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竟重归原处。

    纵使沈长宁前世经历无数,也没想到死后会有这遭境遇。

    甚至在想,刚才的痛感是不是错觉,隔着帕子,轻轻搭在汤婆子的铜盖,热意透过丝绢,裹挟指尖。

    不管心里觉此有多荒谬,此情此景,包括所有肌理传回的触感,都在清晰地告知,一切未有作假。

    沈长宁怔愣片刻,猛回神,快步来到梳妆桌台上,急掀镜匣,抓出内里的四方月宫菱花镜。

    微微泛黄的镜面略有些昏,看东西像隔着层浅淡的雾,却依然能窥见持镜者面容。

    琼鼻杏唇、肤光盛雪,看起来柔软而明艳,宛若沾着露水的芙蓉花。

    沈长宁捧着镜,心脏掀起重重的惊愕潮水。这是她的十五岁,还未遇见秦均行的十五岁。

    同时也是她无依无靠、前路飘渺的十五岁。

    妆奁里,几个宝钗,几只精致步摇,还有些耳坠子、指环类的小玩意儿,是舅母和外祖母添的。

    思绪翻滚如浪,始终未停。

    她在族学狠抽那些人一顿,最后连外祖母都惊动了,她是世禄之家的姑娘,平生最重脸面,行事最讲究行规蹈距,教养孩子时也是如此,但那天,为了保护她这只尖锐的小刺猬,也竖起了密密麻麻的尖锐棘刺,给她舅舅都唬了一跳。

    她揉着沈长宁发梢,将她护在身后,亲自将沈长宁的祖母架了来。

    她总说,那天恨不得指着鼻子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但为了他们,到底要隐忍些。

    沈长宁和弟弟,毕竟姓沈。

    “当年沈锡二甲高中,贵府带着聘礼亲自登门求娶,家夫是因着心底尤爱沈锡这个门生,才应下。你们真当我沈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不是!?”

    姚家是清贵门庭,沈家祖上虽也风光,但子侄少有成器的,两相比较,还是蕴浅了些。

    她盯着沈长宁的祖母,满心的怨,生忍着才不让自己失态,“沈兄当年亦是二甲进士,文采斐然、样貌端方,怎……”她眼中泛红,目光直射向祖母的眼,逼得对方不敢抬头。

    她那亲家,哪里都好,唯独在人生大事上犯了糊涂,才惹得家宅不宁,那人是祖母,膝下孩子官职虽低,却非白身,只要硬气些,何至于让沈锡一双儿女被欺至此。

    祖母被她说得臊红了脸,膝下儿女心里愤懑,却怎么也抬不起头。

    “我儿命薄,我能怨天,而怨不得人。”外祖母哽咽,“当日陪送的嫁妆,是给她,亦是给沈家添的脸面,我儿既去,膝下有子女,嫁妆我姚家没脸面去要,可沈家也该给个说法不是。”

    女子的嫁妆,夫家不得用,若身死无子,要依样还回去的,若有子女,便由其继承,旁的子女分不得。

    外祖母:“我知道沈家许有难处,只规矩不可破,不用便罢,挪用了也无碍,我只私下与各府主母们说些,绝不扯露在人前。”

    她已年近五十,以往的姐妹们,都成了各家殷勤适逢着的老祖宗,这事传开,给沈家扣上个克扣嫁妆的帽子,族中子弟还哪来的脸求娶世家女。

    沈家众人各个面上无光,难堪到极致。

    外祖母:“沈家若给不出说法,来日我必定让长宁身披白衣,手捧双亲牌位,哭伏于都察院门前,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无公道二字。”

    这日过后,沈长宁那原本养尊处优的祖母就病了,也不知道是被气得更多,还是被吓的。

    都察院纠劾百司,是天子耳目风纪之所,内里的御史言官,尽选学识通达治体者,固执强项、权力甚大,常冒死觐见,真拼死不放,阁臣都能拉下马。

    凡是都察院封章奏劾的折子,圣上必览。

    沈锡死时,时任两淮巡盐御史,隶属于都察院。

    沈家前几位进士都余荫了子嗣,尚有子侄在地方做官,留在京中的也只是些见不得天颜之官,一想到姚家要将他们告到都察院,吓得好几个晚上没敢安睡。

    沈锡那脉不是嫡支,最有前途的两人又前后脚没了,长子沈钦还没回来,留在京里的都动过不得见人的心思。

    沈钦回来后,他们也未肯收敛。

    一个小辈,虽受难荫,可上限也不会太高,这辈子能上朝见到陛下一眼怕都是奢望,还敢和族老叫板不成?

    那老太太又不是个不顶事的,总想着自己丧夫,膝下两个儿子也不成器,他们还未开口,自己便矮了三分。待瞧见往日最得偏宠的小儿子,也分得些好处,愈发舍了良心。

    众人沉默数日,将沈长宁和姚家上下恨了个遍,到底交了。只想着,来日沈长宁出嫁,再好好咬上一口。

    嫁妆里的银子不动,留给沈长宁做来日的押箱银,铺子则是姚家待管,每年年尾封账清点后,存入钱庄。

    沈家那头也是如此。

    她如今每月的例银,是姚沈两家共同拨给的,沈家姑娘照例,每月二两月例银子,外加二两胭脂钱,因沈长宁不住在沈家,平日的吃穿用度折了银子,另给四两,每年春假秋冬四季另有三匹缎子。

    至于姚家,依着自家姑娘的份例,也给她每月二两半的银子加二两半的胭脂钱。

    脑中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念头,沈长宁伸手拿起妆奁里摆着的两只嵌宝银镀金蝴蝶纹簪。

    这是她成亲那两年,京里流行的款式。

    上辈子,她遇见秦均行后,便被沈家接了回去,谁也没想到,她能择这么高的枝儿,一时族内又开始讨好。

    她既还在姚家,想来当是咸初二十年。

    她思索着,门传来咯吱声——

    自外被拉开,刺骨霜雪裹着一人影共同卷进来,但那人只给片刻机会,人进来的下一刻,双手便向后一推,嘭地将门合上。

    她冻得直跺脚。

    冷风打着卷飘进,沈长宁禁不住回头。瞧清来人,骤生恍惚之感。

    那人一袭嫣红色花卉暗纹交领褙子,下着象牙色百褶裙,脸颊丰盈,一双圆月眼玲珑水润,剔透得紧。

    她瞧见沈长宁就笑:“少夫人带着两位姑娘在厢房里品茶作诗呢,她说中午吃锅子,让姑娘也去。”

    倚云说着,将炭盆拨弄两下,借着热气在边上取暖,好驱散身上的寒意。

    沈长宁瞧她样子,起身,拿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暖了暖。

    倚云愈笑,追问:“姑娘去吗?”

    “不去了。”

    沈长宁盯着倚云分外鲜活的脸,笑了笑,推拒了。

    倚云比她小半岁,自打她来姚家,就一直跟在身边,本意是做陪嫁,但上辈子阴差阳错,她入了宫。

    临行前,她左思右想几个日夜,思着闻钰的处境,怕自己在宫中护不住倚云,就给了笔银子,再从舅母处要来籍契,让她另寻出路。

    后来听到消息,说是许给了一商户,跟着天南地北地做生意,日子很是安乐。

    “真不去?”倚云劝,“少夫人说今儿雪大天寒——”

    沈长宁心思未定,不大想去,而且有些事要捋顺,便推:“你且说我畏寒懒起,眯觉未醒,晚上我再去寻嫂嫂。”

    “我去少夫人跟前回一声。”倚云将汤婆子用缝了鸭绒的绸缎罩好,塞到沈长宁手中,絮叨着叮嘱,“天冷,姑娘可得仔细些。”

    沈长宁多思多虑,身子比寻常姑娘弱些,每到冬天,她都留意。

    沈长宁揽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喟叹一声:“你这样好,我都舍不得让你嫁人了。”

    倚云哀叹打趣:“那我岂不成老姑娘了。”

    沈长宁莞尔,她倒是愿意养倚云一辈子,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倚云暖过身子,又去少夫人院里回话。

    沈长宁循着她的步子,慢慢来到窗前,伸手推开。

    漫天的雪花被风围裹,倒着卷来,吹拂花帘。

    雪花漫天,大有不眠不休之势,窗外积雪盈尺,满目清白。前院声响隐隐传来,是扫帚擦过粗粝地面的声。

    她逐渐想起,此时年月。

    出嫁前一年的腊月二十二,京中下了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宫里因吉兆欢喜,赏赐比寻常年节多了一成,各处便也跟着同乐。

    咸初二十年,她记得清楚,这是她过得最后一个安稳年。

    沈锡给她取名字时,大概未曾想到,她这一生,与长宁二字,毫不沾边。尽在飘摇跌宕里,被命运大手翻来覆去地颠弄。

    雪风呼啸,吹来的雪沫子,落在脸上、身上,转瞬就被暖意融化。

    沈长宁搂紧汤婆子,回想起前世种种。

    那不是雪天,只是个临近下雪的日子,她不知去何处,站在段劭门前良久,竟像个石雕,是进是退间,犹豫不定。

    被人发现时,还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

    彼时她以为自己会被这个宿敌嘲讽,在心上狠剜一刀。

    他未开口,只看着她,目光始终安静而清晰。

    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她却觉对方视线如细小尖刀,擦过湿漉漉的脸颊。细密的疼涌上来,尤让人惶惑恐惧。

    抓到宿敌痛处的人,怎会心慈手软呢?

    心里泛开一片酸涩,她擦掉眼尾缀着的泪,想转身离开。

    “可重要的是以后的日子。”他声音传来。

    她被钉在原处,仰视着他,惊愕难言。

    她愣然抬头,许久方道:“可我快要死了。”

    那人并未宽慰,亦未安抚,而是给她看了许多卷宗,带她在北镇抚司行走,她听过许多罪犯哀嚎,见过铮铮傲骨,也见过只皮无骨的沽名钓誉之辈。

    她最初不懂。

    直到自那些尚有余温的卷宗间,触摸到一二人的灵魂。又在嚎哭里听见无数人心,有报复、亦有抱负。

    有人后悔作恶,有人不后悔,哪怕被粉身碎骨,亦再追求自己的一生之道。

    闻钰登基的前一日,她和段劭告别:“大人欲说之言,长宁已然知晓。”

    自洽才得大自在。

    她那时笑想,天也许不收可怜人,总给零星希望,让她窥得一缕天光。

    ——天还真的不收可怜人。

    沈长宁捧着新灌的汤婆子,心竟跟着透过掌心传来的热度,暖了几分。

    人总要向前看。

    世间事,一步错,步步错,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

    沈长宁栖在软枕上浅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瞧见熟悉的葱绿色帐子,复生的真实感才姗姗来迟。

    她抱着被子起身,脑中过了遍未来一年要发生的事。

    来年三月,礼部有场牵连甚广的大案。

    她舅舅姚振卿,正是礼部官员。纵使无杀头抄家之患,可被牵连入狱,到底遭了不小折磨,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

    倚云瞧见她醒了,拿来吃食,两块八珍糕、一块青皮腌鸭蛋、一碟蒸鸭、半碗东坡豆腐,再添一直小火煨着的梗米粥。

    沈长宁慢慢吃着。

    倚云在旁伺候,动作比以往慢了许多,像在走神,沈长宁没多想。

    饭后,沈长宁站在枣木方桌前,提笔蘸墨,准备写些字,等两笔写下,人忽顿,看着只有半边的字,抬手将纸卷起,压在一旁,让倚云去取两幅字帖来。

    上辈子在冷宫,两人没事做,夜里又不敢入睡,就借着月光,用毛笔蘸着水在青砖上写。

    她的字,被闻钰细细教了三年,放在一起,有时连身边伺候的人都分不清。

    没想到这点子写字上的神韵,竟刻在了骨子里,随她来了。

    沈长宁哑然。

    倚云寻来两帖,沈长宁静静描摹,写完两张大字,交给倚云,让她收起。

    倚云将纸卷起,塞入橱柜深处的敞口瓶中,打趣着说:“总觉着姑娘今日变了。”

    她说得轻巧,并没放在心上,只当闲时之语。

    “……哪变了?”沈长宁一顿。

    “说不好,总归就是瞧着,气派了。”她顿了顿,不知道如何描述,干脆道:“反正就是像宫里的娘娘。”

    倚云也没见过宫里是什么样,只是心觉沈长宁刚刚懒懒提笔的样,分外精致,慵懒得像被老夫人日日捧在掌心、养尊处优的猫。

    还是一切食欲都被满足了后的模样。

    猜得还真准。

    沈长宁哑然,半晌才悠悠回:“其实我上辈子就是宫里的娘娘,还是嚣张跋扈、高调使坏的恶毒贵妃。”

    倚云笑她又说大话。

    沈长宁跟着弯眼笑,半晌,想到一桩事,叮嘱倚云,“我和你打趣的这句话莫向外说。”

    倒是忘了,本朝也有一位极得盛宠的嚣张贵妃。

    听她一提,倚云也想起宫里的娴贵妃,止语记下,转身岔开话题,“刚听少夫人提起,说老爷闲时说了嘴,朝中同僚最近在打探你的消息,想近日问问姑娘的意思。”

    沈长宁前半辈子过得苦,要是此时许个好人家,也不知沈家人听闻,心里是何滋味,醋坛子都该翻了。

    她还以为沈长宁没有父亲撑腰,婚事定然艰难,事实证明,倒是她杞人忧天,平日多想。

    沈长宁听着,脸泛起不一样的神色,心中升起微妙的慨然。

    上辈子和她痴缠的那些人,各个都是外人口中顶好的,又有什么用?

    十六岁的沈长宁,会对那些盛名里的传言心生向往,可她如今的芯子,是二十六岁,纵使年华短暂,生命的烈度浓度,却比许多人穷极一生还要许多。

    她现在只爱这么优秀的自己。

    念头浮现。

    下一刻,门外响起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姜蓉的脸出现,天寒地冻的日子,头顶愣是微微沁汗,想也知道走得尤急。

    姜蓉是她表嫂,也是姚家的少夫人,如今管着中馈。

    “嫂嫂——”

    “先不说这些,庭箫被族学里自己给自己摔晕了,你快瞧瞧去!”她忙道。

    沈庭箫,是沈长宁的亲弟弟。

    沈长宁过了遍她说的话,纵使经历过再多大风大浪,还是禁不住迟疑,“……怎么晕的?”

    姜蓉也只听人说了嘴,未细问,挑拣重要的重复一遍:“说是先生在定年尾考评的题,他想着孩子们也快十岁,再过两年,就要去县学,考题就定得难了些,范围也广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均有涉猎,想摸个底。”

    入县学,要过童试,内含县、府和院三门考试,范围涉及八股文、诗赋、策论,近十年,又加了算术。

    虽说十五岁以下的幼童比成人少考些科目,但想通过,也非易事。

    姜蓉:“先生说完要考的东西,那些孩子就面露苦色,先生板着脸,说他们全无读书人之气,往后的院试、会试比这难多了,又加了《算经》。”

    “未料想,庭箫忽然拍桌起身,大叫一声,就向外冲,可刚出脚,人就脸朝地摔了下去。”姜蓉听着都觉惊心。

    沈长宁愣愣听完,半晌,才从惊愕里回神,抬手接过倚云递来的斗篷,匆匆系上,和姜蓉抬步向外走,语调含忧:“大夫可来了?”

    人都晕了,想也知道绝非小事。

    “你到那还是先看看先生去,孩子常有磕碰,应当不碍事。”姜蓉压低声音,心有戚戚,“你是不知,族学的先生都要吓疯了,抱着庭箫喊几声都没得到应,人当场就倒了,怎么叫都没叫醒,听说晕前,还抖着嗓说,这次庭箫会什么他考什么,可让他坚持下。”

章节目录

沉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尧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尧鹭并收藏沉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