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王氏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一个孙子。
因此，她恨上了儿媳，白占着地，不播种。然而赶儿媳走也不行，她没钱替儿子另娶一位贤妻。
她只能光着急，看着一个又一个生下来的孙女，红脸蛋，短粗如藕的白胖手臂。她心一狠，悄悄地弄死了五个孙女，留个大的照顾自个喜欢的五孙女，玉宝，李玉宝。
每当有人问起此事，她扯着干粗的嗓子嚎叫，“我苦命的娃，还没享过福就走了。你那毒心毒肺的娘，不好好带，娃都死了，让我一个老人怎么办才好啊……”
李王氏儿媳听了闲话，气得找她算账，奈何心不狠，又没有手段，被她压得死死的。
这一点让李王氏有些小得意。她上一次得意之时是四十多年前，二儿子李文天中了秀才，可惜死得早。
李王氏转动浑浊的眼珠子，瞥了在桌上喝稀饭的“三”孙女，唉声叹气说道：“你娘那时不想要你，要把你丢了，我求你娘，这才留下你。她想生个儿子。”
“三”孙女委屈得泪眼婆娑，她娘不爱她。
李王氏继续说：“你要听话，别惹你娘生气，我人老了，护不住听风了”
李听风立马放下碗，跑到李王氏身旁，道：“奶奶，等我大了，我护你。”
李王氏抱着听风，心止不住感慨，她就两儿子，最有出息的死了，剩下的大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不中用。
刚巧进来的儿媳听了此话，气不打一处来，婆婆不敢惹，她女儿还不能指使了，“死丫头，不想吃饭，今天一天就别想吃，快给我去洗碗！”
李听风看娘这么凶，真觉娘不爱她，学着外边骂人的话，“毒心毒肺，烂心肠的人！”
李王氏看着儿媳气得捂住心口，上不来气的模样，愈发得意，嘴里却一直劝着，“家以和为贵，家以和为贵。”
没过一会儿，骂的骂，哭的哭，劝的劝，鸡飞狗跳的。
李听风就这样在家待了十年，也是十岁。她大姐二十四岁，早已嫁人，二姐在今年的春天嫁了，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李文铁和其妻刘氏关上房门，在里头聊。这日子难过，前些天这些人去田里翻土，把田埂挖薄了，走不了人，要他分田补上，去论理，别人也不帮，净看热闹。
那一家子人十三张嘴，他有理也说不清，他就只剩下个女儿，帮不上忙，也难怪他娘总想要个儿子。
他咬一咬牙，道：“让听风去学一门手艺。”
刘氏惊住了，让女儿去外面学手艺，说出去也耸人听闻。
这世道谁会那么傻，将自家手艺传给外人。
“我看你去学手艺更合适。”
李文铁摆摆手，“我去了，谁种地？还是让听风那小丫头去。等再过几年，找个上门女婿。”
“学哪一门子手艺？”
“上闲村。有一户季姓，人丁单薄，一夫妻育一儿，专编竹背篓、篮子……在镇上也有一铺子。有次碰到，听那姓季的说，他想要个女儿，凑一凑，碰一碰运气。”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准了，季家真收了李听风。
自此，李文铁早上干完活回来，吃点东西就送李听风去上贤村。路程不远，但这地方的风气不行，再加上有不少老汉子未娶妻生子，自己的女儿还是得自己看紧点。
辛苦一点也无妨，只期望她能学一门好手艺回来。
等真有本事了，他就在家一边种田，一边种竹子，日子就好过了。
李文铁将人送到季家，与季已棕寒暄几句便走了，家里还有很多活等着他干。
季已棕笑着看李听风，“叫师傅。”
李听风乖巧的回答道：“师傅好。”
季已棕连连点头，便将人带去后院，后院是专门编竹的地方，后面的山也是他家的，种了满满的竹子。
后院里坐着一位十三岁的少男，他身形修长，样貌俊郎，好似画中人。
家里人教她见了人要问好，显得她有家教。
李听风凑上去，笑盈盈地道：“小师傅好！”
季惜手指头顶着她的额头，迫使她的头往左偏，“你看到了什么？”
李听风顿时觉得他非常没有风度，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但对于他的问题，非常疑惑，答道：“山？”
“错！”
“哪是什么？”
“竹子。”
“你知道你会为什么来我家？”
“不知道。”
季惜想起昨夜爹娘的谈话，严肃的回答，“你要挣大钱。”
李听风蛮无语的，她都没定好自己以后的道路，别人倒是替他想好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季惜一拍大腿，拉着她去砍竹子，一边砍，一边让她喊着“挣大钱。”
李听风羞死了，不喊就是跟小师傅作对，只得低低地喊：“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
砍完竹子，两人一起扛，季惜带头喊，李听风后面接，“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大声点！”
到了傍晚，李文铁接她回家，在路上问她今天在那里学了什么。
李听风想了一下，今天还是第一天，根本没学到什么，就把“挣大钱”这茬事说给爹听。
李文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笑道：“好！好！挣大钱，女儿当自立，不比男儿差。你以后跟着你师傅好好学，好好干。”
李听风怎么也想不到爹会如此夸赞她，当即对“挣大钱”少了几分羞耻，转而多了好奇心。
等回到家中，她就跑去跟奶奶说这事。
李王氏听了有些莫名的嫉妒，女孩子家家外出学手艺本就已经出格了，这会子竟然想挣大钱。
倘若真有挣大钱的路子，那有机会留给她，多半是去干不干不净的路子。
李王氏不满也没有办法。过后驻个拐杖出门走走，找旁人闲聊一会。
邻居的媳妇不知怎么就听到此事，隔着院子和刘氏说话，“李家的，你怎么就让你女儿学那一门子，她再过四、五年就要嫁人，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
刘氏早就看出来对方的心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等她大了，找了老实的汉子，让汉子靠着她，比什么都强。”
邻居媳妇嗤笑一声，继续道：“你倒是想得好。天底下哪个男人没有心，一直靠着媳妇，别人看着也是笑话。”
“嘴长别人身上，他想笑话也管不着，再者说，有啥比穷更可怕的。”
“你讲的也对。”
邻居媳妇说完，凑过去，压低嗓音，说道：“李家的，我看你家小丫头长得俊，性情不错，人也勤快，你看我家芝仔怎么样？你我两家是邻居，知根知底的，也清楚我家的底子。做了亲家，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刘氏冷笑一声，这真把她当傻子，她还没死，就想着吃绝户，“听风那小丫头有自己的主见，我就是敢做主，她也未必同意。再者说，年龄也小，万一再过几年她看中了人，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姻。”
“父母之言，儿女也不敢违抗。你跟你家老汉多说几句好话，没准你我两家就成了亲家。”
她们两个简直是把她当聋子，在她家院子里讲她的婚事。
李听风冲出门外，在她娘的目光中大喊：“我要挣大钱，讨两个汉子回来。”
刘氏目瞪口呆，挣大钱算是正事，讨两汉子是有违天理的。
刘氏急忙找补，“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
邻居媳妇的脸拉得老长，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有种！也敢跟她作对，骂道：“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给你说亲，也是看得起你……”
刘氏一听，笑也挂不住，走过去一把将李听风推进家里，又陪笑着脸迎上去，一个劲地说“小孩子的话，不可信。小孩子的话，不可信……”
等声音逐渐消沉，她娘进了门，拿起扫帚抽她，口里骂道：“我辛辛苦苦干活，给你寻路子，你就这么得罪人的。原本这事搅合一下就过了，你偏要——你偏要出来，还讲得出讨两个汉子……说！你从哪学的？”
李听风一边哭，一边说：“没人教，我急了就吼出来了。”
“好呀！好呀！你骨子里真就够骚的，没人教，你也想得到讨两汉子。”
刘氏下了狠手，把李听风打急眼了。
她躲开了劈打过来的扫帚，冲出门外，对着隔壁一阵吼，“我要挣大钱，讨两汉子，买你的田地，做你的东家！”
她娘气得捶地大哭，完咯，完咯，彻底得罪人了，听风要是个有本事，她倒可以搏一下。
可听风她咋看也看不出，有啥的本事？
既不是读书人，又没有大力气，去学了巧技，也未必成。
这个家注定要绝了。
正巧李王氏回来了，见了此情此景，便问出了什么事，这会子没人回她。
刘氏边哭边骂，李听风也哭，隔壁媳妇在破口大骂。
到了晚上，天全黑了。李王氏才完全知晓此事，心也释怀了不少。
真到了吃绝户的时候，她未必在人世，这世道没个男人，是过不下去的。
因此，她恨上了儿媳，白占着地，不播种。然而赶儿媳走也不行，她没钱替儿子另娶一位贤妻。
她只能光着急，看着一个又一个生下来的孙女，红脸蛋，短粗如藕的白胖手臂。她心一狠，悄悄地弄死了五个孙女，留个大的照顾自个喜欢的五孙女，玉宝，李玉宝。
每当有人问起此事，她扯着干粗的嗓子嚎叫，“我苦命的娃，还没享过福就走了。你那毒心毒肺的娘，不好好带，娃都死了，让我一个老人怎么办才好啊……”
李王氏儿媳听了闲话，气得找她算账，奈何心不狠，又没有手段，被她压得死死的。
这一点让李王氏有些小得意。她上一次得意之时是四十多年前，二儿子李文天中了秀才，可惜死得早。
李王氏转动浑浊的眼珠子，瞥了在桌上喝稀饭的“三”孙女，唉声叹气说道：“你娘那时不想要你，要把你丢了，我求你娘，这才留下你。她想生个儿子。”
“三”孙女委屈得泪眼婆娑，她娘不爱她。
李王氏继续说：“你要听话，别惹你娘生气，我人老了，护不住听风了”
李听风立马放下碗，跑到李王氏身旁，道：“奶奶，等我大了，我护你。”
李王氏抱着听风，心止不住感慨，她就两儿子，最有出息的死了，剩下的大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不中用。
刚巧进来的儿媳听了此话，气不打一处来，婆婆不敢惹，她女儿还不能指使了，“死丫头，不想吃饭，今天一天就别想吃，快给我去洗碗！”
李听风看娘这么凶，真觉娘不爱她，学着外边骂人的话，“毒心毒肺，烂心肠的人！”
李王氏看着儿媳气得捂住心口，上不来气的模样，愈发得意，嘴里却一直劝着，“家以和为贵，家以和为贵。”
没过一会儿，骂的骂，哭的哭，劝的劝，鸡飞狗跳的。
李听风就这样在家待了十年，也是十岁。她大姐二十四岁，早已嫁人，二姐在今年的春天嫁了，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李文铁和其妻刘氏关上房门，在里头聊。这日子难过，前些天这些人去田里翻土，把田埂挖薄了，走不了人，要他分田补上，去论理，别人也不帮，净看热闹。
那一家子人十三张嘴，他有理也说不清，他就只剩下个女儿，帮不上忙，也难怪他娘总想要个儿子。
他咬一咬牙，道：“让听风去学一门手艺。”
刘氏惊住了，让女儿去外面学手艺，说出去也耸人听闻。
这世道谁会那么傻，将自家手艺传给外人。
“我看你去学手艺更合适。”
李文铁摆摆手，“我去了，谁种地？还是让听风那小丫头去。等再过几年，找个上门女婿。”
“学哪一门子手艺？”
“上闲村。有一户季姓，人丁单薄，一夫妻育一儿，专编竹背篓、篮子……在镇上也有一铺子。有次碰到，听那姓季的说，他想要个女儿，凑一凑，碰一碰运气。”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准了，季家真收了李听风。
自此，李文铁早上干完活回来，吃点东西就送李听风去上贤村。路程不远，但这地方的风气不行，再加上有不少老汉子未娶妻生子，自己的女儿还是得自己看紧点。
辛苦一点也无妨，只期望她能学一门好手艺回来。
等真有本事了，他就在家一边种田，一边种竹子，日子就好过了。
李文铁将人送到季家，与季已棕寒暄几句便走了，家里还有很多活等着他干。
季已棕笑着看李听风，“叫师傅。”
李听风乖巧的回答道：“师傅好。”
季已棕连连点头，便将人带去后院，后院是专门编竹的地方，后面的山也是他家的，种了满满的竹子。
后院里坐着一位十三岁的少男，他身形修长，样貌俊郎，好似画中人。
家里人教她见了人要问好，显得她有家教。
李听风凑上去，笑盈盈地道：“小师傅好！”
季惜手指头顶着她的额头，迫使她的头往左偏，“你看到了什么？”
李听风顿时觉得他非常没有风度，第一次见面就动手动脚，但对于他的问题，非常疑惑，答道：“山？”
“错！”
“哪是什么？”
“竹子。”
“你知道你会为什么来我家？”
“不知道。”
季惜想起昨夜爹娘的谈话，严肃的回答，“你要挣大钱。”
李听风蛮无语的，她都没定好自己以后的道路，别人倒是替他想好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季惜一拍大腿，拉着她去砍竹子，一边砍，一边让她喊着“挣大钱。”
李听风羞死了，不喊就是跟小师傅作对，只得低低地喊：“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
砍完竹子，两人一起扛，季惜带头喊，李听风后面接，“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挣大钱～大声点！”
到了傍晚，李文铁接她回家，在路上问她今天在那里学了什么。
李听风想了一下，今天还是第一天，根本没学到什么，就把“挣大钱”这茬事说给爹听。
李文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笑道：“好！好！挣大钱，女儿当自立，不比男儿差。你以后跟着你师傅好好学，好好干。”
李听风怎么也想不到爹会如此夸赞她，当即对“挣大钱”少了几分羞耻，转而多了好奇心。
等回到家中，她就跑去跟奶奶说这事。
李王氏听了有些莫名的嫉妒，女孩子家家外出学手艺本就已经出格了，这会子竟然想挣大钱。
倘若真有挣大钱的路子，那有机会留给她，多半是去干不干不净的路子。
李王氏不满也没有办法。过后驻个拐杖出门走走，找旁人闲聊一会。
邻居的媳妇不知怎么就听到此事，隔着院子和刘氏说话，“李家的，你怎么就让你女儿学那一门子，她再过四、五年就要嫁人，找个好人家嫁了比什么都强。”
刘氏早就看出来对方的心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等她大了，找了老实的汉子，让汉子靠着她，比什么都强。”
邻居媳妇嗤笑一声，继续道：“你倒是想得好。天底下哪个男人没有心，一直靠着媳妇，别人看着也是笑话。”
“嘴长别人身上，他想笑话也管不着，再者说，有啥比穷更可怕的。”
“你讲的也对。”
邻居媳妇说完，凑过去，压低嗓音，说道：“李家的，我看你家小丫头长得俊，性情不错，人也勤快，你看我家芝仔怎么样？你我两家是邻居，知根知底的，也清楚我家的底子。做了亲家，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刘氏冷笑一声，这真把她当傻子，她还没死，就想着吃绝户，“听风那小丫头有自己的主见，我就是敢做主，她也未必同意。再者说，年龄也小，万一再过几年她看中了人，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姻。”
“父母之言，儿女也不敢违抗。你跟你家老汉多说几句好话，没准你我两家就成了亲家。”
她们两个简直是把她当聋子，在她家院子里讲她的婚事。
李听风冲出门外，在她娘的目光中大喊：“我要挣大钱，讨两个汉子回来。”
刘氏目瞪口呆，挣大钱算是正事，讨两汉子是有违天理的。
刘氏急忙找补，“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
邻居媳妇的脸拉得老长，没想到这小丫头这么有种！也敢跟她作对，骂道：“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给你说亲，也是看得起你……”
刘氏一听，笑也挂不住，走过去一把将李听风推进家里，又陪笑着脸迎上去，一个劲地说“小孩子的话，不可信。小孩子的话，不可信……”
等声音逐渐消沉，她娘进了门，拿起扫帚抽她，口里骂道：“我辛辛苦苦干活，给你寻路子，你就这么得罪人的。原本这事搅合一下就过了，你偏要——你偏要出来，还讲得出讨两个汉子……说！你从哪学的？”
李听风一边哭，一边说：“没人教，我急了就吼出来了。”
“好呀！好呀！你骨子里真就够骚的，没人教，你也想得到讨两汉子。”
刘氏下了狠手，把李听风打急眼了。
她躲开了劈打过来的扫帚，冲出门外，对着隔壁一阵吼，“我要挣大钱，讨两汉子，买你的田地，做你的东家！”
她娘气得捶地大哭，完咯，完咯，彻底得罪人了，听风要是个有本事，她倒可以搏一下。
可听风她咋看也看不出，有啥的本事？
既不是读书人，又没有大力气，去学了巧技，也未必成。
这个家注定要绝了。
正巧李王氏回来了，见了此情此景，便问出了什么事，这会子没人回她。
刘氏边哭边骂，李听风也哭，隔壁媳妇在破口大骂。
到了晚上，天全黑了。李王氏才完全知晓此事，心也释怀了不少。
真到了吃绝户的时候，她未必在人世，这世道没个男人，是过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