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云低
晚些时候，弗兰克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惊醒的。
那时他侧躺着沉睡，右手向内弯曲，虚虚地搭在脸颊上。忽然间感觉空荡荡的脖颈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一圈一圈收紧。
惊慌失措的弗兰克猛地睁眼，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瞥见黑色鳞尾的残影。他下意识张嘴呼救，可僵硬的舌头吐不出一个字，他想摆动手臂，可瘦弱的手臂仿佛也背离了主体。
我要死了，惊惧不已的弗兰克绝望地想，至少死前让我看一看是什么怪物杀了我。
于是他竭力伸展手臂去摁沙发旁边的电源开关，一下、两下……用尽了全身力气，连带想象中的虚拟精神体也变得摇晃而锋利，可那光滑冰凉的终点也好像萌发了属于自己的意识，次次都与他竭力伸展的手相差几厘。
脖子上的绳索骤然收紧。
弗兰克痛苦地皱起了脸，他蹬着双腿，终于肯回转右臂，正对面的窗帘不知几时被拉开，落地窗上照出一个姿态丑陋的男人。
男人的颈部裸露在空气中，上面只放着一只属于他自己的、不停抓挠的左手。
等等！
窒息感又一次传来。
弗兰克的意识却逐渐清晰。
我在梦里，他恍然大悟，这一定是梦，我的脖颈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蛇，也没有绞索，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惹人心烦的梦境。
窒息感渐渐消弭，侧躺着的弗兰克咳嗽了两声，睁开眼摸了摸酸疼的脖子，伸手去按开关。
他的手再一次无力地从开关表面滑落。
怎么会这样？
弗兰克愣了一下，不知怎地扭头看向落地窗。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变素白明净，高远天外划过一只展翅的海鸥，波涛声中，一切都显得祥静而平和。
弗兰克感到一分钟前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他憔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那只黑色鸥鸟便自天外急坠而来，在越来越近的画面中，他看清本该长着羽毛的胸脯上，嵌着一张熟悉的苍白女人脸。
弗兰克尖叫一声，从沙发上滚落。
血色在玻璃窗上炸开，黑色羽毛飘零如雪，他的视力忽然变得很好，即使不带上五百多度的眼镜，也能无比清晰地看见毛尖上沾染的黄白油脂。
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野猫的恐吓声，在反应过来之前，弗兰克已扭头看去——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睡前我并没有按灭台灯，为什么此时还需要一遍遍地将它打开？
野猫的声音变得轻软，几千几万只幽绿的瞳孔渐渐合于一处，隐没黑暗。
暗色中钻出一点暖黄的光，逐渐扩展，摇曳，驱散那场可怖的梦境。
弗兰克眨了眨眼，从沙发上坐起来，他将自己的视线从壁炉中的火焰上挪开。摸了摸僵硬的脖子后，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的窗帘紧闭着，没有玻璃窗，也没有大雪和死亡的海鸥。
所以这只是噩梦，一层一层嵌套在一起的噩梦。
他站起来，在柔软的地毯上走了两圈，才感到混沌的脑子慢慢清醒。
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黑色的腕表，弗兰克弯腰取下充电器，拿起腕表看了眼时间，就把它扣在自己的手上。
一点四十七分。
他揉了两下脸。
所以那个智能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还说会为他准备客房，结果却由着自己窝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对此弗兰克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明白，对方肯放自己进屋躲避风雪已是极为善良……善良，他又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总感觉将它安放到一个智能管家头上显得十分奇怪。
但总而言之，身为一个被救助者，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挑剔的权利。何况作为一名底层出身的研究员，弗兰克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相当弹性。
反正无意与掌控一切的智能管家作对，弗兰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决定为自己找些食物。
他还记得对方说过厨房与楼梯离得很近。因此弗兰克一边念着自己想吃的食物，一边扫视着半开放的会客厅，企图找到有关“楼梯”的蛛丝马迹。
当他经过沙发，视线落到窗帘上时，弗兰克思绪一顿，无端想起梦中的女人——那个飞行员此时还不知道在哪里。
或许，弗兰克想，在自己做着噩梦的时候，她已被智能管家引进别墅，也或许，她此刻正缩在孤岛的某个角落等待大雪过去。
但无论如何，弗兰克都不相信她会死去，然后又变成一只从天而坠的海鸥。
这太荒唐了。
尽管与那个飞行员相处不久，但弗兰克觉得，她那种沉静的态度很难让人把她和一些因鲁莽送命的角色联系在一起，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乔治那样肤浅的货色，怎么会愿意招收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不对，乔治？
一只手放在窗帘上的弗兰克微微皱眉，疑惑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个自大到惹人厌烦的工程师。
一张肥胖而丑陋的面孔在脑中闪过，弗兰克撇了撇嘴，实在不愿过多回忆。
正巧手指在织物表面滑动，为转移注意，他随手将窗帘挑开一道缝隙。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夜空下撒着零星雪粒，穿过玻璃的光线落在这些雪粒上，恍惚间弗兰克竟以为自己一眼瞥见的，是苍穹之上浩瀚的群星。
他惊叹于这般壮阔的景象，站在落地窗前怔怔出神。
在遥远的海涛声中，他未见鸥鸟，只看见那架乘坐过的飞机上盖满积雪，沉默如群岛上矗立几千万年的巨岩。
心上大石悄无声息地消弭，弗兰克松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这不会是梦。
松手时窗帘轻打在手背上，那柔软之物的触感如此真实，弗兰克带着轻松的心情低头望去，却意外看见了腕表旁边镌刻的小字。
QG
乔治，思绪骤然拉远，他慢了一拍才想起，格林。
藏在清晰数字之下，那张极度模糊的桌面照片再次浮现眼前，弗兰克浑身僵硬地暗亮腕表，当那张开怀大笑的丑陋面孔又一次闪逝，他大吼一声，将手上的腕表甩脱出去。
这不是他的东西。
他一定还在梦里。
＊
他没能找到离开这场梦境的契机。
走廊的吊灯幽幽地亮着，厨房的冰箱里放满各种颜色的试管，弗兰克才伸手拿起一支，标签上的文字就化作五光十色的液体，融化后重新淌回容器里。
他好像失去了阅读文字的能力。
弗兰克紧紧握住试管，冰冷的触感穿透皮肤直达血管，他试图笑一声，却发现自己惊恐到连牙根都在颤栗。
研究所不会接纳一个连字也不认识的研究员。
他用了十来年的时间，再加上极端的幸运，才逃出四等公民的腐烂泥沼，成为翡翠市一家私人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助理。
可现在他失去了立足之本。
弗兰克不敢回想，也不愿意回想，幼年时那段流浪于汽车旅馆的岁月，因为时至今日，他仍会为当年那只郊狼先一步吞咽掉垃圾桶里半块肮脏的三明治而窒息哭泣。
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在一条坦途已遥遥在望的如今，他要怎么说服自己再把未来过成过去？
他做不到。
所以现在自己必然还陷在梦里。
那么，要怎样逃离一场噩梦？
弗兰克一口饮尽试管中的粉色液体，晃了晃晕眩的脑袋，习惯性做出分析——声音、疼痛、失重，被控制的呼吸，自我暗示直至潜意识相信，灵魂主体正陷于完全扭曲的逻辑。
首先是声音。
那名飞行员还不知道身在哪里，智能管家并没有将自己纳入健康监控体系。
其次是疼痛。
下落的手臂擦过枪袋里的坚硬物体，弗兰克低头摸了摸夹克的纹理。
多幸运，一周前他刚买到联邦的枪械许可证。自那日起，这把最小巧又最危险的武器从未离开他身体。
只要将它取出，对准自己——随便什么地方——惊恐和疼痛便会尽职尽责地将迷途的灵魂带回现实里。
只要……
忽地瞥见单薄衬衣下扭曲的疤痕，弗兰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指。
不，他厌恶疼痛。
可排除失重的理由与上面二者相似，他尝试屏住呼吸每每都以失败告终，事到如今，暗示不起作用，他难道还得要像上几环梦境一样，用逻辑说服自己？
弗兰克的目光落到那个黑色腕表上。
它被甩开之后，表盘上的玻璃似乎被撞碎了，弗兰克看见落在长绒地毯上的光幕四分五裂。
他不想捡起它。
何况这个近在眼前的证据显然不够有力，无法说服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极端固执的自己。
弗兰克闭眼定了定神，收回目光，走出门去。
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比如找到那只属于自己的腕表，又比如，寻找那个和乔治有关系的女人，让她解释为何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会出现这里。
只要她有错漏，只要她说出的答案中有半句不合逻辑，弗兰克相信自己脑袋就会发出发出警报，然后告诉那虚无缥缈的灵魂，该离开这场荒唐梦境。
一切本当如此——
如果高远天外的神灵真的偏爱虔信者，也不因好奇为后者的命运增添残酷注解的话。
但弗兰克不知道这些。
他无知无觉地穿过走廊上那一幅幅或浓艳或淡雅的挂画，推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当空空如也的客房衣柜映入眼帘，弗兰克呆滞而茫然地转过视线。
窗外群星璀璨，硕大的圆月高悬，当余光掠过海景，他依稀瞥见层云边缘红光隐泛，再眨眼，再抬头，又仿佛只是错觉。
眼中所见的都是些真假参半、似是而非的画面场景，弗兰克开始讨厌这个混乱错序的梦境。
他侧过头，背手拉上窗帘。抬步离去的那秒，弗兰克想起那个仿佛消失的智能管家，再一次坚信自己身在梦里。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万千只细腿爬过墙角砖缝，他烦躁地掏了掏耳朵，停在最后一扇门前。
门前挂着一副用笔稚嫩的肖像画，弗兰克在扭曲的人脸上扫了一眼，又低头瞧了瞧糊满把手的卡通贴纸。
这是一个孩子的房间。
见鬼。他后知后觉地思考，祁先生有孩子吗？是那种五六岁左右，踮起脚抬起手刚刚能够够到把手的年纪？
他不记得了。
资料上的文字一个个跳下悬崖，深渊里泛起荧荧的光，他脑中眼中只浮现菌群，黑暗里无数或寡淡或浓艳的菌群。
他尝试描摹它们的形状……
不对，弗兰克抬手拍了下脑袋。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出现的，是交叠在一起的贴纸扭曲重合的边缘。
他抬起手，空悬的手指飞过褪色的可爱贴纸，按住铜质把手上唯一一块干净地方。
他好像听见卡通人物的窃窃私语，他们为他的疏离怠慢而愤愤不已。
不，弗兰克用力按下把手，你们是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生命是属于自然的奇迹，剥离、融合、注射，我们目前吹嘘的一切，说到底只是浮于表面自以为是的解析。
喉骨的结构、舌头的形状、头脑的构造，自然截断了物种交流的可能，连同种间最相似者也无法做到完全同频，被墨水涂染的二维形状没有发声的条件，弗兰克坚信自己所听见的，不过是想象借他人之口的宣泄。
那么，他皱起眉头，在一片混乱中试图剖析自己——他不明白二维小人喋喋不休的责怪究竟从何而来，是他几时又对自己产生不满？还是说，从前被忽视的瞬间里，潜意识记住了谁于暗中投来意有所指的一瞥？
他的头因思考而疼痛。
弗兰克扶着脑袋，跌跌撞撞闯进门里，乍抬头，发花的眼看见素白被子被撑起弧度，一束系起的长发像柔软的蛇躯，从床头蜿蜒至地毯。
正自责陷于荒唐梦境的弗兰克猛一怔。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失踪已久的同伴。
她脱去了黑色作战服，穿着一条白色碎花长裙，裙摆因开门的风在小腿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看起来睡得很安稳。
安稳到这个房间里，弗兰克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可这怎么可能？
于是在怀疑产生的瞬间，耳畔生出无数窃语声，细密，轻柔，绵绵不绝，弗兰克在骤然黯淡的光线中笃定——
一定有数不清的虫豸正在逼近。
不、不。
懊悔而慌张的目光在墙头壁上跳跃，眼前所见的一切融化如水彩。
头晕目眩的弗兰克向前踉跄半步，冰冷的手指碰到一颗灰白柔软的心脏。
胸腔中的器官也生出共感，因这一瞬间的触碰而惊惧颤栗，受到惊吓的弗兰克猛地弹缩手臂，弯下腰去。
可是那些细碎的声音不随他低头而消亡。
他扯了下嘴角，无意识地快速眨动眼睛，想拨开眼前的水雾，谁知雾气尽头露出的，又是同伴安详的睡颜。
可这一次，他在对方灰败的脸上看到呼吸的痕迹。
两秒后，他直起膝盖，踉踉跄跄地向她靠近。
那时他侧躺着沉睡，右手向内弯曲，虚虚地搭在脸颊上。忽然间感觉空荡荡的脖颈像是被什么东西绞住，一圈一圈收紧。
惊慌失措的弗兰克猛地睁眼，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瞥见黑色鳞尾的残影。他下意识张嘴呼救，可僵硬的舌头吐不出一个字，他想摆动手臂，可瘦弱的手臂仿佛也背离了主体。
我要死了，惊惧不已的弗兰克绝望地想，至少死前让我看一看是什么怪物杀了我。
于是他竭力伸展手臂去摁沙发旁边的电源开关，一下、两下……用尽了全身力气，连带想象中的虚拟精神体也变得摇晃而锋利，可那光滑冰凉的终点也好像萌发了属于自己的意识，次次都与他竭力伸展的手相差几厘。
脖子上的绳索骤然收紧。
弗兰克痛苦地皱起了脸，他蹬着双腿，终于肯回转右臂，正对面的窗帘不知几时被拉开，落地窗上照出一个姿态丑陋的男人。
男人的颈部裸露在空气中，上面只放着一只属于他自己的、不停抓挠的左手。
等等！
窒息感又一次传来。
弗兰克的意识却逐渐清晰。
我在梦里，他恍然大悟，这一定是梦，我的脖颈上没有任何东西，没有蛇，也没有绞索，这只是一个恐怖的、惹人心烦的梦境。
窒息感渐渐消弭，侧躺着的弗兰克咳嗽了两声，睁开眼摸了摸酸疼的脖子，伸手去按开关。
他的手再一次无力地从开关表面滑落。
怎么会这样？
弗兰克愣了一下，不知怎地扭头看向落地窗。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变素白明净，高远天外划过一只展翅的海鸥，波涛声中，一切都显得祥静而平和。
弗兰克感到一分钟前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恢复平静，他憔悴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那只黑色鸥鸟便自天外急坠而来，在越来越近的画面中，他看清本该长着羽毛的胸脯上，嵌着一张熟悉的苍白女人脸。
弗兰克尖叫一声，从沙发上滚落。
血色在玻璃窗上炸开，黑色羽毛飘零如雪，他的视力忽然变得很好，即使不带上五百多度的眼镜，也能无比清晰地看见毛尖上沾染的黄白油脂。
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野猫的恐吓声，在反应过来之前，弗兰克已扭头看去——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睡前我并没有按灭台灯，为什么此时还需要一遍遍地将它打开？
野猫的声音变得轻软，几千几万只幽绿的瞳孔渐渐合于一处，隐没黑暗。
暗色中钻出一点暖黄的光，逐渐扩展，摇曳，驱散那场可怖的梦境。
弗兰克眨了眨眼，从沙发上坐起来，他将自己的视线从壁炉中的火焰上挪开。摸了摸僵硬的脖子后，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的窗帘紧闭着，没有玻璃窗，也没有大雪和死亡的海鸥。
所以这只是噩梦，一层一层嵌套在一起的噩梦。
他站起来，在柔软的地毯上走了两圈，才感到混沌的脑子慢慢清醒。
玻璃茶几上放着一个黑色的腕表，弗兰克弯腰取下充电器，拿起腕表看了眼时间，就把它扣在自己的手上。
一点四十七分。
他揉了两下脸。
所以那个智能管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还说会为他准备客房，结果却由着自己窝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对此弗兰克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明白，对方肯放自己进屋躲避风雪已是极为善良……善良，他又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总感觉将它安放到一个智能管家头上显得十分奇怪。
但总而言之，身为一个被救助者，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挑剔的权利。何况作为一名底层出身的研究员，弗兰克对于生活品质的要求相当弹性。
反正无意与掌控一切的智能管家作对，弗兰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决定为自己找些食物。
他还记得对方说过厨房与楼梯离得很近。因此弗兰克一边念着自己想吃的食物，一边扫视着半开放的会客厅，企图找到有关“楼梯”的蛛丝马迹。
当他经过沙发，视线落到窗帘上时，弗兰克思绪一顿，无端想起梦中的女人——那个飞行员此时还不知道在哪里。
或许，弗兰克想，在自己做着噩梦的时候，她已被智能管家引进别墅，也或许，她此刻正缩在孤岛的某个角落等待大雪过去。
但无论如何，弗兰克都不相信她会死去，然后又变成一只从天而坠的海鸥。
这太荒唐了。
尽管与那个飞行员相处不久，但弗兰克觉得，她那种沉静的态度很难让人把她和一些因鲁莽送命的角色联系在一起，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明白，乔治那样肤浅的货色，怎么会愿意招收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不对，乔治？
一只手放在窗帘上的弗兰克微微皱眉，疑惑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个自大到惹人厌烦的工程师。
一张肥胖而丑陋的面孔在脑中闪过，弗兰克撇了撇嘴，实在不愿过多回忆。
正巧手指在织物表面滑动，为转移注意，他随手将窗帘挑开一道缝隙。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夜空下撒着零星雪粒，穿过玻璃的光线落在这些雪粒上，恍惚间弗兰克竟以为自己一眼瞥见的，是苍穹之上浩瀚的群星。
他惊叹于这般壮阔的景象，站在落地窗前怔怔出神。
在遥远的海涛声中，他未见鸥鸟，只看见那架乘坐过的飞机上盖满积雪，沉默如群岛上矗立几千万年的巨岩。
心上大石悄无声息地消弭，弗兰克松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这不会是梦。
松手时窗帘轻打在手背上，那柔软之物的触感如此真实，弗兰克带着轻松的心情低头望去，却意外看见了腕表旁边镌刻的小字。
QG
乔治，思绪骤然拉远，他慢了一拍才想起，格林。
藏在清晰数字之下，那张极度模糊的桌面照片再次浮现眼前，弗兰克浑身僵硬地暗亮腕表，当那张开怀大笑的丑陋面孔又一次闪逝，他大吼一声，将手上的腕表甩脱出去。
这不是他的东西。
他一定还在梦里。
＊
他没能找到离开这场梦境的契机。
走廊的吊灯幽幽地亮着，厨房的冰箱里放满各种颜色的试管，弗兰克才伸手拿起一支，标签上的文字就化作五光十色的液体，融化后重新淌回容器里。
他好像失去了阅读文字的能力。
弗兰克紧紧握住试管，冰冷的触感穿透皮肤直达血管，他试图笑一声，却发现自己惊恐到连牙根都在颤栗。
研究所不会接纳一个连字也不认识的研究员。
他用了十来年的时间，再加上极端的幸运，才逃出四等公民的腐烂泥沼，成为翡翠市一家私人研究所的实习研究助理。
可现在他失去了立足之本。
弗兰克不敢回想，也不愿意回想，幼年时那段流浪于汽车旅馆的岁月，因为时至今日，他仍会为当年那只郊狼先一步吞咽掉垃圾桶里半块肮脏的三明治而窒息哭泣。
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在一条坦途已遥遥在望的如今，他要怎么说服自己再把未来过成过去？
他做不到。
所以现在自己必然还陷在梦里。
那么，要怎样逃离一场噩梦？
弗兰克一口饮尽试管中的粉色液体，晃了晃晕眩的脑袋，习惯性做出分析——声音、疼痛、失重，被控制的呼吸，自我暗示直至潜意识相信，灵魂主体正陷于完全扭曲的逻辑。
首先是声音。
那名飞行员还不知道身在哪里，智能管家并没有将自己纳入健康监控体系。
其次是疼痛。
下落的手臂擦过枪袋里的坚硬物体，弗兰克低头摸了摸夹克的纹理。
多幸运，一周前他刚买到联邦的枪械许可证。自那日起，这把最小巧又最危险的武器从未离开他身体。
只要将它取出，对准自己——随便什么地方——惊恐和疼痛便会尽职尽责地将迷途的灵魂带回现实里。
只要……
忽地瞥见单薄衬衣下扭曲的疤痕，弗兰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指。
不，他厌恶疼痛。
可排除失重的理由与上面二者相似，他尝试屏住呼吸每每都以失败告终，事到如今，暗示不起作用，他难道还得要像上几环梦境一样，用逻辑说服自己？
弗兰克的目光落到那个黑色腕表上。
它被甩开之后，表盘上的玻璃似乎被撞碎了，弗兰克看见落在长绒地毯上的光幕四分五裂。
他不想捡起它。
何况这个近在眼前的证据显然不够有力，无法说服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极端固执的自己。
弗兰克闭眼定了定神，收回目光，走出门去。
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比如找到那只属于自己的腕表，又比如，寻找那个和乔治有关系的女人，让她解释为何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会出现这里。
只要她有错漏，只要她说出的答案中有半句不合逻辑，弗兰克相信自己脑袋就会发出发出警报，然后告诉那虚无缥缈的灵魂，该离开这场荒唐梦境。
一切本当如此——
如果高远天外的神灵真的偏爱虔信者，也不因好奇为后者的命运增添残酷注解的话。
但弗兰克不知道这些。
他无知无觉地穿过走廊上那一幅幅或浓艳或淡雅的挂画，推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当空空如也的客房衣柜映入眼帘，弗兰克呆滞而茫然地转过视线。
窗外群星璀璨，硕大的圆月高悬，当余光掠过海景，他依稀瞥见层云边缘红光隐泛，再眨眼，再抬头，又仿佛只是错觉。
眼中所见的都是些真假参半、似是而非的画面场景，弗兰克开始讨厌这个混乱错序的梦境。
他侧过头，背手拉上窗帘。抬步离去的那秒，弗兰克想起那个仿佛消失的智能管家，再一次坚信自己身在梦里。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万千只细腿爬过墙角砖缝，他烦躁地掏了掏耳朵，停在最后一扇门前。
门前挂着一副用笔稚嫩的肖像画，弗兰克在扭曲的人脸上扫了一眼，又低头瞧了瞧糊满把手的卡通贴纸。
这是一个孩子的房间。
见鬼。他后知后觉地思考，祁先生有孩子吗？是那种五六岁左右，踮起脚抬起手刚刚能够够到把手的年纪？
他不记得了。
资料上的文字一个个跳下悬崖，深渊里泛起荧荧的光，他脑中眼中只浮现菌群，黑暗里无数或寡淡或浓艳的菌群。
他尝试描摹它们的形状……
不对，弗兰克抬手拍了下脑袋。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出现的，是交叠在一起的贴纸扭曲重合的边缘。
他抬起手，空悬的手指飞过褪色的可爱贴纸，按住铜质把手上唯一一块干净地方。
他好像听见卡通人物的窃窃私语，他们为他的疏离怠慢而愤愤不已。
不，弗兰克用力按下把手，你们是假的，他这样告诉自己，生命是属于自然的奇迹，剥离、融合、注射，我们目前吹嘘的一切，说到底只是浮于表面自以为是的解析。
喉骨的结构、舌头的形状、头脑的构造，自然截断了物种交流的可能，连同种间最相似者也无法做到完全同频，被墨水涂染的二维形状没有发声的条件，弗兰克坚信自己所听见的，不过是想象借他人之口的宣泄。
那么，他皱起眉头，在一片混乱中试图剖析自己——他不明白二维小人喋喋不休的责怪究竟从何而来，是他几时又对自己产生不满？还是说，从前被忽视的瞬间里，潜意识记住了谁于暗中投来意有所指的一瞥？
他的头因思考而疼痛。
弗兰克扶着脑袋，跌跌撞撞闯进门里，乍抬头，发花的眼看见素白被子被撑起弧度，一束系起的长发像柔软的蛇躯，从床头蜿蜒至地毯。
正自责陷于荒唐梦境的弗兰克猛一怔。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失踪已久的同伴。
她脱去了黑色作战服，穿着一条白色碎花长裙，裙摆因开门的风在小腿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看起来睡得很安稳。
安稳到这个房间里，弗兰克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可这怎么可能？
于是在怀疑产生的瞬间，耳畔生出无数窃语声，细密，轻柔，绵绵不绝，弗兰克在骤然黯淡的光线中笃定——
一定有数不清的虫豸正在逼近。
不、不。
懊悔而慌张的目光在墙头壁上跳跃，眼前所见的一切融化如水彩。
头晕目眩的弗兰克向前踉跄半步，冰冷的手指碰到一颗灰白柔软的心脏。
胸腔中的器官也生出共感，因这一瞬间的触碰而惊惧颤栗，受到惊吓的弗兰克猛地弹缩手臂，弯下腰去。
可是那些细碎的声音不随他低头而消亡。
他扯了下嘴角，无意识地快速眨动眼睛，想拨开眼前的水雾，谁知雾气尽头露出的，又是同伴安详的睡颜。
可这一次，他在对方灰败的脸上看到呼吸的痕迹。
两秒后，他直起膝盖，踉踉跄跄地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