白。”弗兰克不再纠缠，眼见小机器人即将转身离开，他忽然想起一事，“稍等一下，我的同伴，呃，我的意思是，在我进来以前，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穿着黑色衣服的长发女人？”
在后来的记忆里，这只玩偶小机器人在听到问题后的卡顿是如此明显，但现在的弗兰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它仍旧十分正常，以至于那迟钝和被拉长的语调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假如机器真能思虑的话。
“没有先生，”它这样说，“从始至终，被邀请的只有您一个人。”
弗兰克失望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它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