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中）
猫是头一次从这孩子身上听到谎言。
人类复杂多变，她已经习惯小孩终究会学坏成为大人，只是有点可惜她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叶离离回去继续当她的吉祥物。
夫人也常常来看她，顺带看看跟着一起走的侍从小姑娘。
叶离离摆摆尾巴，用自己的能力熄灭盯着她们的大姐突如其来杀意。
尽管她一直在动用能力，但部族里的氛围确实一天紧张过一天。终于有一天，叶离离和夫人坐着喝茶的功夫，如今暂代土司的大姐从门口大步冲进来。
“是你！你做了什么！”她拽着夫人的领子。
尽管被提起来，夫人仍自如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整了整衣襟才开口，“我能做什么？”
她稍稍歪着头，用天真的语气问：“我一个被你们关起来的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你放屁！”大姐一掌拍在桌面，“和我们作对的那群兔崽子亲口说，要迎回什么天子的长姐！你还说跟你没关系！”
叶离离掀起眼皮确认不会闹出人命后又埋着头喝水。
虽然这泡了叶子苦啦吧唧的水确实不好喝，不过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夫人也很珍惜这同黄金等价的茶水。她将一只杯子推到大姐面前，“土司息怒，您且想想，我嫁给你父亲这么多年，何时见过有人来寻？不过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大姐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她也是要借题发挥的，“那正说明你个狐狸精蒙蔽我阿大多年，如今又勾结外人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来人啊！”
她拍拍手，“把这娘们给我拖出去捆在阵前，我倒要看看那群狗东西是不是真要迎回什么公主。”
叶离离站起身，但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那小侍从已然拔刀迎上去。她身手不错，只是对方毕竟是主子，还占着人多的优势，没过几招就被压在地上。
她还不肯放弃，一边挣扎一边替夫人求饶，“这里头一定有误会，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夫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她想。
小官哥的先生带着猫猫娘娘来到这贫瘠的村落被众人排挤奚落的时候是夫人认出了他们。
夫人出手让两个神仙留在这里，保佑大家吃上饱饭、懂得道理，也让哭泣的孩子不再做噩梦，时常因冲突而发生血腥事件的部族变得安定。
只有神仙才能跟神仙说上话，所以夫人也应该是好心的仙人下凡。
但她的一切只能让将夫人视为眼中钉许久的大姐更烦躁。她抢过手下的刀，一脚将那侍从踹翻，“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一刀挥下去，再斩落了一颗人头。
叶离离没有太多的感觉。她见过好多生生死死。这种时代人和动物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贱命一条。
夫人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好像刚刚在她面前只是砍了个瓜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大姐带着手下押着夫人走了。
竟然没人想起这儿还有个所谓的猫猫娘娘。
叶离离缓慢地站起身伸个懒腰。她跳下桌，跟着人的脚步去了。
大姐说要把夫人绑在阵前，说到做到，一点也没在乎对方是个柔弱的女流之辈。
对面来攻打的人马闹翻了天，连续几日叫阵说他们的行为“非大丈夫所为”。
叶离离则在找她的主人。现在部族里乱成一锅粥，她觉得是时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只是哪里都没有那人的身影。她最初还能闻到一些人留下的气味，可随着下了几场雨就再也找不到了。
叶离离又返过去找小官哥。
这孩子现在被哥哥姐姐们关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保下了一条命。
“那是因为他们要留着我羞辱对面。辛辛苦苦摆出迎公主回朝的幌子，却要眼睁睁地见证公主和公主生的儿子一起祭旗。”他抱着叶离离哼了一声，“也算是一种报复。”
“他们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做啊？”叶离离问他。她能知道人类的仇恨，却不明白为了一个所谓土司的虚名，当真能生出这么大的怨恨吗？
“我们怎么没做。我活着就是挡他们的路。”小官哥说这话手下猛地用力抓痛了叶离离的毛。
叶离离很是不满地挣脱，看他脸上充满了怪异的兴奋，“很快他们就要付出代价了。”
人类真是搞不明白的生物，她摇摇头决定还是和夫人待在一起。
这位看上去连自己命运都无法决定的弱女子被吊了三天三夜。叶离离在大营前找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还很有精神。
叶离离的鼻翼抽动两下。她总在夫人身上闻到浓厚的苦涩，可是她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情绪。
怒喜思悲恐，人类的情绪她应该见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有读不出来的。
夫人的手指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蹭了一下，她笑起来，“你来啦。”
叶离离这几年稍微长大一圈，皮毛变得有一点发灰，只要不到光烛下，还是能藏在阴影里。
叶离离小声地问：“要我把你放下来吗？”
夫人回答，“暂且不要。”
叶离离也就放弃了爬上去把绳子咬开的心思。她又转达了小官哥正想办法救自己母亲的事。夫人听完笑得更大声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叶离离并没从她的笑里感觉到欣喜。
“离离，你帮我个忙。”夫人的语气轻柔，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叶离离的头和背。
叶离离抖抖皮毛应承下来。
于是趁着夜色她跑去了对面的营帐，虽然中途多次因为躲藏不及时被士兵发现。但叶离离都操纵自己的能力把他们忽悠过去了。
她最终到了对方主帅的面前，阴恻恻地开口，“有人要我向你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离离。”
是的这就是夫人托她的事，让她跑到别人的营帐里自我介绍。
对方还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大晚上被来上这么一下脸色不改。他听了叶离离的介绍也有些不解，只念叨着，“离、离离？”
忽然他一锤掌心，“原来如此。”随即他便离开大帐去调动兵马。
叶离离摇头，她真是永远都搞不懂人类。
眼下的正事是回到夫人身边，她还被吊着，又手无寸铁，叶离离得看着她。
她熟悉的人并不多，比起一开始就手贱抓她尾巴的小官哥，还是夫人更顺眼。
猫的动作比人类快很多。她回来的时候夜色还正浓。
夫人仍旧垂着头一动不动。
叶离离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死了，但并没有闻到熟悉的死亡恶臭。
她走近些爬上柱子，汇报自己的行动。
夫人的声音透露出一股疲倦，“多谢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到头来却是你这样一个小东西……”
叶离离正在咬她手腕上的绳子，没听清下半句话。她只是觉得再不放下来就要出人命了。
夫人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她和叶离离都咳了两声。
“接下来怎么办？”叶离离问她。
“我只是一位柔弱无力的女子，怎么会知道怎么办呢？”夫人的声音听来却是含着兴奋的。
“你喜欢看焰火吗？”夫人一边问一边伸出手示意叶离离到她肩膀上来。
叶离离飞速爬上去，“什么是焰火？”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①。灯火彻夜照亮天空，星落下，在行人的眼里，在欢聚的酒杯里。四处都是欢笑与节庆的热烈。猫猫娘娘没见过吗？”夫人将手举起来，五指并弄又分开。
“就像这样，啪的一声，转瞬即逝。”她揉着叶离离的头，“很美，很虚无。”
“我没见过。”叶离离答。
“也是，你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呢。这二十年动荡不安，天下很久都没那样的太平日子了。不过也快了。”
叶离离问什么快了。
今夜的夫人不再沉默寡言，也不像以往故弄玄虚。她对叶离离有问必答，“这样的日子快来了。”
她像一丛火焰，借着风势突然爆燃起来，让叶离离在一瞬间都产生了恐惧。
“你怎么知道的？”
夫人深吸一口气，“我闻到了。你没闻到吗？”
叶离离跟着嗅闻。她什么也没闻到。
又或者她不知道夫人嘴里的太平日子是什么味道，所以分辨不出来。
她们一人一猫在夜里游走。部族的人们根本不会打仗，都是借着天险阻隔敌人，真正的防守如同虚设。
最大的差别就是对面的巡逻能抓住叶离离，他们连看守的女人跑了都没发现。
饶是叶离离不甚聪明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
“嗯，离离真是只聪明小猫。”夫人并不吝啬夸奖和抚摸。她甚至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好的态度。
她教叶离离如何分析眼下的局面。
部族本就于边陲险地避战多年，信息不通对敌手毫无了解是一处弱势。
敌手军心一致，目的明确，而这边刚死了真正的领头人，人心惶惶，这是其二。
“其三嘛……”夫人卖关子，“你来猜猜？”
叶离离：“其三，他们最看不上的往往是咬人最狠的。我们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奸细。”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奸细的。我们可是今上不费吹灰之力收付此地的头功。”说话间，夫人已经带着她到了关着小官哥的寨子附近。
叶离离抖抖皮毛。她是凭借味道追过来的，夫人又是怎么知道小官哥被关在这里呢？
唉，小猫咪可不该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会掉毛的。
守卫对她们恍若无视。夫人就那么一步一步登上楼梯，走到正在床边枯坐的小官哥眼前。
本来闭目养神的人突然睁开眼，“谁？母亲？您是怎么——”
夫人举起一只手示意他闭嘴。他心头忽然产生一阵恐惧，眼前人看着和母亲长得一样，举止却完全不同。
他低头顺从了。
叶离离看看他又看看夫人，总觉得这俩不像是一家人。
从前是小官哥意气飞扬而夫人沉默胆怯畏手畏脚。如今母子两人一站一坐，倒显得小官哥平庸，而夫人凌厉。
和对面坐在最中央帐子里的那个人有点像，叶离离想。
夫人将头上的金钗仍在小官哥面前，“你知道我一直想杀了你。”
小官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懵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阿娘？”
“装什么啊，你不也一直都想杀了我吗？但就像我需要用你来保命一样，你不也得靠着我活。”夫人笑着说，“咱们娘俩啊，就是这个命。”
小官哥将金钗握在手里，没有回答。
那是上任土司为这位受宠的小老婆专门请了外头的工匠打了中原的样式。
夫人也不需要他回答，“你终究不像我，大概是因为身上有一半他的血。啧，脏透了。”
小官哥被这句话刺激。他抄起金钗向夫人扑过来。
叶离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到夫人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的皮毛，很用力掐着她的喉咙。而后有什么东西涌进来，在一瞬间夺走了她的感知。
叶离离只觉得痛，全身的骨肉皮毛传来一阵阵被撕裂的痛苦。
她嘶吼着暴涨到一人高，张开的嘴几乎能将小官哥的脑袋吞下去。
那还算锋利的金钗在厚实的皮毛前就如同瘙痒的玩具，被她在挣扎中打掉在地。
小官哥意识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练练翻滚，躲避叶离离四处扑腾的爪子。
而叶离离背后，夫人冷眼看着他滑稽的动作，毫无感情地笑着，“最开始我是想一死了之的。他杀了我的孩子，还要娶我。”
“你们真是奇怪，总以为女人会毫无缘由地爱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会喜欢一个罪证？”
“后来我想，不行。我怎么能光折磨自己不折磨仇人？所以我得把你养大啊，养得越有野心越好。你瞧，你和那些同样身上留着脏血的杂种这不就狗咬狗了。”
小官哥开始发抖。他总还是以为母亲会爱自己的孩子的。
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成哥哥姐姐的眼中钉的。
他的痛苦更是让被情绪撑着的叶离离再难受了一分。叶离离嘶吼着，和她平常软乎乎的猫叫完全不同。
那是野兽的嚎叫。
或为记仇，或为复仇。
夫人或许是从手下的颤抖感觉到了什么。她歪着头，更用力地攥着叶离离后颈部的皮毛，“不，你不可以向着他，到妈妈这儿来。”
黑色的，世界都是黑色的，更多的黑色从夫人身上向叶离离涌过来，让属于小官哥的那点情绪被轻易盖过去。
在夫人的叙述下，他的感想太无足轻重了。
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引人发笑。
无穷无尽的仇恨与愤怒将叶离离淹没。她犹如溺水的人，感觉那些苦涩的带着火焰一般灼痛的情绪没过头顶。
这才是夫人原本的想法吗？她一直背负着这样的痛苦吗？
叶离离问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
她不该感觉不到才对。
“好孩子，很快就不痛了。”夫人松开手，抱了抱叶离离，“你可真像她啊。”
小官哥的声音颤抖，“谁？她像谁？”
“我的女儿。她当时还那么小，最喜欢黏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陪着。是啊，她也喝不惯茶叶，让我教了好久。”
“你疯了！那玩意儿就是只狸奴！”小官哥从地上捡起金钗对准仍在生长的叶离离，“她甚至是个长不大的怪物。”
夫人摇头，“是吗？那你为什么又要叫她什么猫猫娘娘？外头这些等着你的人，又是怎么来的？”
小官哥看着她，像是看一个不能言说的怪物。他张了张嘴，说不出别的话。
一个女人，即拒绝了母亲的身份绑架，又不把其他人当人看，是很难找到破绽的。
外头忽然传出一阵响动。
而后火光从黑暗中迸出来。
“敌袭！敌袭！”有人叫着吹响了号角。
小官哥的眼神不由向外转。虽说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但场面是彻底乱起来了。
“你还不走吗？”夫人问他，“我可是要走了。”
她拍了拍叶离离。对方就像被她用缰绳牵住的马一样，顺从的向前迈开脚步。
小官哥连忙向后退，侧身避开她们。
这寨子显然是不能要了。叶离离撞出门去，将门上开了个大洞。
等在外头的自己人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这、这是？”
小官哥此刻已经恢复理智，立刻高声说：“猫猫娘娘为助我等特显真身示凡。今日便教那些背叛我阿大的叛徒人头落地！”
人们立刻不怕了。有的跪下向叶离离叩拜，有的振臂高呼“为老土司报仇”。
小官哥回头看向夫人。他不敢把这疯女人放走，然而此刻寨中乱作一团又是最好不过的机会。
他稍作思索，唤来两人，“你们保护好我阿妈。”
叶离离在此刻突然睁开了眼睛。
金黄色的眼球上一道黑色裂纹，瞪得本要上前的人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我有猫猫娘娘护身，让他们跟着你吧官哥，多一个人我也放心些。”
小官哥的语气有些恶狠狠，“好，娘可千万保重。”
说完，他带着人混入混乱中。
叶离离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立刻趴下。
她现在四肢百骸都在疼，被强迫生长的感觉就像被拆成一块一块之后又拼回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的语气不好起来。
夫人的手顺着她的脊柱摸下来，“辛苦你。咱们去吃点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叶离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不是痛得站不起来，她现在也跑路了。
“欸，这你可就不如你弟弟听话了。”夫人的脸色冷下来。她的手重新攥住了叶离离的后颈。
叶离离立刻怂了，“好好好，你说啥都好。”
“这才是乖孩子。”夫人招手示意她跟上。
叶离离勉强站起来，“好痛。”
她又趴下。
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好吧，咱们坐会儿。”
说完她当真一撩裙子坐在残破的楼梯上，用一只手轻轻拍着叶离离，嘴里哼着她没听过的曲调。
“你到底要干嘛？”叶离离问。
她知道夫人一直和外界有联系，至少有三四年了。
那些从外界来的茶叶、衣物，还有工匠都是证据。只有前任土司那傻子才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回回都能碰上夫人想要的东西。
只是叶离离一直以为她是在为小官哥谋划，就像小官哥一直是为了他母亲的安危而被迫去争一个道理。
他们谁都没有说谎才对。
叶离离是能听出来的。
“谎言未尝不是由真话构成的。”夫人收回手，开始整理自己被发钗勾出来的头发，“他和你说是为了我们安全是真，但是为了他自己更是真。”
“就好像现在我说我并不恨他。”
叶离离果然没有感觉到谎言，“但那和你想要他死不冲突，是吗？”
她学会了举一反三。
“聪明。可惜了，倘或你真是个人……”夫人话未尽，又继续打理自己去了。
叶离离歇了一会儿感觉缓过劲。她站起来拱了拱夫人，本来是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背上。
夫人摇头拒绝了。
她从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被生活磨平希望的妇人。叶离离每次见到她都是灰暗的。
此刻她在叶离离眼里就是最亮眼的火光，只要人见到就明白她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的女儿。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获得名字，那时候在那件书房里两个人类说离为火。
她好像有点明白夫人要自己传达的口信是什么了。
火焰离离。
她们穿行在这片火海里，一步一步犹如走向王座。
当然有人对她们虎视眈眈，但见到叶离离呲着的尖牙之后都退下了。
她们最后回到夫人平常居住的院子里。叶离离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跑。
夫人打开梳妆台，各色的胭脂首饰熏得叶离离打了一个喷嚏。
“哈哈，诶呦我们离离还是个小姑娘呢。”她捂嘴笑着，示意叶离离蹲在自己脚边。
叶离离忍住想用爪子刨动那些瓶瓶罐罐的冲动，看着夫人为自己梳妆。
她将长发梳顺，拆掉所有累赘的饰品，用一支木簪将头发挽起。又把那套颇有异族风情的衣袍脱掉。
她现在穿了一身白色中衣，素面朝天，干净又整洁。
夫人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这么些年来她都忘记原本自己的模样。
外头的火光更艳，映在她的脸上多出一层血色。
叶离离忽然警惕起来，有人带着一身血气来了。
夫人的手放在她脖子上，让她慢慢趴回去，“既然来了，为何不见？”
窗外转出一个男人，正是叶离离在帐子里见过的那个。
他没穿盔甲，身上黑色的衣袍湿漉漉的，全是血。
人类复杂多变，她已经习惯小孩终究会学坏成为大人，只是有点可惜她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
叶离离回去继续当她的吉祥物。
夫人也常常来看她，顺带看看跟着一起走的侍从小姑娘。
叶离离摆摆尾巴，用自己的能力熄灭盯着她们的大姐突如其来杀意。
尽管她一直在动用能力，但部族里的氛围确实一天紧张过一天。终于有一天，叶离离和夫人坐着喝茶的功夫，如今暂代土司的大姐从门口大步冲进来。
“是你！你做了什么！”她拽着夫人的领子。
尽管被提起来，夫人仍自如的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整了整衣襟才开口，“我能做什么？”
她稍稍歪着头，用天真的语气问：“我一个被你们关起来的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你放屁！”大姐一掌拍在桌面，“和我们作对的那群兔崽子亲口说，要迎回什么天子的长姐！你还说跟你没关系！”
叶离离掀起眼皮确认不会闹出人命后又埋着头喝水。
虽然这泡了叶子苦啦吧唧的水确实不好喝，不过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夫人也很珍惜这同黄金等价的茶水。她将一只杯子推到大姐面前，“土司息怒，您且想想，我嫁给你父亲这么多年，何时见过有人来寻？不过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大姐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她也是要借题发挥的，“那正说明你个狐狸精蒙蔽我阿大多年，如今又勾结外人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来人啊！”
她拍拍手，“把这娘们给我拖出去捆在阵前，我倒要看看那群狗东西是不是真要迎回什么公主。”
叶离离站起身，但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那小侍从已然拔刀迎上去。她身手不错，只是对方毕竟是主子，还占着人多的优势，没过几招就被压在地上。
她还不肯放弃，一边挣扎一边替夫人求饶，“这里头一定有误会，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夫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她想。
小官哥的先生带着猫猫娘娘来到这贫瘠的村落被众人排挤奚落的时候是夫人认出了他们。
夫人出手让两个神仙留在这里，保佑大家吃上饱饭、懂得道理，也让哭泣的孩子不再做噩梦，时常因冲突而发生血腥事件的部族变得安定。
只有神仙才能跟神仙说上话，所以夫人也应该是好心的仙人下凡。
但她的一切只能让将夫人视为眼中钉许久的大姐更烦躁。她抢过手下的刀，一脚将那侍从踹翻，“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一刀挥下去，再斩落了一颗人头。
叶离离没有太多的感觉。她见过好多生生死死。这种时代人和动物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贱命一条。
夫人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好像刚刚在她面前只是砍了个瓜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大姐带着手下押着夫人走了。
竟然没人想起这儿还有个所谓的猫猫娘娘。
叶离离缓慢地站起身伸个懒腰。她跳下桌，跟着人的脚步去了。
大姐说要把夫人绑在阵前，说到做到，一点也没在乎对方是个柔弱的女流之辈。
对面来攻打的人马闹翻了天，连续几日叫阵说他们的行为“非大丈夫所为”。
叶离离则在找她的主人。现在部族里乱成一锅粥，她觉得是时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只是哪里都没有那人的身影。她最初还能闻到一些人留下的气味，可随着下了几场雨就再也找不到了。
叶离离又返过去找小官哥。
这孩子现在被哥哥姐姐们关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保下了一条命。
“那是因为他们要留着我羞辱对面。辛辛苦苦摆出迎公主回朝的幌子，却要眼睁睁地见证公主和公主生的儿子一起祭旗。”他抱着叶离离哼了一声，“也算是一种报复。”
“他们到底在报复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做啊？”叶离离问他。她能知道人类的仇恨，却不明白为了一个所谓土司的虚名，当真能生出这么大的怨恨吗？
“我们怎么没做。我活着就是挡他们的路。”小官哥说这话手下猛地用力抓痛了叶离离的毛。
叶离离很是不满地挣脱，看他脸上充满了怪异的兴奋，“很快他们就要付出代价了。”
人类真是搞不明白的生物，她摇摇头决定还是和夫人待在一起。
这位看上去连自己命运都无法决定的弱女子被吊了三天三夜。叶离离在大营前找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还很有精神。
叶离离的鼻翼抽动两下。她总在夫人身上闻到浓厚的苦涩，可是她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情绪。
怒喜思悲恐，人类的情绪她应该见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有读不出来的。
夫人的手指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蹭了一下，她笑起来，“你来啦。”
叶离离这几年稍微长大一圈，皮毛变得有一点发灰，只要不到光烛下，还是能藏在阴影里。
叶离离小声地问：“要我把你放下来吗？”
夫人回答，“暂且不要。”
叶离离也就放弃了爬上去把绳子咬开的心思。她又转达了小官哥正想办法救自己母亲的事。夫人听完笑得更大声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叶离离并没从她的笑里感觉到欣喜。
“离离，你帮我个忙。”夫人的语气轻柔，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叶离离的头和背。
叶离离抖抖皮毛应承下来。
于是趁着夜色她跑去了对面的营帐，虽然中途多次因为躲藏不及时被士兵发现。但叶离离都操纵自己的能力把他们忽悠过去了。
她最终到了对方主帅的面前，阴恻恻地开口，“有人要我向你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离离。”
是的这就是夫人托她的事，让她跑到别人的营帐里自我介绍。
对方还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大晚上被来上这么一下脸色不改。他听了叶离离的介绍也有些不解，只念叨着，“离、离离？”
忽然他一锤掌心，“原来如此。”随即他便离开大帐去调动兵马。
叶离离摇头，她真是永远都搞不懂人类。
眼下的正事是回到夫人身边，她还被吊着，又手无寸铁，叶离离得看着她。
她熟悉的人并不多，比起一开始就手贱抓她尾巴的小官哥，还是夫人更顺眼。
猫的动作比人类快很多。她回来的时候夜色还正浓。
夫人仍旧垂着头一动不动。
叶离离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死了，但并没有闻到熟悉的死亡恶臭。
她走近些爬上柱子，汇报自己的行动。
夫人的声音透露出一股疲倦，“多谢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到头来却是你这样一个小东西……”
叶离离正在咬她手腕上的绳子，没听清下半句话。她只是觉得再不放下来就要出人命了。
夫人落在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她和叶离离都咳了两声。
“接下来怎么办？”叶离离问她。
“我只是一位柔弱无力的女子，怎么会知道怎么办呢？”夫人的声音听来却是含着兴奋的。
“你喜欢看焰火吗？”夫人一边问一边伸出手示意叶离离到她肩膀上来。
叶离离飞速爬上去，“什么是焰火？”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①。灯火彻夜照亮天空，星落下，在行人的眼里，在欢聚的酒杯里。四处都是欢笑与节庆的热烈。猫猫娘娘没见过吗？”夫人将手举起来，五指并弄又分开。
“就像这样，啪的一声，转瞬即逝。”她揉着叶离离的头，“很美，很虚无。”
“我没见过。”叶离离答。
“也是，你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呢。这二十年动荡不安，天下很久都没那样的太平日子了。不过也快了。”
叶离离问什么快了。
今夜的夫人不再沉默寡言，也不像以往故弄玄虚。她对叶离离有问必答，“这样的日子快来了。”
她像一丛火焰，借着风势突然爆燃起来，让叶离离在一瞬间都产生了恐惧。
“你怎么知道的？”
夫人深吸一口气，“我闻到了。你没闻到吗？”
叶离离跟着嗅闻。她什么也没闻到。
又或者她不知道夫人嘴里的太平日子是什么味道，所以分辨不出来。
她们一人一猫在夜里游走。部族的人们根本不会打仗，都是借着天险阻隔敌人，真正的防守如同虚设。
最大的差别就是对面的巡逻能抓住叶离离，他们连看守的女人跑了都没发现。
饶是叶离离不甚聪明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
“嗯，离离真是只聪明小猫。”夫人并不吝啬夸奖和抚摸。她甚至对自己儿子都没这么好的态度。
她教叶离离如何分析眼下的局面。
部族本就于边陲险地避战多年，信息不通对敌手毫无了解是一处弱势。
敌手军心一致，目的明确，而这边刚死了真正的领头人，人心惶惶，这是其二。
“其三嘛……”夫人卖关子，“你来猜猜？”
叶离离：“其三，他们最看不上的往往是咬人最狠的。我们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奸细。”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奸细的。我们可是今上不费吹灰之力收付此地的头功。”说话间，夫人已经带着她到了关着小官哥的寨子附近。
叶离离抖抖皮毛。她是凭借味道追过来的，夫人又是怎么知道小官哥被关在这里呢？
唉，小猫咪可不该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会掉毛的。
守卫对她们恍若无视。夫人就那么一步一步登上楼梯，走到正在床边枯坐的小官哥眼前。
本来闭目养神的人突然睁开眼，“谁？母亲？您是怎么——”
夫人举起一只手示意他闭嘴。他心头忽然产生一阵恐惧，眼前人看着和母亲长得一样，举止却完全不同。
他低头顺从了。
叶离离看看他又看看夫人，总觉得这俩不像是一家人。
从前是小官哥意气飞扬而夫人沉默胆怯畏手畏脚。如今母子两人一站一坐，倒显得小官哥平庸，而夫人凌厉。
和对面坐在最中央帐子里的那个人有点像，叶离离想。
夫人将头上的金钗仍在小官哥面前，“你知道我一直想杀了你。”
小官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懵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阿娘？”
“装什么啊，你不也一直都想杀了我吗？但就像我需要用你来保命一样，你不也得靠着我活。”夫人笑着说，“咱们娘俩啊，就是这个命。”
小官哥将金钗握在手里，没有回答。
那是上任土司为这位受宠的小老婆专门请了外头的工匠打了中原的样式。
夫人也不需要他回答，“你终究不像我，大概是因为身上有一半他的血。啧，脏透了。”
小官哥被这句话刺激。他抄起金钗向夫人扑过来。
叶离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到夫人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的皮毛，很用力掐着她的喉咙。而后有什么东西涌进来，在一瞬间夺走了她的感知。
叶离离只觉得痛，全身的骨肉皮毛传来一阵阵被撕裂的痛苦。
她嘶吼着暴涨到一人高，张开的嘴几乎能将小官哥的脑袋吞下去。
那还算锋利的金钗在厚实的皮毛前就如同瘙痒的玩具，被她在挣扎中打掉在地。
小官哥意识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练练翻滚，躲避叶离离四处扑腾的爪子。
而叶离离背后，夫人冷眼看着他滑稽的动作，毫无感情地笑着，“最开始我是想一死了之的。他杀了我的孩子，还要娶我。”
“你们真是奇怪，总以为女人会毫无缘由地爱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会喜欢一个罪证？”
“后来我想，不行。我怎么能光折磨自己不折磨仇人？所以我得把你养大啊，养得越有野心越好。你瞧，你和那些同样身上留着脏血的杂种这不就狗咬狗了。”
小官哥开始发抖。他总还是以为母亲会爱自己的孩子的。
我也是为了你才变成哥哥姐姐的眼中钉的。
他的痛苦更是让被情绪撑着的叶离离再难受了一分。叶离离嘶吼着，和她平常软乎乎的猫叫完全不同。
那是野兽的嚎叫。
或为记仇，或为复仇。
夫人或许是从手下的颤抖感觉到了什么。她歪着头，更用力地攥着叶离离后颈部的皮毛，“不，你不可以向着他，到妈妈这儿来。”
黑色的，世界都是黑色的，更多的黑色从夫人身上向叶离离涌过来，让属于小官哥的那点情绪被轻易盖过去。
在夫人的叙述下，他的感想太无足轻重了。
甚至有些无病呻吟的引人发笑。
无穷无尽的仇恨与愤怒将叶离离淹没。她犹如溺水的人，感觉那些苦涩的带着火焰一般灼痛的情绪没过头顶。
这才是夫人原本的想法吗？她一直背负着这样的痛苦吗？
叶离离问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
她不该感觉不到才对。
“好孩子，很快就不痛了。”夫人松开手，抱了抱叶离离，“你可真像她啊。”
小官哥的声音颤抖，“谁？她像谁？”
“我的女儿。她当时还那么小，最喜欢黏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就是静静陪着。是啊，她也喝不惯茶叶，让我教了好久。”
“你疯了！那玩意儿就是只狸奴！”小官哥从地上捡起金钗对准仍在生长的叶离离，“她甚至是个长不大的怪物。”
夫人摇头，“是吗？那你为什么又要叫她什么猫猫娘娘？外头这些等着你的人，又是怎么来的？”
小官哥看着她，像是看一个不能言说的怪物。他张了张嘴，说不出别的话。
一个女人，即拒绝了母亲的身份绑架，又不把其他人当人看，是很难找到破绽的。
外头忽然传出一阵响动。
而后火光从黑暗中迸出来。
“敌袭！敌袭！”有人叫着吹响了号角。
小官哥的眼神不由向外转。虽说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但场面是彻底乱起来了。
“你还不走吗？”夫人问他，“我可是要走了。”
她拍了拍叶离离。对方就像被她用缰绳牵住的马一样，顺从的向前迈开脚步。
小官哥连忙向后退，侧身避开她们。
这寨子显然是不能要了。叶离离撞出门去，将门上开了个大洞。
等在外头的自己人也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这、这是？”
小官哥此刻已经恢复理智，立刻高声说：“猫猫娘娘为助我等特显真身示凡。今日便教那些背叛我阿大的叛徒人头落地！”
人们立刻不怕了。有的跪下向叶离离叩拜，有的振臂高呼“为老土司报仇”。
小官哥回头看向夫人。他不敢把这疯女人放走，然而此刻寨中乱作一团又是最好不过的机会。
他稍作思索，唤来两人，“你们保护好我阿妈。”
叶离离在此刻突然睁开了眼睛。
金黄色的眼球上一道黑色裂纹，瞪得本要上前的人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我有猫猫娘娘护身，让他们跟着你吧官哥，多一个人我也放心些。”
小官哥的语气有些恶狠狠，“好，娘可千万保重。”
说完，他带着人混入混乱中。
叶离离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立刻趴下。
她现在四肢百骸都在疼，被强迫生长的感觉就像被拆成一块一块之后又拼回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的语气不好起来。
夫人的手顺着她的脊柱摸下来，“辛苦你。咱们去吃点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叶离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不是痛得站不起来，她现在也跑路了。
“欸，这你可就不如你弟弟听话了。”夫人的脸色冷下来。她的手重新攥住了叶离离的后颈。
叶离离立刻怂了，“好好好，你说啥都好。”
“这才是乖孩子。”夫人招手示意她跟上。
叶离离勉强站起来，“好痛。”
她又趴下。
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好吧，咱们坐会儿。”
说完她当真一撩裙子坐在残破的楼梯上，用一只手轻轻拍着叶离离，嘴里哼着她没听过的曲调。
“你到底要干嘛？”叶离离问。
她知道夫人一直和外界有联系，至少有三四年了。
那些从外界来的茶叶、衣物，还有工匠都是证据。只有前任土司那傻子才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回回都能碰上夫人想要的东西。
只是叶离离一直以为她是在为小官哥谋划，就像小官哥一直是为了他母亲的安危而被迫去争一个道理。
他们谁都没有说谎才对。
叶离离是能听出来的。
“谎言未尝不是由真话构成的。”夫人收回手，开始整理自己被发钗勾出来的头发，“他和你说是为了我们安全是真，但是为了他自己更是真。”
“就好像现在我说我并不恨他。”
叶离离果然没有感觉到谎言，“但那和你想要他死不冲突，是吗？”
她学会了举一反三。
“聪明。可惜了，倘或你真是个人……”夫人话未尽，又继续打理自己去了。
叶离离歇了一会儿感觉缓过劲。她站起来拱了拱夫人，本来是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背上。
夫人摇头拒绝了。
她从前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被生活磨平希望的妇人。叶离离每次见到她都是灰暗的。
此刻她在叶离离眼里就是最亮眼的火光，只要人见到就明白她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的女儿。
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获得名字，那时候在那件书房里两个人类说离为火。
她好像有点明白夫人要自己传达的口信是什么了。
火焰离离。
她们穿行在这片火海里，一步一步犹如走向王座。
当然有人对她们虎视眈眈，但见到叶离离呲着的尖牙之后都退下了。
她们最后回到夫人平常居住的院子里。叶离离想不明白，这么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跑。
夫人打开梳妆台，各色的胭脂首饰熏得叶离离打了一个喷嚏。
“哈哈，诶呦我们离离还是个小姑娘呢。”她捂嘴笑着，示意叶离离蹲在自己脚边。
叶离离忍住想用爪子刨动那些瓶瓶罐罐的冲动，看着夫人为自己梳妆。
她将长发梳顺，拆掉所有累赘的饰品，用一支木簪将头发挽起。又把那套颇有异族风情的衣袍脱掉。
她现在穿了一身白色中衣，素面朝天，干净又整洁。
夫人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这么些年来她都忘记原本自己的模样。
外头的火光更艳，映在她的脸上多出一层血色。
叶离离忽然警惕起来，有人带着一身血气来了。
夫人的手放在她脖子上，让她慢慢趴回去，“既然来了，为何不见？”
窗外转出一个男人，正是叶离离在帐子里见过的那个。
他没穿盔甲，身上黑色的衣袍湿漉漉的，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