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午后,章府宴会厅里佣人忙碌得水泄不通,三太太在正厅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催促完厨房又紧盯着捯饬花艺的花匠,就为了让江家的小姐,章家未来的小夫人来家里高高兴兴跳一场舞。

    “江小姐到啦,三太太!——”

    “诶!”未见人影,声音先到,紧接三太太才急急踏出门来挽上江艳的手,“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才叫人把先前大夫人穿的裙子熨好,放心,那裙子布料好得啦,版型现在也风尚得很!”

    三太太拉着江艳进小衣帽间,江艳只需呆站着张开双臂,没一会就被套上繁华高调外皮。

    时髦真皮鞋踏上大厅石砖敲响叮叮当当的铃声宣告宴会开始,江艳用指尖与手掌大鱼肌收拢洋裙宽阔布料,三太太拉着她认识江家的妯娌亲缘,她在接不完的话茬里抬起头喘息,抬头便看见一盏流苏水晶灯悬挂,她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觉着闷还是看那灯盏稀奇。

    她的目光短暂流连灯珠,须臾间厅内玻璃门被推开,来者引起些鸟雀似的细声讨论,除了与她同为聚会主角的章伯霆还有谁?

    大家都不调侃这两位即将成婚的少男少女,却心照不宣交换眼神。章伯霆先走向三太太这不够年长的长辈面前问好,三太太只说些宽慰他军务进展的家常话,手中的羽毛折扇拂过面颊,最后展开又收拢,先对章伯霆莞尔一笑,目光看向江艳。

    章伯霆视线追随灯光降临江艳身上,也许最先看她鬓边簪花,又可能最先看见她那有些胆怯的眼,应当是先对视的,否则他如何发现自己今日忘记把佩枪卸下?随即,他把腰间的抢递给身后下属,这才走向江艳,诸位太太们见小年轻要寒暄,自然都不多看他们,匆匆找到谈话的伴。

    “江......艳,小姐,幸会,我是章伯霆。”

    究竟要叫她江小姐还是江女士呢?章伯霆并没有找到确切答案,他先弯下腰,伸出手,时间不早,也许到了该起舞的时候。

    江艳身边还站着位曾经的同学在暗地里鼓励她推搡她去回应,她垂眸看见章伯霆衣袖下的手腕上还绑着绷带,而后伸出手,轻轻搭上他掌心:“难为章司令,身上带着伤还要来跳一曲。”

    章家舞池的地面亮的活像被打了层发胶,章伯霆与江艳就像不一样的蝶翼被拼成一对,她蕾丝洋裙的绿宛若一颗饱满的青苹果,而他用西装革履遮住司令气质与她做衬,留声机乐曲都为他们轻快几分。可江艳不想要轻快的曲,她只想小心点,不要在舞曲间碰到他的伤。

    她不想碰到他的手腕,只能轻轻握掌心,章伯霆的舞步不算熟练,力气却大,他可以在每个跃动里带起江艳的腰身,而后轻轻放下,她的鞋跟落在地面上时稳稳当当

    每一个力都需要支点,江艳在跃动时总难免要握紧那交叠的掌心。叮当响的是留声机的钢琴曲还是正在旋转的水晶灯,她听不真切,耳畔蒙昧的乐曲里,只听见章伯霆很小声地笑了一下。

    死气沉沉的北平啊,你赠予她的是生机,还是一场昏沉旎梦?

    留声机曲调笼罩剧场内,舞台上各家太太小姐们都寻到了舞伴,舞步各有各的不同,有人穿奶白色碎花裙,有人穿深绿旗袍,一段琵琶曲悄悄将西洋乐更迭,她们唱起一小段民歌。章伯霆与江艳被埋没在这方寸的人海里,而后光影游走流连替代日新月异,宴会厅随歌曲变换为牌桌或者茶会,章伯霆一直在她身边。

    舞台逐渐寂寥,人潮落进幕后的黑海,一声枪响后,帷幕再次落下,江艳的旎梦戛然而止。剧场上方投影仪蓦然落下洋洋洒洒毛笔字,琵琶音辅佐京剧腔调,听得:世事匆慌,真章碰敌袭,生死一瞬,姻缘不待。

    第二幕不在此刻落幕,帷幕并没有合上多久,幕后的道具组在须臾间蜂拥而上把新的常见布置妥当,片刻后一场戏与一盏灯再次重返。

    那盏灯静默地转,如同春流到夏的江水,带观众造访江艳那不待的姻缘。

    苏州都督府本是中式园林装潢,却因有一位去西洋读过书的少爷,装潢变得东不东西不西,不过在这战火纷飞的年岁里,要一切都是原来隽秀的模样,倒也难。

    近期张老都督被外派,人不在苏州,家中管事的人是少奶奶,是以张少爷总睡到下午才醒。

    少奶奶坐在厅堂与人打牌,她背对着窗,背脊挺拔,腰纤瘦,从耳坠到脚踝都缠绕珠翠,本是温良的一簇仙葩,却叫这金玉满堂闪耀得看不出那圆钝柔情的眸。

    “张太呀,我听我家那位说,你家张先生前天从西洋那来的画师手里买下一幅画。”

    张太太笑笑,从手里的牌打出一块三筒,抽进一张九条:“是啊,他净喜欢买些和家里不对付的稀奇物件。”

    “我可听说最近大总统要发难,哎呀,吓得我提前卖了点宫里出来的玩意换了金子,好让我那小丫头有傍身钱。”

    张太太如今也算深谙交际道理,应道:“你那小丫头天庭饱满,嘴唇厚又圆,看着可是绝对不吃苦的命。”

    “嗨呀,以后什么样还都不知道呢,张太看着也是有福的呀,你和你家先生郎才女貌的,怎么没趁早也生个?”

    不待回答,张太太便率先胡牌,管家进门来对她说,少爷醒来了,准备要出门。她将手头的清一色推开,同牌桌上三位太太讲起话来自带苏州这溪水般绵软的腔调:“生,赶明儿就生出来,所以我现在就要同他亲热,你们要听?”

    “哎呦,你看看这,胡了牌赚了钱就扯由头开溜,真是......”

    话是这么说,但几位太太们也有眼力见,玩笑几句后就走了,临出门时恰碰见张儒墨急匆匆进门,与他问好时不由得带了几分揶揄。

    张儒墨在人前还是能做出一副温顺得体的好相公样子来,进了厅后把管家遣出去,随意与张太太相对而坐,拿起桌上的茶壶,解开盖子便往口中倒茶水,满脑门子官司:“张夫人好有闲心,怎么把我那几块大洋扣了?”

    “我不扣,难道让你再这样往那些饭店小姐里送钱?”张太太拦下张儒墨那在牌桌上窸窸窣窣的手,先他一步把刚刚赢来的钱收入囊中:“张先生,你知道那些夫人太太都怎么说我?”

    “女人家说来说去无非就那几个字,不听不就得了。”

    “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总要看着你父亲的面子收敛些吧。”

    张儒墨唯独不爱她搬出张老都督说教自己,他不喜大声叫嚷,也总是温言细语的,却愈发容易让人听着不舒服:“那不如这样,你也去找些乐子,我全当不知道,如何?”

    张太太听着他这不着调的话就来气,她抽出手绢扔给张儒墨自行擦干净嘴边的茶水,她的话是重的,手绢落下时是轻飘飘的,巧妙地化去话音里的锐利,保留一块台阶好收场:“你说得好听,若你也是女人,我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口。”

    只需一块台阶,张儒墨便能用油嘴滑舌将这不愉快的话茬揭过,他走到妻子身边,弯下腰亲她面颊的动作行云流水,不由得让人想发问,他狎妓时也如此含情脉脉?

    “我知道你最贤惠,最舍不得我受苦,我今晚早些回就是。”

    她好像是被哄好了,又像是习惯这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事态,站起身的姿势都比读书时直愣愣的样子婀娜几分。

    可她不是玫瑰呀,她是被染红的桂花,金银珠宝是朱砂,浓墨重彩的旗袍是硬拼凑上去的枝桠。

    第二幕的帷幕在此刻才落下,张儒墨挽着江艳踏出门,江艳站在门口,为丈夫披上外套戴上帽子,有说有笑,看似有情,谁知情有几分?

    判词随古筝再次在帷幕上泼洒:姻差缘错,假张绵绵情,命似浮萍,世事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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