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离虽然趴着,但做好了攻击的准备。她将四肢收在腹部,眼睛盯死了对方,一直咧着牙。

    男人的视线也落在叶离离身上,握紧了手里的剑,“臣来请公主上路。”

    “上路,是上什么路呢?”夫人笑着问他,“回家的路,黄泉的路?”

    “公主玩笑了。”男人低头,“陛下一直挂念,常常祈愿您身体安健。”

    “陛下,我可不知道我有哪个弟弟,想来也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吧。见都没见过,就挂念我了。”夫人低下头,正巧叶离离仰头的视线和她撞上,“况且将军你实在不会说谎。你说呢,离离?”

    “啧。”叶离离回以白眼。

    这种程度的谎言,简直是看不起她。

    男人对她口吐人言并不惊讶,“早已听说公主身边有一位神异的猫猫娘娘慈悲普度能通人心,想必正是这位了。陛下也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谎言,叶离离没有放松警惕。正如对方也一直没有松开剑柄。

    夫人一笑,“噢,看来将军消息灵通,想必也早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搭上线了。”

    叶离离听得有点晕。

    一直和外头联系的不是夫人吗?小官哥只是在土司那争宠而已。他又什么时候跟外头搭上了?他们母子之间竟然互不知道对方的行为吗?

    人类,真是可怕。

    更可怕的是将军默认了夫人的说法。

    叶离离是真搞不懂了。她用疑惑的眼睛去看夫人。

    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向将军,“容我再和小女交代两句吧。”

    将军神色里有疑惑,但他只是沉默着往后退到门边,没有再往外的意思。

    夫人冷笑,转过头来对着叶离离的脸又变得温柔。她摸了摸有她手掌大小的猫耳,“我有个礼物给你。”

    说着她从梳妆台下摸出一个盒子,里头装了一套及笄礼的簪子。

    叶离离低头让她在自己的皮毛上绕来绕去。可惜她不是只长毛猫,怎么都不能像人一样把这些棍子簪在毛发上。

    夫人玩了一会放弃了。她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算啦。”

    说完她玩闹似的搂过叶离离的脸,将她整颗猫头塞进自己的怀抱。

    叶离离那能吞下整个人头的嘴正正抵在她的脖子上。叶离离都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叶离离小心翼翼地收着牙,生怕碰到夫人。

    “唉,可怜的孩子,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她趁着叶离离为这个问题分神的瞬间,两手用力在叶离离颌关节一掐。

    叶离离吃痛嗷了一声,尖牙不可避免露了出来。

    叶离离当即反应过来,但她的牙已经尝到血液的温热。

    血从夫人的脖颈上的一条口子里泵出来。

    那位守在门口的将军喊了一声“公主”,放在剑上的手反倒拿了下来。

    还真是一位有眼色的女人,难怪陛下夸她聪慧。

    他等着那些血彻底留干,而后好带走叶离离回去复命。

    叶离离已经吓懵了。于是那些情绪与记忆完全没有遭到任何反抗就涌进她的大脑。

    那是属于夫人的一生。

    恍惚又苍白的幼年,大小姐的功课无非那么几样,假装自己兴奋地等待着成为一名妻子。

    而后是盲婚哑嫁的婚姻,连面都没见过的夫君,婚礼上那些山盟海誓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唯一的彩色是那个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小姑娘。

    长得像她自己,性格上比她安静些。

    养孩子的过程像是也是在满足她童年没有满足过的愿望。她将女儿视为自己,娇惯得无法无天。

    不事女工,不读女训,不学书画。

    丈夫当然不会满意。他们最需要的始终是男性继承人。

    当然小姑娘也很好,但必须像她一样好好培养,能给他拉来一位好合作对象。

    否则就是不成体统。

    头一回她顶撞自己的夫君,“世道如此,你看上的那些世子王侯,他们能活到小娘及笄再说罢!”

    男人摔了茶杯掀翻桌子,再一次向她倾泻怒火,说她困于后宅的妇道人家能懂什么。朝堂与天下是男人专属的话题,轮不到她置喙。

    正是如此,连她一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出倾斜的大厦很快在战火里燃烧成一团灰烬。

    夫君慌慌张张带着她们逃跑。

    她总算在除开出嫁那一天再一次踏上外面的街道。

    她竟然觉得欣喜,甚至快活。

    甚至在男人为了逃命把她们统统丢下后,她感到了自由。

    鸟儿从生来就养在笼子里,却还是会向往天空。

    只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对没经历风雨的金丝雀来说太危险。

    接下来便是些叶离离知道的故事了。

    女儿去世,她被土司带回来,被迫生下第二个孩子,然后在某一天遇见叶离离。

    叶离离终于感觉到夫人的愤怒。

    它不像叶离离在那些男人身上见到的火焰那样直接又不可控。它是潜藏的热,像上层燃尽的碳,灰烬下是凝固的火,烫得发红。

    所以叶离离才一直都没发现。因为她只是一只小猫咪,搞不懂人类的复杂。

    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没发现。

    他们都只看见燃烧殆尽的灰,以为夫人早就顺从地认命。根本没有一个人走近过,去感受一下温度。

    接下来夫人的许多记忆都和叶离离有关。

    最开始是因为夫人觉得小猫崽可爱,后来是发现叶离离有利用价值。

    怎么会有这种顶着宝库招摇过市而不自知的小蠢货,夫人用宠溺的心情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充分利用叶离离。

    它能操纵情绪,并且以此为食,那还能做更多的事吗?

    于是下一次喝茶的时候夫人假装无意提起老邓上山摔断了腿。叶离离果然坐不住,匆匆告辞往病人家里溜。

    后来夫人和老邓妻子碰见,她关怀地问:“不知道老邓的伤怎么样了?”

    妻子喜气洋洋地回答,“夫人还不知道咧,猫猫娘娘给他医好了,谢谢猫猫娘娘保佑。”

    “真的?”她假意不信。

    老邓妻子果然上钩,“嗨,咱知道夫人是外头来的讲究人,但我那天看得可是真真的。猫猫娘娘要我想着老邓的腿已经好了。咱一直想着想着,然后一道光过去。我一看老邓真从床上站起来了。那可不是好了嘛。”

    夫人笑着点头,随意应付过去。

    看来还能化相信化为真实,真是让人心惊的能力。

    而且它看上去还只有幼猫那么小一只,如果能成长起来又会怎样?

    夫人开始诱导儿子去散播猫猫娘娘的传说。他以为是用仙人弟子给自己造势,实则是夫人想看受到供奉的叶离离会变成什么样。

    果然,小猫开始慢慢地长大。虽然仍比不上普通猫的速度,倒也是肉眼可见圆了一圈。

    那天叶离离照旧来陪她喝茶,一边偷偷吞掉她身上的苦涩。

    猫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只有它自己以为装得很好。实际上夫人早发现,它每次蹲在自己手边的时候脸都会皱在一起。

    她摸了摸小猫,恍然间想起那个同样会一言不发陪在她身边的女儿。

    夫人手下一顿。正在享受梳毛服务的叶离离看向她。

    “你是不是长杂毛了?”夫人找个话题掩饰。她的手指翻动着,真发现零星的黑色毛。

    “啊?”叶离离开始追着尾巴转圈,试图找到她说的杂毛,“可能是最近吃了太多苦东西吧,黑乎乎,黏嗒吧啦的,还不禁饿。”

    不仅能食用情绪,还会被不同的情绪影响外在,夫人在心里多记一笔,又感觉这和养孩子没什么不同。

    她生下小姑娘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每发现小姑娘有什么不一样就在心里默默记下。

    夫人露出一个笑。她想,倒也没有不同。

    搞明白一个小怪物如何成长,有何种本领,和养一个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那好吧,欢迎你回到我身边,我亲爱的女儿。

    她抄起叶离离,“走,我们去看看你小官哥在干什么。”

    只可惜夫人的计划被外来人打乱。从对方嘴里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夫人就知道她没得选了。

    那些好不容易逃离的词,大家闺秀、天作之合、家族宗祠、姻亲血缘统统找上门来。

    她并不算熟悉从外人嘴里冒出来的那个野心勃勃的人,也许是某年某月在某个宴会上被亲戚引荐撇过一眼。

    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理由,一个让未来史书写起来好看点的门面。

    如果实在没有也就没有吧。

    而这面旗帜是不能活下来的。

    否则后来的文人要怎么说当今的皇帝,又要怎么说她这所谓的公主?

    一个被掳走的姑娘,她得忍辱负重活着,成为男人知耻后勇、隐忍至今的借口。

    她也得在合适的时候死去,让男人对着她的尸体垂泪,赞叹贞洁烈女、品行高尚。

    夫人实在是最了解这一套的人。

    可悲的是,她被找到了,就不可能再逃出。

    外头的人野心勃勃要做一统天下的圣贤明君,精兵强将正隐忍待发。

    她呢,她什么都不能指望。

    那就都给我陪葬好了,夫人并不觉得绝望。她只是很快改变了计划,顺从地接受了未来。

    唯一不好决定的是叶离离。

    她的小女儿,浑浑噩噩生在人世间二十余年,却压根不了解人类,也没见过这峥嵘的世间。

    把它单独留下?这世界对它太危险了。

    可让它跟着自己去死,又不知道寻常方法能不能杀死一位猫猫神。

    于是夫人一直在试,下过毒,设过陷阱,也曾在叶离离趴在她手边时用力捏住猫咪的颈骨。

    可那些方法都没有用。

    这才对,夫人心中一阵欣喜,这才像我的女儿,八风不动又教人束手无策。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兴趣。

    “你呀你,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夫人把正在熟睡的小猫举起来。迎着太阳叶离离一身灰色杂毛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被弄醒的叶离离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看见是熟悉的脸,又满不在乎地睡过去。

    唉,还是跟着我一起走吧,这没有警惕心的样子真让人操心。

    那么,你要如何杀死一只小猫?

    用爱,用恨。

    叶离离可以受情绪影响,那么是否同样可以被情绪杀死?如果一个人的情绪不够,那一整个寨子的人,一支训练有素血债累累的军队呢?

    在这间小小的闺房里,夫人终于开始了自己最后一个弑神的计划。

    “你会死吗?乖孩子,你会陪着阿娘吗?”夫人浑身上下都是血,手指紧紧陷入叶离离的皮毛。

    她的身体很烫,那些贴着叶离离的皮肤甚至开始融化。皮肉黏在毛发上的感觉像粘稠的水,猫的天性让叶离离反感。

    叶离离想要挣扎,但她无法摆脱一团阴影、一座肉与皮肤混成的囚笼。

    那些深埋在夫人身体里的炭火开始汹涌地冒上来,将她们一起灼烧,仿佛两尊泥人被重新糅合成一团。

    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她们就该是这样的一团。

    夫人仍在一点点逼近叶离离。她几乎整个淋在了叶离离身上。

    一个人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活着的。可夫人就是还活着,叶离离还能在被融化的疼痛里分辨出她的声音。

    “都给我陪葬吧!都去死!都去死!”

    “你们不让我活,就也别活了。”

    不要,不要,叶离离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皮肤下面拱出来。它们切切私语着,嬉笑着,为自由而雀跃。

    嘻嘻,嘻嘻,让我们像这个疯女人一样把整个世界搅个翻天覆地好了。

    不行,不行!

    叶离离孱弱地摆动,试图重新掌握对那些情绪的控制。她不敢想在夫人的催化下这些没有被消化干净的情绪会催生出什么惨剧来。

    从她们俩身上不断淌下肉色的蜡液一般的东西。那些液体好像有生命一样不断像外蠕动。

    那位守着门口的将军早就僵在了原地。他手指着,口里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破碎的恐惧从他七窍里流淌出来,被液体裹挟着向叶离离而去。

    而更广阔的外界嘶吼声与火光连城一片。训练有素的士兵逐渐杀红了眼。人人看向对方都觉得有深仇大恨。

    整个世界以这间小小的闺房为中心扭曲着。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淤泥般的情绪都涌动着向叶离离这具皮囊里灌。

    叶离离大概是在放声尖叫,但她早已听不清外头的声音。

    只有那些不受她控制的情绪仍旧源源不断。她听见同时有千百个声音在耳边咒骂,有千百个声音在耳边哭泣,有千百的嘴在笑,有千百的眼在哭。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喊痛,利器深入骨髓的感觉同样在叶离离身上重演。

    女人蜷在地上,腰腹拱起一个弧度,藏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另一只手下搂着一个孩子。孩子看不见母亲背上顶着的刀锋,还在问猫猫娘娘去了哪里,为什么猫猫娘娘这一次没有保佑我们。

    也有人在狂喜,手握着的刀剑已然豁口,可他无知无觉,只是一刀一刀又一刀。

    “杀掉这个,一两银子,杀掉那个,位列夫长。”他砍下去,“都是叛贼,都是叛贼。”

    也许是这一个人的骨头特别硬,刀锋卡了一下,随后崩裂成碎片。有一道划伤了他的脸,染出一片血红。

    而夫人的声音很是兴奋,“再热闹些,再热闹些。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多寂寞啊。大家到底下去也做邻居不好吗?”

    那些混杂的、充满污染力的情绪将她包裹,而夫人带来的凝固着的火又将它们统统灼烧过。

    如同泥塑,先要将水和泥反复揉搓,再不断塑形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最后将塑好的胚送入烤窑。

    禁得住火炼的成品才能迎来新生。

    那些失控的情绪在夫人的催化下变得同山一样沉重,同海一样深邃。叶离离的挣扎像是挠痒痒。

    叶离离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也失去了灵敏的感官。她只能感觉自己身上覆盖着一层灼热的粘稠的膜。

    膜在越收越紧,将她的动作逐渐定格。

    原来如此,叶离离在混沌中明悟。

    你是不可能理解一个疯子的,尤其是一个平静地疯掉的女人。

    叶离离挨过饿,受过冻。很多次她在痛苦中闭上眼睛,以为这就是死亡。

    实际上她都在不知道多久之后再次醒来。

    只有这一次,她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死亡是不可抗的。它才不会给你反应的机会。

    它只会带来恐惧。

    叶离离可能是哭了吧。她现在也感觉不到泪水或是什么触觉。

    她无意识张开嘴,似乎想最后留下什么话语。

    “……妈妈。”

    真是奇怪,她是天生天养的精怪,没有被人揣在子宫里小心翼翼地期盼,或是厌恶过。她没有母亲,不该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反应。

    她却还是在这时候下意识喊了一声“妈妈”。

    而后她听见了一声笑。

    夫人说:“为女、为妻、为母,他们从前只会这么叫我。你也这么叫我。”

    那声音突然转为尖利,“我难道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她凄厉地问叶离离,“我难道不该有自己的名字吗?”

    那你……叫什么呢……

    叶离离似乎是这么问了。

    但她迟迟没能获得回答。

    最先恢复的是对疼痛的感觉,而后是四肢的控制权。

    叶离离心里大喜过望。她积蓄了一下力量,再度开始挣扎。

    那些裹住她的东西不再是对抗的态度,好像慢慢往回缩进了她的身体。一层又一层的壳逐渐干裂,又在叶离离的活动中碎成一片一片。

    叶离离最后将自己的头从这团坚硬但脆弱的茧里拔出来。

    她没控制好身体,直接向后翻倒撞到了床边,两手向上做出一个滑稽的投降姿势。

    她再一次试着活动身体,将前爪伸到自己眼前。厚厚的肉垫变成了人类的长而有力的手指。

    这是,怎么回事?

    她试着像以前一样翻身,却再一次撞到床边,痛得她诶呦了一声。

    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好冷。

    这不是猫习惯的身体,没有足以御寒的厚厚皮草,也没有灵巧有力的四肢。

    她一时被夺去所有赖以为生的能力,有点恍惚。

    最后她想到什么,手脚并用地爬到夫人的梳妆台上,像还是一只猫那样蹲着,歪着头端详现在的自己。

    她变得好像夫人。

    黑色的长发,白色的皮肤。

    只有眼睛和尖牙还保持着猫的特征。

    她试着活动手脚,一边试图用自己的新脑子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类的脑子还是要好使一些。

    她想起之前曾在夫人的回忆里见过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

    人们叫夫人,叶氏。

    叶离离眨了眨眼。她还不大适应这具人类身体调节光线的方法。

    窗外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今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章节目录

一只小猫中介决定去拯救星际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四十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四十二并收藏一只小猫中介决定去拯救星际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