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隆冬腊月。
临近新年，宫中比以往添了些喜气，哪怕天远比以往凄寒，只要一摸腰间赏钱，再冷的心，此刻也暖了。
雪一连下了几日，飘在琉璃屋脊上，化了又积。
正逢夜半，鼓漏三更，值班回来的尽皆在通铺上侧着身子躺下，发出疲惫后的低低喟叹声，在落雪声里入睡。
四周阒寂，不知多久，忽响四声云板。伴着绵长的哀戚，直直砸进心底。
“凤仪宫娘娘殁了……”
所有人心中齐齐一跳，忙穿衣。有主子的回去伺候主子，没有主子的，在原地等姑姑安排差事，忍不住向凤仪宫方向翘首。
凤仪宫。
织金帷帐内，沈长宁静静躺着，仿若酣睡，清亮的眼轻阖着，依然不削身上的明媚鲜妍，宛若一株娇艳欲滴的石榴花。
空地四面八方渐渐传来声响，各宫娘娘都来了，各个粉颊带泪，四周都是悲惨的哭泣，杂糅成一首哀曲。
风刮过地皮，卷起没过脚踝的积雪，拂过凄白的丧幡，卷起雪，落在一重重宫苑正脊的琉璃瓦片上，将所有朱红与明黄都染成一片白茫茫。
魂魄渐渐自体内挣脱，逆着风雪，最初慢慢走着，后又提裙，在长而窄的甬道上肆意奔跑，向新生而去。
艳丽宫装在脚下层层荡开，甩下因她新丧而亮起的重重灯火。
前方有人从夜幕里走来，长眉凤目，身披玄黑鹤氅，快步急走，惯来偏白的唇都被寒风激得鲜红。
二人擦肩而过。
沈长宁眼睫突颤了两颤，想起一桩旧事，禁不住定身回眸。
十载夫妻，他是否会念着旧情，允了她的请求，将她葬在旁处，不入皇陵，做个自在的鬼。
她不想做风光无限、宠爱万千的沈贵妃。
也不想做与他同列史册的大庆元后。
她想做沈长宁。
视线尽头，凝望的人步子忽停，微微弯腰，愣愣地用手掩着心窝。
身侧的公公吓的魂都要散了，声线哀抖，起身去扶，“……陛下？”
“无事。”
闻钰摆手，眼中涩意翻滚，胸腔里更是空落落的，薄的只剩一层皮，寒风悬着缝隙倒灌，疼的他不敢喘息。
沈长宁想伸手扶他一把，又怕自己与他相隔六道，再将人带走，让她连做鬼都不得清净，便只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消散在风雪里。
不知为何，她没有去投胎，也没过奈何桥，只在宫中盘转。
看闻钰将她风光大葬，以皇后之礼葬于帝陵。
道士与和尚流水般入宫，日日诵经。
她心鄙夷，念了多少日，都没给她魂魄送走，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经。
直到凑近了，方才瞧清裱文祈愿：愿与长宁来世再做夫妻。
沈长宁魂魄差点被吓散。
恍惚中两行字闪过，左书“悬空冥镜缘”，右写“极乐逍遥门”。
身体被两端痛苦地拉扯，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要死了，不然怎么会频频闪现生前的故人旧事。
-
开元初年，新帝登基，后位空悬。
二人不知第几次争吵。
沈长宁请辞皇后之位，成了横亘在她与闻钰间的心结。
十二龙九凤冠被拂在地，珠翠飞溅、碎如银瓶，闻钰紧盯着她，“你是朕的发妻，阖该身着凤袍，与我同受万臣朝拜！”
余怒未消，他唇都在颤，又忍不住哀哀看她，字字句句皆是二人相互依偎的七年。
沈长宁凝视他胸前纹路精细、矫矫似飞的团龙，短暂地失神了下。
她本不爱闻钰，也从未想过，会嫁给他。
宫中要将她许给三皇子闻钰的消息，来的尤为意外。
有一人，在那时，爱她极深。
那人是肃毅侯府的世子，名唤秦均行。
圣旨降临当日，他攥着她的腕，炽热的温度透过腕骨传来，似要将她焚烧干净，“我愿意进宫面圣，只要你说不愿意嫁——”
沈长宁迎着他的目光，字字轻柔，字字掷地有声：“愿意。”
“你骗我。”秦均行身体轻颤，声调僵直怪异：“你是怕秦家受牵连。”
他目光审视着凝来，想从沈长宁眼中看出半点欺骗之意，但那双眸似点漆的眼，润如秋水，浑无其它，只余歉意。
秦均行的脸变得凄白似鬼。
攥着腕的手没有松开，越来越用力，沈长宁觉得腕骨都要被他掐碎，忍不住拂开，秦均行下意识还想再扑，沈长宁却已退后两步。
沈长宁愧然，“秦均行，你不懂我的。”
“从幼时起，所有人皆道我是无心之人，不懂爱恨，不知感恩，哪怕真心待我之人将心肝剖出，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滩将腐的腥臭血肉。”
“人活在世，各有其志。别被儿女情长耽搁前程。”
“忘了我吧。”
停息半晌，沈长宁又道：“我不奢求你对我无恨，但闻钰罔受牵连，他娶我也是不愿的，别抛弃他。”
肃毅侯的夫人，与皇后同出一族，皇后膝下一亲子一养子，亲子不得疼爱，多年来毫无被陛下立储之心，秦家只得扶持闻钰。
可现今皇后犯下大错，惹得陛下恨极，连带着猜疑闻钰，明眼人都能看出，闻钰距废黜之日已不远矣。
秦家是他唯一的支撑。
也是她嫁去后，不多的指望。
秦家常年驻扎于边塞，不看嫡庶，只论功绩，秦均行的世子之位，来得尤为艰难。她曾隔着衣衫触过，满手伤愈后的疤结。
此人性子锋利桀骜，心如利刃，唯求巅峰。
情上又爱恨浓烈、恩怨分明。
秦均行目光僵直地看着她，胸腔里的气劲冲向心脏，剧痛袭来，咬牙强忍，脊背却止不住地向前，宛如倾颓的山。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沈长宁，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字，最终只有惨然一笑。
他转身，大步离去。
一同消散的，还有眼底滚落出的泪，落在地面，转瞬就不见了影。
那是沈长宁第一次见秦均行落泪。
只是不知为何，她也莫名扑簌下一滴泪。
明明嫁他或是闻钰，都对自己并无分别。他还不用背上藐视君威的大罪，分明是两全之事。
许是他仿若困兽时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的那声笑，让她联想到了自己，这才惹的她心尖发疼，眼眶发酸。
成亲不久，闻钰便被削爵圈禁，他曾被陛下寄予厚望，一朝失势，各处虎视眈眈。
二人一同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尤为难熬。
天昼短夜长，活着都成了艰难之事。少得可怜的薪炭，少得可怜的饭食。她只能做些绣品托宫人向外寄卖，亦或是替人抄书。
未来新帝亲手誊抄的书稿，在那时，只值二十文钱，勉强够买两粒种子。
入夜，闻钰睡得总是极浅，稍有动静便惊醒，沈长宁知道他在害怕，怕一睡再也醒过来。
沈长宁便靠在床角，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揽着他睡，轻轻哄他：“殿下睡吧，别怕。”
她在告诉闻钰，哪怕有人来，她也会挡在他身前，替他去死。
闻钰仿佛睡熟，没有言语，她却清晰觉察，有温热液体渗透单薄衣衫，敲打在肌肤。
二人扶持着走过一辈子里最艰难与最难堪的时刻。
她替她挡过箭、中过毒，鞍前马后，毫无怨怼，直至他登临帝位。
二人一同经历人生中的无数个第一次，死亡、战争、离别与新生，以及背叛。
按照既定路线，沈长宁会成为庆国最尊贵的女人，与闻钰成就一段帝后恩爱的美满佳话。
如果她没招惹段劭的话。
段劭是秦均行的旧交，面对她时，唯余寡言，既冷淡、又不解风情，仿佛生来就长在淡漠的高台。
沈长宁当时为了权势，已然不择手段。
段劭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她想拉拢对方，用尽无数手段胁迫利诱，也没能让他迷了半分心性，反而被他压的有如丧家之犬。
她做恶事，算计人时，常会遇见段劭，十事七不得。
她不懂，为什么段劭一定要追着她不放。
外界将她逼的有如惊弓之鸟，心整日悬在刀尖下，吝啬到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不对权力低头的清直之人怎能活下去呢？
她只招惹对方一次，却惹了一身麻烦。
沈长宁对他穷尽所能地讨好，却无半分用处，他待她，更多一分待其他人时没有的凌厉。
他对她的报复照单全收，任她刀砍斧磨，无法伤其半分。
沈长宁穷途末路，甚至想对他身边人下手，可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无父母教导，只听说有个爱而不得的人。
可她遍寻不到。
沈长宁自认不是个好人，为权为势，无所不用其极。
后被人截杀，也算恶有恶报。
禁卫全部身死，她也负伤，只得狼狈奔逃，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敌人乱刃之下。
山林之间，雨露浓重，她被绝望攥住心脏，却又被一人揽住腰肢，段劭不知怎么找来，沉默撑扶，带着她向山下摸索。
沈长宁不敢说话，生怕这个恨极自己的人，将自己弃之不顾。
直到行至山脚，可见禁卫遥遥奔来，才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松开撑在他身上的手。
“多谢大人相救，欠你一命，来日定偿。”
漆黑瞳孔映照远处火光，段劭凝视着她，有血水从眼眉淌下，流过挺括的眉峰，他用目光攫住她，终自嘲般讥讽一笑：“沈长宁，你果真成了无心之人，被权力异化到只剩空窍皮囊。”
沈长宁本是想投桃报李，缓解二人间的宿怨，但他如此不识好人心，非要冷漠戳穿，禁不住心头生怒，冷着声调和他别苗头：“我以为段大人早识清了我，未想竟仍对我抱有幻想。”
“大人也有心爱之人，不妨将我想做她，勾勒下她若站在我的位置，又能比我好上几分！？”
她转身就走，身上绫罗翻飞，玉珠颤摇，反唇相讥：“那人不沾权势，自然是你的画中人、瑶台仙，我只不过是一只蛰伏在权势脚下的谄媚小人、狠毒妇人。”
为了活下去，嚣张、跋扈、狠辣无情。
甚至还仗势欺人，为权为势，不择手段、无耻至极。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忽被人隔着袖子攥住腕，沈长宁置若罔闻，却甩不掉，不耐渐生，话在心中骤然升腾，你这般拉我，难道你心中之人知道后就不会添生醋意？
还没来得及开口，段劭就收了手：“我只是不想你日后生悔。”
离开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她手背处的一小块肌肤，触感一闪而逝，余温却久久不散。
后悔？
她想说自己才不会。
他走在她身前，沈长宁抬眼窥到段劭被血濡湿的后背，倏然止语。这人是不知道疼的吗？受伤至此，竟一声不吭。
她从未想过，段劭留给她的，是谶言。
闻钰扫平障碍，弑兄杀弟，终于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时，上天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冷宫煎熬数年，好不容易从中走出，又是更利的刀剑向身上砍来，闻钰领兵那年，她更是不敢停不敢歇，怕见不到次日的阳光。催伤利和的虎狼之药用得太多，身子里的骨血早干了。
太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她活不了太久了。
沈长宁呆呆注视着坤宁宫，再过几日，她就要住进去，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心为什么如此空。
为了活下来，她做了那么多阴私事，秦均行因她之语恨她，未饶她的父族母族，她亦报复秦家，把秦均行彻底激成了一个疯子，在边塞时囚她禁她。
明明占尽高位，却连她少吃一口饭都要发疯，日日恐吓，化作困顿沉沦的自缚之蝉，只为求她说一句还爱他。
秦均行说闻钰并不喜她，当时娶她，只是将就，闻钰最爱的，一直都是他的妹妹，秦昭。
“可陪他从冷宫里走出来的是我，无人怜他爱他时，只有我陪在他身边，他就算再爱秦昭，也需尊我敬我。”
沈长宁太了解秦均行，知道刀捅哪里才伤人最深。
她抚着他的脸，染权的几年，愈发雍容明艳，字字勾人，字字锥心：“懦弱的人才与人相争男人的爱，他或许会和秦昭恩爱情浓，我不在意。因为能和他商讨国事的，只我唯我。”
秦均行生出凄怨，“闻钰若觉得你一直心悦于我呢！若我与你此刻成了夫妻，他又会如何看你！”
“君臣有别，兄弟有分，闻钰一为你主上，二为你挚友，先帝亲封秦家肃毅二字，你可敢这做不忠不义之人？”
秦均行僵在阴影里，无力感裹挟全身，愈发恼，脸上满是阴翳的迫人，抬手撕扯沈长宁的衣服，宛如穷途末路的赌徒，最终却什么也不敢做，只抱着她哭。
沈长宁俯视着他，眼带嘲弄：“秦均行，你虽强但蠢，实在是无药可救。做事要做绝，将对方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这个道理，你直到今日都没懂。”
秦均行咬牙欲碎，想起她昔日说她是无人之心的言语，啜泣着低声言：“沈长宁，你若爱闻钰，那我呢！”
沈长宁不解。
他真是奇怪，不甘心她看开，却又担心她想不开，所以做事总做那么绝。
“可你能把我弟弟的命还给我吗？”语调轻得像叹息。
秦均行如坠深渊。
回忆种种，沈长宁呆站在坤宁宫的台阶上，遥看巍峨皇城，忽觉皇宫是座巨大且森严的枯坟，坤宁宫是内里一个华丽的棺材。
而她，不知何时，在这一潭沉水里，变成了具余温尚存的尸体。
她想起闻钰送来的皇后列传，字字句句，都在教导她，要贤良淑德、要爱护妃嫔、要母仪天下，要做孝道典范，不得怨、不得妒、不得恨。
大太监不知何时走来，小心翼翼道：“娘娘，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宿在乾清宫了。”
闻钰已掌国事，只是还行登基大典。
奏折如山，闻钰怎么也批不完，各地都缺钱，向国库要银子，还有讨伐的檄文，骂他行事卑鄙、得位不正，一个弑兄杀弟、不忠不孝之人，竟舔坐龙椅。
而她，要活成一本行走的女德女戒，好做天下妻子的典范。
沈长宁心陷困顿，走出重重宫苑，又渐生茫然，不知何处可去，多年来，为活下去，算计人心，手段百出，所交之人同她无二，那些亲朋故交非死即散。
从小无人教导她何为对错，做事常不知深浅，有人管时，她又权柄过甚，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他总说她太过锋利尖锐，却不知何为过刚易折。
她念着那人名字，慢慢挪到他的私宅前，如犯错的孩子般慢慢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一滴咸涩的泪落下。
沈长宁声音哽咽到颤抖。
恨此生大好年华，淹没在惑人繁华里，被权势蒙蔽双眼，满手血腥之际，才发觉至始至终都被困在囚牢里。
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时，想着嫁人后，日子就会好。嫁了人，被迫去争被迫去抢，她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熬过去就会好，不管多难，总会有顺遂的那天。
可她想错了。
期待别人拯救自己，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本身就是错的。
渴望权力是条华丽的陷阱之路，可她忘了，其实她从不想做庆国的皇后，更不想做与秦均行痴缠的心障。
她只想做沈长宁。
“段劭，我后悔了。”她噙着泪，脸攀在段劭肩上，等待着宿敌的审判。
她可真是个烂人，用真心铺就权力的天梯，功成名就之际，又贪念被自己捏碎的真心，想从骷髅变回活人。
沈长宁从思绪里回神，目光自龙袍上移开，疲惫丛生。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上的错路呢？
“还请陛下念及旧情，饶过我吧。”
她要死了，不想最后几年都不得畅快。
闻钰紧攥她手腕，眼底泛红，状若无路困兽：“我说过会让你做天下间最尊贵的人！”
“他人的附庸怎会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呢！”沈长宁笑了，喟叹着道：“闻钰，你不能因为想要一个坐在皇后位置上尽心辅佐你的沈长宁，就让我去充当她。”
“沈长宁！”他咬着字眼。
两人不欢而散。
封后圣旨依然赐下，沈长宁上书辞表，说四德不具，又无子嗣，不敢高居后位，请改立秦昭为后。
……
两面绣草兽花木纹的葱绿帘帐内，沈长宁猛然惊醒，汗湿额角，心想一生真是飘摇跌宕，哪怕经历过一遍，死时再回顾，依然惊心动魄。
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第几重阴司衙门等着受审。此生作恶良多，怕不是要去地狱受报。
她轻哂，抬头去望。
下一刻，瞳孔骤然急缩！
沈长宁脸生惊愕，宛若见鬼。
这地，分明是她未出阁时所住。
沈长宁怔怔盯着眼前的柞木地板，是做了噩梦后，在投胎前，再给自己一个美梦？
沈家祖上曾以文治袭过列侯之位，几辈经营下，爵位虽断，可前后出过五位进士，虽然留京的只寥寥一两位，其余都外放去了十八行省，但也被各处称作是书香诗礼之族。
沈家这一代，仕途最有望的，本是她父沈锡，十七岁中举，名列二甲第五，后娶恩师家的二姑娘为妻，仕途通达。
沈长宁幼时，沈锡仕途正兴，后又得了好差事，替陛下去江苏巡盐，一时风光无两，只待两年后回来，再在地方得些政绩，于六部熬十来年的资历，等过了四十，便有望内阁。
只是人忽去了。
母亲在回京路上，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还未回京，就撒手人寰。
沈家子嗣颇丰，最有出息的只有沈锡，虽是庶子，可乃天子门生，在外赴任的祖父听闻丧报，当场倒地不起，竟也跟着走了。
沈锡的嫡长兄沈钦是先帝在时的举人，会试屡屡不第后，就走了家中路子，于吏部补缺时去了地方做知县。
父子皆死在任上，算是对国尽忠尽孝，沈钦得了难荫，受中顺大夫，回京任职，几年累迁下来，待沈长宁及笄备婚时，已成正六品顺天府通判。
沈长宁觉得自己，命不好。
人若遂意，就该一直遂意，偏生让她尝尽甜头后，再将一切的爱都剥离。
沈锡虽非嫡长，可为官数年，陛下疼爱，多少有些积攒，母亲姚氏又出自名门，来时嫁妆足够沈家滋润活完半辈子。
为了银子，族里闹得不可开交，不认父母在江南生下的幼弟，说他是野种，家产要由宗族保管。
读书为官皆是费银子的行当，他们这支的许多花销，都是由沈家另几个关系亲近的从商兄弟养着的。投桃报李，沈锡父子也对其多加照拂。
盐官，如果不死在任上的话，着实是个肥差。可沈锡偏在任不到两年，便去了，依着律例，要查账查亏空——
他们总想着，做盐道，怎会有干净的官，江南又向来多贿赂，万一被查出什么，与其被抄家，不如他们先将家产抢过来。
仅剩的祖母也不疼她，她是祖父的正妻，并不疼爱她父亲，小妾与她争丈夫的宠爱，她生的儿子还要与她的儿子争家产。沈锡中举后，才逐渐和他亲昵起来，如今沈锡亡故，又惹得她夫君离去，让她成了寡妇。
她恨极了沈锡的两个孩子。
姚家想将两个孩子接过去，她不肯，也不教养。沈长宁夜里常哭，怕活不下去，周围人嘴上不说，心里都祈祷，让二人死在沈家，好给沈锡送个嗣子，承继财产。
可她倔，别人不让她活，她越要活，学着讨好所有人，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在沈家过得并不好，只有沈钦一家，对她有几分真心的爱护，让膝下孩子护着她。
小时，她连启蒙老师都是进士出身，等父亲去了，族里若有若无地风声传到耳朵，明里暗里地说束脩太贵，每月要二两银子，替她以守孝之名搪塞过去，解聘了老师说在族学里学也是一样的。
大人不喜她，他们的孩子也排挤她，偶尔还要捉弄她，让她难堪。
她孤零零地活着。
可总是有人道她弟弟是野种，私下百般磋磨，他才三岁，晚上回去后抱着她害怕地直哭。
沈长宁也哭了一夜，第二天没去族学，出去写了封信，再买了条鞭子，第三天找到骂她弟弟的人，狠抽了对方一顿，鞭子上带刺，每每沾上抬起，都带着血肉。
孩子们被吓傻了，根本不敢拦，大人和老师惊怒交加，想要教训她，却被她抽得尖叫。
沈长宁浑身的刺都炸了起来，尖锐刺向族学里的所有人，一双黑眸死死盯着被自己打得皮开肉绽的族中堂弟，冰冷冷道：“我父亲是咸初三年的进士，天子门生，又为国事而死，他是功臣而非罪臣！”
“只要我还在沈家一天，你们谁也别想再使阴私手段刻薄我们姐弟二人，那些不干不净的浑话我若再听见，绝不客气！”
人群里爆发得意窃笑。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反抗过长辈？
有孩子放声问询，兴奋叫嚷：“你能对我家如何？信不信我晚些打你一顿。”
沈长宁眼中噙着泪，怎么也不让它落下，狠狠道：“你今日既说了这话，那日后哪怕我身上落了抔鸟屎，我都算在你头上！”
“我父亲是进士，祖父更曾任科举考官，朝堂之上、天子眼前，多有他们的门生故吏、昔日同窗。你若真有胆子，就接着欺我！我爬也爬到锦衣卫告你们的状！”
“日后京师但凡有人提起你们，必脱不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这八字！”
她也害怕，但不敢露怯。
今日若退了，来日她真会不明不白从世上消失。
好在舅舅收到消息，不多时就带着人急赶来。姚沈两家对峙数日，姚家让沈家交出嫁妆，说今日但凡少一件，又理不清明细，明天就去告御状。
后面的事，姚家没让她知道，她被姚家接了去，常年寄居。
至于沈家，联系断了不少，只在年节回去在大伯家小住几日，叙叙旧。
沈长宁看着眼前布置，从回忆里怔醒，叹息一声。
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里憋着气，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手段过激，伤人却也伤己，惹得总在夜晚偷偷舔舐伤口。
整十年未曾回到姚家，沈长宁目露怅惘，想着黄粱一梦，终将消散，忍不住起床，多摸摸多看看，想将一切都刻印在脑子里。
不曾想，越看越心惊。触感竟如此真实？
要不是自己已死，恐怕以为一切重来。
视线尽头出现一锡制汤婆子，外表雕着八宝纹，中心刻着“吉祥”二字，这是她大伯家的嫂嫂托人从外地买的，给她捎带一个，她用了许久，入宫后倒遗失了，让她事后回想，总觉遗憾。
沈长宁伸手去捏，未料滚烫异常，如若捏炭。
“嘶——”
刚拿起寸许距离的汤婆子跌回桌面，发出闷响。
沈长宁被烫的大脑轰鸣，久久无法回神。
疼？
清晰的疼——
梦里怎么会有痛感！？
沈长宁如遭雷劈，不可置信之色跃于脸上，只觉有什么认知在分崩离析。
她呆呆站在透过窗纸打进来的阳光下，周遭一切恍如隔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是做梦！
临近新年，宫中比以往添了些喜气，哪怕天远比以往凄寒，只要一摸腰间赏钱，再冷的心，此刻也暖了。
雪一连下了几日，飘在琉璃屋脊上，化了又积。
正逢夜半，鼓漏三更，值班回来的尽皆在通铺上侧着身子躺下，发出疲惫后的低低喟叹声，在落雪声里入睡。
四周阒寂，不知多久，忽响四声云板。伴着绵长的哀戚，直直砸进心底。
“凤仪宫娘娘殁了……”
所有人心中齐齐一跳，忙穿衣。有主子的回去伺候主子，没有主子的，在原地等姑姑安排差事，忍不住向凤仪宫方向翘首。
凤仪宫。
织金帷帐内，沈长宁静静躺着，仿若酣睡，清亮的眼轻阖着，依然不削身上的明媚鲜妍，宛若一株娇艳欲滴的石榴花。
空地四面八方渐渐传来声响，各宫娘娘都来了，各个粉颊带泪，四周都是悲惨的哭泣，杂糅成一首哀曲。
风刮过地皮，卷起没过脚踝的积雪，拂过凄白的丧幡，卷起雪，落在一重重宫苑正脊的琉璃瓦片上，将所有朱红与明黄都染成一片白茫茫。
魂魄渐渐自体内挣脱，逆着风雪，最初慢慢走着，后又提裙，在长而窄的甬道上肆意奔跑，向新生而去。
艳丽宫装在脚下层层荡开，甩下因她新丧而亮起的重重灯火。
前方有人从夜幕里走来，长眉凤目，身披玄黑鹤氅，快步急走，惯来偏白的唇都被寒风激得鲜红。
二人擦肩而过。
沈长宁眼睫突颤了两颤，想起一桩旧事，禁不住定身回眸。
十载夫妻，他是否会念着旧情，允了她的请求，将她葬在旁处，不入皇陵，做个自在的鬼。
她不想做风光无限、宠爱万千的沈贵妃。
也不想做与他同列史册的大庆元后。
她想做沈长宁。
视线尽头，凝望的人步子忽停，微微弯腰，愣愣地用手掩着心窝。
身侧的公公吓的魂都要散了，声线哀抖，起身去扶，“……陛下？”
“无事。”
闻钰摆手，眼中涩意翻滚，胸腔里更是空落落的，薄的只剩一层皮，寒风悬着缝隙倒灌，疼的他不敢喘息。
沈长宁想伸手扶他一把，又怕自己与他相隔六道，再将人带走，让她连做鬼都不得清净，便只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消散在风雪里。
不知为何，她没有去投胎，也没过奈何桥，只在宫中盘转。
看闻钰将她风光大葬，以皇后之礼葬于帝陵。
道士与和尚流水般入宫，日日诵经。
她心鄙夷，念了多少日，都没给她魂魄送走，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经。
直到凑近了，方才瞧清裱文祈愿：愿与长宁来世再做夫妻。
沈长宁魂魄差点被吓散。
恍惚中两行字闪过，左书“悬空冥镜缘”，右写“极乐逍遥门”。
身体被两端痛苦地拉扯，她感觉自己的魂魄也要死了，不然怎么会频频闪现生前的故人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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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初年，新帝登基，后位空悬。
二人不知第几次争吵。
沈长宁请辞皇后之位，成了横亘在她与闻钰间的心结。
十二龙九凤冠被拂在地，珠翠飞溅、碎如银瓶，闻钰紧盯着她，“你是朕的发妻，阖该身着凤袍，与我同受万臣朝拜！”
余怒未消，他唇都在颤，又忍不住哀哀看她，字字句句皆是二人相互依偎的七年。
沈长宁凝视他胸前纹路精细、矫矫似飞的团龙，短暂地失神了下。
她本不爱闻钰，也从未想过，会嫁给他。
宫中要将她许给三皇子闻钰的消息，来的尤为意外。
有一人，在那时，爱她极深。
那人是肃毅侯府的世子，名唤秦均行。
圣旨降临当日，他攥着她的腕，炽热的温度透过腕骨传来，似要将她焚烧干净，“我愿意进宫面圣，只要你说不愿意嫁——”
沈长宁迎着他的目光，字字轻柔，字字掷地有声：“愿意。”
“你骗我。”秦均行身体轻颤，声调僵直怪异：“你是怕秦家受牵连。”
他目光审视着凝来，想从沈长宁眼中看出半点欺骗之意，但那双眸似点漆的眼，润如秋水，浑无其它，只余歉意。
秦均行的脸变得凄白似鬼。
攥着腕的手没有松开，越来越用力，沈长宁觉得腕骨都要被他掐碎，忍不住拂开，秦均行下意识还想再扑，沈长宁却已退后两步。
沈长宁愧然，“秦均行，你不懂我的。”
“从幼时起，所有人皆道我是无心之人，不懂爱恨，不知感恩，哪怕真心待我之人将心肝剖出，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滩将腐的腥臭血肉。”
“人活在世，各有其志。别被儿女情长耽搁前程。”
“忘了我吧。”
停息半晌，沈长宁又道：“我不奢求你对我无恨，但闻钰罔受牵连，他娶我也是不愿的，别抛弃他。”
肃毅侯的夫人，与皇后同出一族，皇后膝下一亲子一养子，亲子不得疼爱，多年来毫无被陛下立储之心，秦家只得扶持闻钰。
可现今皇后犯下大错，惹得陛下恨极，连带着猜疑闻钰，明眼人都能看出，闻钰距废黜之日已不远矣。
秦家是他唯一的支撑。
也是她嫁去后，不多的指望。
秦家常年驻扎于边塞，不看嫡庶，只论功绩，秦均行的世子之位，来得尤为艰难。她曾隔着衣衫触过，满手伤愈后的疤结。
此人性子锋利桀骜，心如利刃，唯求巅峰。
情上又爱恨浓烈、恩怨分明。
秦均行目光僵直地看着她，胸腔里的气劲冲向心脏，剧痛袭来，咬牙强忍，脊背却止不住地向前，宛如倾颓的山。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沈长宁，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字，最终只有惨然一笑。
他转身，大步离去。
一同消散的，还有眼底滚落出的泪，落在地面，转瞬就不见了影。
那是沈长宁第一次见秦均行落泪。
只是不知为何，她也莫名扑簌下一滴泪。
明明嫁他或是闻钰，都对自己并无分别。他还不用背上藐视君威的大罪，分明是两全之事。
许是他仿若困兽时从喉咙里硬生生扯出来的那声笑，让她联想到了自己，这才惹的她心尖发疼，眼眶发酸。
成亲不久，闻钰便被削爵圈禁，他曾被陛下寄予厚望，一朝失势，各处虎视眈眈。
二人一同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尤为难熬。
天昼短夜长，活着都成了艰难之事。少得可怜的薪炭，少得可怜的饭食。她只能做些绣品托宫人向外寄卖，亦或是替人抄书。
未来新帝亲手誊抄的书稿，在那时，只值二十文钱，勉强够买两粒种子。
入夜，闻钰睡得总是极浅，稍有动静便惊醒，沈长宁知道他在害怕，怕一睡再也醒过来。
沈长宁便靠在床角，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揽着他睡，轻轻哄他：“殿下睡吧，别怕。”
她在告诉闻钰，哪怕有人来，她也会挡在他身前，替他去死。
闻钰仿佛睡熟，没有言语，她却清晰觉察，有温热液体渗透单薄衣衫，敲打在肌肤。
二人扶持着走过一辈子里最艰难与最难堪的时刻。
她替她挡过箭、中过毒，鞍前马后，毫无怨怼，直至他登临帝位。
二人一同经历人生中的无数个第一次，死亡、战争、离别与新生，以及背叛。
按照既定路线，沈长宁会成为庆国最尊贵的女人，与闻钰成就一段帝后恩爱的美满佳话。
如果她没招惹段劭的话。
段劭是秦均行的旧交，面对她时，唯余寡言，既冷淡、又不解风情，仿佛生来就长在淡漠的高台。
沈长宁当时为了权势，已然不择手段。
段劭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她想拉拢对方，用尽无数手段胁迫利诱，也没能让他迷了半分心性，反而被他压的有如丧家之犬。
她做恶事，算计人时，常会遇见段劭，十事七不得。
她不懂，为什么段劭一定要追着她不放。
外界将她逼的有如惊弓之鸟，心整日悬在刀尖下，吝啬到连片刻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不对权力低头的清直之人怎能活下去呢？
她只招惹对方一次，却惹了一身麻烦。
沈长宁对他穷尽所能地讨好，却无半分用处，他待她，更多一分待其他人时没有的凌厉。
他对她的报复照单全收，任她刀砍斧磨，无法伤其半分。
沈长宁穷途末路，甚至想对他身边人下手，可他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无父母教导，只听说有个爱而不得的人。
可她遍寻不到。
沈长宁自认不是个好人，为权为势，无所不用其极。
后被人截杀，也算恶有恶报。
禁卫全部身死，她也负伤，只得狼狈奔逃，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敌人乱刃之下。
山林之间，雨露浓重，她被绝望攥住心脏，却又被一人揽住腰肢，段劭不知怎么找来，沉默撑扶，带着她向山下摸索。
沈长宁不敢说话，生怕这个恨极自己的人，将自己弃之不顾。
直到行至山脚，可见禁卫遥遥奔来，才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松开撑在他身上的手。
“多谢大人相救，欠你一命，来日定偿。”
漆黑瞳孔映照远处火光，段劭凝视着她，有血水从眼眉淌下，流过挺括的眉峰，他用目光攫住她，终自嘲般讥讽一笑：“沈长宁，你果真成了无心之人，被权力异化到只剩空窍皮囊。”
沈长宁本是想投桃报李，缓解二人间的宿怨，但他如此不识好人心，非要冷漠戳穿，禁不住心头生怒，冷着声调和他别苗头：“我以为段大人早识清了我，未想竟仍对我抱有幻想。”
“大人也有心爱之人，不妨将我想做她，勾勒下她若站在我的位置，又能比我好上几分！？”
她转身就走，身上绫罗翻飞，玉珠颤摇，反唇相讥：“那人不沾权势，自然是你的画中人、瑶台仙，我只不过是一只蛰伏在权势脚下的谄媚小人、狠毒妇人。”
为了活下去，嚣张、跋扈、狠辣无情。
甚至还仗势欺人，为权为势，不择手段、无耻至极。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忽被人隔着袖子攥住腕，沈长宁置若罔闻，却甩不掉，不耐渐生，话在心中骤然升腾，你这般拉我，难道你心中之人知道后就不会添生醋意？
还没来得及开口，段劭就收了手：“我只是不想你日后生悔。”
离开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她手背处的一小块肌肤，触感一闪而逝，余温却久久不散。
后悔？
她想说自己才不会。
他走在她身前，沈长宁抬眼窥到段劭被血濡湿的后背，倏然止语。这人是不知道疼的吗？受伤至此，竟一声不吭。
她从未想过，段劭留给她的，是谶言。
闻钰扫平障碍，弑兄杀弟，终于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时，上天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冷宫煎熬数年，好不容易从中走出，又是更利的刀剑向身上砍来，闻钰领兵那年，她更是不敢停不敢歇，怕见不到次日的阳光。催伤利和的虎狼之药用得太多，身子里的骨血早干了。
太医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她活不了太久了。
沈长宁呆呆注视着坤宁宫，再过几日，她就要住进去，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心为什么如此空。
为了活下来，她做了那么多阴私事，秦均行因她之语恨她，未饶她的父族母族，她亦报复秦家，把秦均行彻底激成了一个疯子，在边塞时囚她禁她。
明明占尽高位，却连她少吃一口饭都要发疯，日日恐吓，化作困顿沉沦的自缚之蝉，只为求她说一句还爱他。
秦均行说闻钰并不喜她，当时娶她，只是将就，闻钰最爱的，一直都是他的妹妹，秦昭。
“可陪他从冷宫里走出来的是我，无人怜他爱他时，只有我陪在他身边，他就算再爱秦昭，也需尊我敬我。”
沈长宁太了解秦均行，知道刀捅哪里才伤人最深。
她抚着他的脸，染权的几年，愈发雍容明艳，字字勾人，字字锥心：“懦弱的人才与人相争男人的爱，他或许会和秦昭恩爱情浓，我不在意。因为能和他商讨国事的，只我唯我。”
秦均行生出凄怨，“闻钰若觉得你一直心悦于我呢！若我与你此刻成了夫妻，他又会如何看你！”
“君臣有别，兄弟有分，闻钰一为你主上，二为你挚友，先帝亲封秦家肃毅二字，你可敢这做不忠不义之人？”
秦均行僵在阴影里，无力感裹挟全身，愈发恼，脸上满是阴翳的迫人，抬手撕扯沈长宁的衣服，宛如穷途末路的赌徒，最终却什么也不敢做，只抱着她哭。
沈长宁俯视着他，眼带嘲弄：“秦均行，你虽强但蠢，实在是无药可救。做事要做绝，将对方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这个道理，你直到今日都没懂。”
秦均行咬牙欲碎，想起她昔日说她是无人之心的言语，啜泣着低声言：“沈长宁，你若爱闻钰，那我呢！”
沈长宁不解。
他真是奇怪，不甘心她看开，却又担心她想不开，所以做事总做那么绝。
“可你能把我弟弟的命还给我吗？”语调轻得像叹息。
秦均行如坠深渊。
回忆种种，沈长宁呆站在坤宁宫的台阶上，遥看巍峨皇城，忽觉皇宫是座巨大且森严的枯坟，坤宁宫是内里一个华丽的棺材。
而她，不知何时，在这一潭沉水里，变成了具余温尚存的尸体。
她想起闻钰送来的皇后列传，字字句句，都在教导她，要贤良淑德、要爱护妃嫔、要母仪天下，要做孝道典范，不得怨、不得妒、不得恨。
大太监不知何时走来，小心翼翼道：“娘娘，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宿在乾清宫了。”
闻钰已掌国事，只是还行登基大典。
奏折如山，闻钰怎么也批不完，各地都缺钱，向国库要银子，还有讨伐的檄文，骂他行事卑鄙、得位不正，一个弑兄杀弟、不忠不孝之人，竟舔坐龙椅。
而她，要活成一本行走的女德女戒，好做天下妻子的典范。
沈长宁心陷困顿，走出重重宫苑，又渐生茫然，不知何处可去，多年来，为活下去，算计人心，手段百出，所交之人同她无二，那些亲朋故交非死即散。
从小无人教导她何为对错，做事常不知深浅，有人管时，她又权柄过甚，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他总说她太过锋利尖锐，却不知何为过刚易折。
她念着那人名字，慢慢挪到他的私宅前，如犯错的孩子般慢慢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一滴咸涩的泪落下。
沈长宁声音哽咽到颤抖。
恨此生大好年华，淹没在惑人繁华里，被权势蒙蔽双眼，满手血腥之际，才发觉至始至终都被困在囚牢里。
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时，想着嫁人后，日子就会好。嫁了人，被迫去争被迫去抢，她骗着自己，告诉自己熬过去就会好，不管多难，总会有顺遂的那天。
可她想错了。
期待别人拯救自己，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本身就是错的。
渴望权力是条华丽的陷阱之路，可她忘了，其实她从不想做庆国的皇后，更不想做与秦均行痴缠的心障。
她只想做沈长宁。
“段劭，我后悔了。”她噙着泪，脸攀在段劭肩上，等待着宿敌的审判。
她可真是个烂人，用真心铺就权力的天梯，功成名就之际，又贪念被自己捏碎的真心，想从骷髅变回活人。
沈长宁从思绪里回神，目光自龙袍上移开，疲惫丛生。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上的错路呢？
“还请陛下念及旧情，饶过我吧。”
她要死了，不想最后几年都不得畅快。
闻钰紧攥她手腕，眼底泛红，状若无路困兽：“我说过会让你做天下间最尊贵的人！”
“他人的附庸怎会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呢！”沈长宁笑了，喟叹着道：“闻钰，你不能因为想要一个坐在皇后位置上尽心辅佐你的沈长宁，就让我去充当她。”
“沈长宁！”他咬着字眼。
两人不欢而散。
封后圣旨依然赐下，沈长宁上书辞表，说四德不具，又无子嗣，不敢高居后位，请改立秦昭为后。
……
两面绣草兽花木纹的葱绿帘帐内，沈长宁猛然惊醒，汗湿额角，心想一生真是飘摇跌宕，哪怕经历过一遍，死时再回顾，依然惊心动魄。
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第几重阴司衙门等着受审。此生作恶良多，怕不是要去地狱受报。
她轻哂，抬头去望。
下一刻，瞳孔骤然急缩！
沈长宁脸生惊愕，宛若见鬼。
这地，分明是她未出阁时所住。
沈长宁怔怔盯着眼前的柞木地板，是做了噩梦后，在投胎前，再给自己一个美梦？
沈家祖上曾以文治袭过列侯之位，几辈经营下，爵位虽断，可前后出过五位进士，虽然留京的只寥寥一两位，其余都外放去了十八行省，但也被各处称作是书香诗礼之族。
沈家这一代，仕途最有望的，本是她父沈锡，十七岁中举，名列二甲第五，后娶恩师家的二姑娘为妻，仕途通达。
沈长宁幼时，沈锡仕途正兴，后又得了好差事，替陛下去江苏巡盐，一时风光无两，只待两年后回来，再在地方得些政绩，于六部熬十来年的资历，等过了四十，便有望内阁。
只是人忽去了。
母亲在回京路上，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还未回京，就撒手人寰。
沈家子嗣颇丰，最有出息的只有沈锡，虽是庶子，可乃天子门生，在外赴任的祖父听闻丧报，当场倒地不起，竟也跟着走了。
沈锡的嫡长兄沈钦是先帝在时的举人，会试屡屡不第后，就走了家中路子，于吏部补缺时去了地方做知县。
父子皆死在任上，算是对国尽忠尽孝，沈钦得了难荫，受中顺大夫，回京任职，几年累迁下来，待沈长宁及笄备婚时，已成正六品顺天府通判。
沈长宁觉得自己，命不好。
人若遂意，就该一直遂意，偏生让她尝尽甜头后，再将一切的爱都剥离。
沈锡虽非嫡长，可为官数年，陛下疼爱，多少有些积攒，母亲姚氏又出自名门，来时嫁妆足够沈家滋润活完半辈子。
为了银子，族里闹得不可开交，不认父母在江南生下的幼弟，说他是野种，家产要由宗族保管。
读书为官皆是费银子的行当，他们这支的许多花销，都是由沈家另几个关系亲近的从商兄弟养着的。投桃报李，沈锡父子也对其多加照拂。
盐官，如果不死在任上的话，着实是个肥差。可沈锡偏在任不到两年，便去了，依着律例，要查账查亏空——
他们总想着，做盐道，怎会有干净的官，江南又向来多贿赂，万一被查出什么，与其被抄家，不如他们先将家产抢过来。
仅剩的祖母也不疼她，她是祖父的正妻，并不疼爱她父亲，小妾与她争丈夫的宠爱，她生的儿子还要与她的儿子争家产。沈锡中举后，才逐渐和他亲昵起来，如今沈锡亡故，又惹得她夫君离去，让她成了寡妇。
她恨极了沈锡的两个孩子。
姚家想将两个孩子接过去，她不肯，也不教养。沈长宁夜里常哭，怕活不下去，周围人嘴上不说，心里都祈祷，让二人死在沈家，好给沈锡送个嗣子，承继财产。
可她倔，别人不让她活，她越要活，学着讨好所有人，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在沈家过得并不好，只有沈钦一家，对她有几分真心的爱护，让膝下孩子护着她。
小时，她连启蒙老师都是进士出身，等父亲去了，族里若有若无地风声传到耳朵，明里暗里地说束脩太贵，每月要二两银子，替她以守孝之名搪塞过去，解聘了老师说在族学里学也是一样的。
大人不喜她，他们的孩子也排挤她，偶尔还要捉弄她，让她难堪。
她孤零零地活着。
可总是有人道她弟弟是野种，私下百般磋磨，他才三岁，晚上回去后抱着她害怕地直哭。
沈长宁也哭了一夜，第二天没去族学，出去写了封信，再买了条鞭子，第三天找到骂她弟弟的人，狠抽了对方一顿，鞭子上带刺，每每沾上抬起，都带着血肉。
孩子们被吓傻了，根本不敢拦，大人和老师惊怒交加，想要教训她，却被她抽得尖叫。
沈长宁浑身的刺都炸了起来，尖锐刺向族学里的所有人，一双黑眸死死盯着被自己打得皮开肉绽的族中堂弟，冰冷冷道：“我父亲是咸初三年的进士，天子门生，又为国事而死，他是功臣而非罪臣！”
“只要我还在沈家一天，你们谁也别想再使阴私手段刻薄我们姐弟二人，那些不干不净的浑话我若再听见，绝不客气！”
人群里爆发得意窃笑。
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反抗过长辈？
有孩子放声问询，兴奋叫嚷：“你能对我家如何？信不信我晚些打你一顿。”
沈长宁眼中噙着泪，怎么也不让它落下，狠狠道：“你今日既说了这话，那日后哪怕我身上落了抔鸟屎，我都算在你头上！”
“我父亲是进士，祖父更曾任科举考官，朝堂之上、天子眼前，多有他们的门生故吏、昔日同窗。你若真有胆子，就接着欺我！我爬也爬到锦衣卫告你们的状！”
“日后京师但凡有人提起你们，必脱不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这八字！”
她也害怕，但不敢露怯。
今日若退了，来日她真会不明不白从世上消失。
好在舅舅收到消息，不多时就带着人急赶来。姚沈两家对峙数日，姚家让沈家交出嫁妆，说今日但凡少一件，又理不清明细，明天就去告御状。
后面的事，姚家没让她知道，她被姚家接了去，常年寄居。
至于沈家，联系断了不少，只在年节回去在大伯家小住几日，叙叙旧。
沈长宁看着眼前布置，从回忆里怔醒，叹息一声。
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心里憋着气，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手段过激，伤人却也伤己，惹得总在夜晚偷偷舔舐伤口。
整十年未曾回到姚家，沈长宁目露怅惘，想着黄粱一梦，终将消散，忍不住起床，多摸摸多看看，想将一切都刻印在脑子里。
不曾想，越看越心惊。触感竟如此真实？
要不是自己已死，恐怕以为一切重来。
视线尽头出现一锡制汤婆子，外表雕着八宝纹，中心刻着“吉祥”二字，这是她大伯家的嫂嫂托人从外地买的，给她捎带一个，她用了许久，入宫后倒遗失了，让她事后回想，总觉遗憾。
沈长宁伸手去捏，未料滚烫异常，如若捏炭。
“嘶——”
刚拿起寸许距离的汤婆子跌回桌面，发出闷响。
沈长宁被烫的大脑轰鸣，久久无法回神。
疼？
清晰的疼——
梦里怎么会有痛感！？
沈长宁如遭雷劈，不可置信之色跃于脸上，只觉有什么认知在分崩离析。
她呆呆站在透过窗纸打进来的阳光下，周遭一切恍如隔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