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园林在少奶奶的管辖下渐渐舍弃了英伦的色彩,佣人都说张太太精明能干,少爷在老爷走后也越来越有个正形,终幕的开场是细碎的日常,没有凄切乐曲,只有走狗与鸡鸣。

    张太太缓步走入偏厅,她与张儒墨的长子都有三岁大,正在花园里头和佣人的孩子玩耍。她手中的扇子形似孔雀髦,蓝绿交错,轻轻放在手臂,让翎毛点过肌肤:“李管家,今天晚上准备出的餐点拿来给我看看。”

    “诶,来了太太。今晚上的菜特地让洋厨子做了面点和茶水,保准少爷,哦,保准先生满意。”

    “嗯,不要有太多加了奶的菜式,他说不定会喝酒。”

    “是,太太真是会安排,先生知道肯定又会给太太买新缎子,只怕晚上二太太进了门也会叫您安排得乖顺。”

    她将管家递来的菜单浏览一遍,放下那纸张:“等今晚之后你可不能这样说了,这话叫人听了不舒服。”

    “是,我记着了。”

    江艳起初几年在执掌家中事务时还需要时常求助,现今也能安排好茶会舞会,时常还约其他太太小姐来家里打牌,天亮了起床为出门工作的丈夫挑选衣物,天黑了煮好一碗甜汤送到开着灯的书房,哄着儿子入睡,若将日子围困在张府,她过得很好。

    正品茶时,佣人走到她面前,对她耳语:“太太,二太太在后院里闹,吵吵嚷嚷的,只怕外头的鬼子多事。”

    江艳,也就是张太太,只先将手中杯盏里的茶水吹凉,饮下后才说:“带她来厅里吧。”

    “好,好的太太。”

    未过门的二太太是张太太从母家亲缘里挑了一户有些落魄的人家里买来的,她原以为将那人从穷困的地界买来,那人会感激她,可事实却不尽然。

    “燕燕。”

    江艳看着面前的少女被佣人带进厅里,她穿着水一样的缎面,看着那穿着学生装的少女,那身布料眼瞧着不算舒适,粗糙又厚重。

    “我姓陈。”

    “不重要。”

    陈燕也看着她。

    江艳与陈燕就像几年前泾渭分明的章四太太和江艳。江艳打量陈燕穿着的布鞋,她都快忘记自己是何时习惯穿有鞋跟的鞋子了,只记得当初险些崴脚。

    陈燕姓什么,不重要,嫁人后都会忘记的,就像江艳至今不知道章四太太姓什么。

    “我的名字也念做艳,多巧。”

    江艳为陈燕倒一杯茶,引她来品,陈燕却不领情:“你把我带来,想做什么?”

    “只是聊聊。”

    “聊什么?聊你是如何将我买来?我最后说一次,只要我不同意,你们那些兜来转去的钱都是一纸空谈。”

    “天真,”江艳没有因为陈燕的话而不悦,她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平铺直叙,毫不吝啬地跟陈燕分享她幸福地麻木着的人生,“你觉得你能去哪呢?你一旦走出这个院子,东边有日本人,西边有洋人,往北看去还有大炮放在大路上,你去哪?”

    “人都是该死的,无非就是早些晚些,我宁可死在山里,也不会死在这如同魑魅的院子里!”

    “魑魅?你觉得我会苛待你吗?”

    “但我的身子,我的一切都是由我支配的!”

    江艳只轻轻晃两下扇子,打断陈燕的话语,用她后天习得的掌权者优越感说道:“可是你娘家那里都知道你嫁人的消息了,你若走了,谁会护你,谁会要你?男人啊,都比女人还重视贞洁。”

    陈燕与江艳,际遇上如此相似,甚至重叠,却又有不同的生平。江艳更像是一直被规训在家中的布谷鸟,用螺丝拧在西洋钟的木板里,时间到了就叫唤,而陈燕更大胆,她逃,她不顾一切地逃。

    “我可以自己活着,哪怕死得寂寥。”

    “你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

    “不,你说错了。”

    江艳让佣人来将陈燕带回后院,靠在厅里的红木椅上,一个人坐着。

    灯火灰暗,她的回忆伴随一阵古筝被裹挟至舞台。灯光只照着江艳和徐徐走来的许明升,彼时章伯霆与江艳的婚姻与突如其来的死亡一起无疾而终,江艳被安排了第二场婚姻,索性她这些日子靠着协助翻译的工作活计积攒了些傍身钱财。

    少年情人,再相见,他得道在大总统身边谋了好差事,她起身迎他:“许......明升,好久不见。”

    许明升不再站在她身边,而是在她身前两步处看着她:“是好久不见了。”

    “我们都生分了,”江艳低下头,她试图把第二场幻梦存放在许明升身上,“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

    许明升打断她的话只匆匆道:“那都是从前了,都不一样了。”

    他走了。

    江艳还是一个人,灯昏黄,洒落在她脸上,滴落在她肩头,她最后才明白,她是一滴水,融在海里,湮灭,平凡,看起来又比真正匆忙的人幸福些。

    “为什么要告诉我可以逃跑呢?既然可以逃,为什么又要在我的生命里篆刻那些不属于我的女诫?”

    她对黑暗发问,黑暗不说话,只弹奏着平和的吉他,让她看见那些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结果,又将她蒙在不完全开化的境地里挣扎,让她品尝晦涩的苦果,不给予她采摘其他果实的能力。

    灯光恢复场景环境灯时,陈燕再次被女佣带进厅里。

    江艳不再独坐,她站起来,递给陈燕一沓银票,与陈燕平视:“你走吧。”

    “你......让我走?为什么改主意?”

    她深深吸一口气:“走吧,最好动作快点,太阳快落下来了,张儒墨要回来了。”

    “谢谢,谢谢你成全我!”

    江艳不说为什么,因为她忽然明白,她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不能让尚未被规训的陈燕和她一样失去远行的路。

    她揽着陈燕,往帷幕后走。

    灯还没灭,深深的红花由上至下铺盖这园林造景的方寸天地,血雨完全接壤地面时,只听得冲破耳膜的枪响,野兽般的厮杀与啼哭从四面八方的音响里席卷每一位看客,暗沉的红河里,仍有人在唱那《贵妃醉酒》。

    终幕静默的合上。

    而后尹春华拉着所有演员与两位导演回到舞台,手牵着手对着观众深深鞠躬,和观众们互动后一齐跳了一支舞作为返场。这是一支欢快的探戈,她们的舞步有些杂乱,却欢快,背景音乐是94年发行的庆祝圣诞的英文歌。

    一切结束后回到后台时已经十点,她为所有还在工作的员工分发一袋苹果后又各组批了一笔钱下去做奖金,卸好妆提上包踏出剧院时已经十点半。

    尹春华把车开出地下停车场,她看路灯绰绰约约,原来是今年的初雪来临,耶稣落下细碎的吻,永不止息地爱着世上期待雪夜的众生。

    随后天幕里绽放出数十朵狂花,连绵不绝带着各色花纹轰炸深沉月色,尹春华将车停在路边暗处后下车,原想用兜里的小相机拍下这有些美妙的巧合,碰巧手机震动着,她拿起来,见是李仕,按下接听键。

    “喂?”

    李仕好像也跟她共享着烟花,一阵砰砰响,她听不太清。

    “尹春华,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李仕。”

    “你以前问我,会不会唱歌,我当时说不会......其实我会,你,你别录音,我现在唱给你听。”

    “Merry Merry Christmas,lonely lonely Christmas,人浪中想真心告白,但你只想听听情话......”

    尹春华听见李仕的歌声,沉稳,又微微颤抖,就像被冻得不行的人,有可能是因为紧张,在个别本该上升的曲调里发颤,这声音渐渐靠近,她意识到她应该转身。

    她看见李仕的脸被烟火妖娆的色彩照亮,时而点亮他的眸,时而熔化落在他头顶的雪。

    她无端想起她与李仕的第一个吻,她当时觉得那吻像长安街的夜。

    如果像的是今夜,那也很好。

    李仕手上捧着一大束玫瑰,包装纸是拉着银边的纯黑色,血色妖艳的红被围困,又像是一转攻势把那无趣的黑渲染,他用一手抓握那束花,另一手挂断电话,从大衣袋子里拿出一个红绿包装的礼盒。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当年我不该为了工作为了仕途选择和人联姻,对你,对那个人都是不尊重,都是错误。我还要告诉你,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嘭,火树银花不夜天,尹春华感觉自己的心被烧得干枯,骨肉的灰尘在风里飘散,她自以为不会动摇的心在此刻跳得剧烈,就像她今晚闭幕时面对那喧嚣的掌声一样,心跳和肺腑难以控制的抖动,被噪音的节奏引起共鸣。

    李仕把花和礼物囫囵塞进她的后车座,见她一言不发,有些急切的拉上她的手,他一向干燥的掌心竟然冒出了汗,而且发着抖,他引尹春华来感受他的心跳。李仕的心比她不安,他紧紧盯着面前女士那双凌厉的丹凤眼,眼头尖,眼尾上扬,有一点点下三白,她像奔行千里的猎豹,一眨眼便将猎物收入囊中,他愿意做专门拍摄她的摄影师。

    她的手被李仕捂热,却不想抽离,问他:“谁教你布置的惊喜?”

    谎言在尹春华面前总是无效,他诚实道:“家明哥。”

    “烟花也是惊喜?”

    “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唇瓣和下颚陷进那条棕白格子的围巾里,李仕再次看见她的唇时,她笑着,两颗虎牙的尖角露出来,卷翘的睫毛上落了一片雪:“喜欢。”

    “那你......有喜欢我一点吗?”

    尹春华扯着李仕的衣领,和他接吻。

    耶稣也是公平的,尹春华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她开始肆意地挥霍本该享受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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