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宝婵正在房中百无聊赖地理着针线,前日下了场遮天蔽日的大雪,她哪也不得去,又实在觉得沈妙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惹人厌,便在院里不肯出来。

    也不知道沈妙仪从何处学来的动不动就跪的手段,两人每次有争执,闹到长辈面前,她就只会红着眼睛掉泪珠,不言不语的样子,惹的三叔大发雷霆,他最是宠自己的这个姑娘。

    祖母又素来偏心三房,睁只眼闭只眼,总说,她是做姐姐的,平日里要多让着些妹妹。

    沈宝婵惹不起躲得起,找人守门,见对方来,就从后院跑,跑不了再推,说死也不肯再和她玩。

    沈妙仪挨了几次闭门羹,委屈得不行,回院里哭一番不成,又跑去祖母面前掉泪住子,说沈宝婵不喜她,出去和其它府的姑娘们玩,都刻意避她。

    沈宝婵当日回府,就被叫去老太太跟前问话。

    沈钦是个好脸面的,最看重家宅和睦,而且又有官身,极少过问后宅事,偶尔听到,也是让她让着些三房。

    沈宝婵被训了通,百般委屈,在沈钦面前大哭了通,说他偏心,家里谁都看重沈妙仪多过她。

    “我只不过比她大几个月,我是她姐姐,又不是她母亲!”沈宝婵哭的比沈妙仪委屈百倍,“您当初若给我晚生个一年半载,我何至于过如今的日子,日日被人欺负,我还比她先死呢,她怎不让着我?沈家向来不厚此薄彼,每次出门,都是带着所有姑娘的,亦或是我会什么惑人的辜术不成,让她们每次下帖子都只邀我!”

    “分明是她,只会哭哭啼啼地搬是非、可可怜怜地装柔弱!”

    沈钦:“我、你——”

    他说沈宝婵不是,不说也不是,唬着脸,“有事你不会和你母亲与祖母讲的?就任她欺负,我看你被训也是活该!”

    又骂我!?

    沈宝婵委屈,闷着声音:“说不说又有什么用,她每次哭,三叔都去,他在那一站,没理也是有理。”

    说到这,又忍不住掉泪:“要不是大哥比他们年长数岁,三哥读书又争气,还不知他们是不是同我一般,被欺负成如此模样。”

    沈钦听此,沉着脸,再无一言。

    不知多久,他长叹一声,“你先回去。”

    回屋后,方慧也恼,不肯理他,直到洗脚时,两人坐在一起,才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这下知道婵儿的委屈了?让让让,就会让!不知道的以为你的日子是和三房过的!”

    沈钦坐在方慧身边,伸手接过仆妇手中装着热水的铜壶,到底服了软:“是我忽视了家里,你知道,后宅的事,我不好张口。”

    顺天府辖理京中,可管哪都受夹板气,他在官署已然疲惫不堪,回家后更不愿意听阴私事,想着母亲在,尚未分家,怎么也不会闹太过,没想都,私下竟这般模样。

    “夫人,你觉得当如何?”

    “三房,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让宝婵学长宁硬气一回试试,看她们有几个胆子!”

    沈钦来了兴趣,一笑指她:“你不怕她们传宝婵是个泼皮悍妇?”

    方慧恼:“那是你这个当爹的没能耐!三房算个什么,还能欺到你头上,背地里嚼你姑娘的舌根!”

    沈钦哑然。

    次日。

    沈宝婵在花园边上翘首等着,连年积累的委屈攀爬上心头,见沈妙仪路过,上去就揪着对方的发髻,扯她头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所有拉架的嬷嬷都甩开,对着沈妙仪又咬又拧。

    沈妙仪回神,边叫边和她打做一团,沈宝婵不慎被扼住脖子,又用头去顶她,闹得人仰马翻。

    沈宝婵被罚得不轻,不仅挨了戒尺,还被禁足,整一个月没出过门。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戒尺去打沈妙仪。

    这次没打成,中间隔着一群拼命去拦的仆妇。

    沈妙仪吓得花容失色,连带着老夫人都老实不少,不敢偏私太过。三房破天荒的,没敢再私下闹。

    沈宝婵这才明白为什么有句俗话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

    方慧买了些时兴样子,让她捡起之前的针线功课。还说府里眼瞧着要给她和沈长宁议亲,万不能被比下去,她一定竭尽全力,给她说门让三房眼睛发红的好亲事。

    沈宝婵嘴角微抬,暗自想着,她嫁的比沈长宁好,不是应该的吗?

    她父亲尚且在世,有官身的同时,又是这脉的嫡长子。

    沈长宁与她相比,明显没有依傍,瞧着分外可怜。

    沈长宁无所事事,开始出神,念着她母亲娘家的表哥样貌不错、性子也好,主要是父母皆是通情达理之辈,万不会因着儿媳无父母撑腰就私下欺凌。

    但她万没有上赶着去讨好沈长宁的道理,这事,还是要等沈长宁回沈家时,让她好生哄自己两句,再讲出来。

    庭院隐约传来脚步声和细微交谈声,沈宝婵忙放下已然被捋到绒兜兜的丝线团,自箧笥里抓出刚绣了两针的护膝,中间一个不注意,手指被扎了下,汩汩冒雪,沈宝婵吃痛“嘶”了声,甩甩手,甚至来不及包扎,匆匆甩了两下,就捏着针,低头绣花样子。

    她的亲哥哥沈庭文来年要考会试,现在做的,皆是供着来年考试用。

    京中近些年,很是流行,面料也有要求,定要紫蒲色的,再不济,也得木槿色的,买回去后要在孔子像前用香火供奉数日,再由考生的姊妹动手缝制,这样才灵验。

    沈庭文上头无姐姐,只她一个妹妹,方慧也要她绣。

    这是她哥的大事,沈宝婵纵使觉得无用,也闭紧嘴,没推脱。

    想着,万一真好使呢?

    倒是沈庭文听后,直言推拒,说这些不过是布料店的老板为了生意散出去的话罢了,当不得真。他沈庭文若能金榜题名,也是多年苦读之功,绝非得布料之利。

    方慧差点被气背过去。

    要不是每几月便要会试,一定好治治他这张没遮拦的嘴!

    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纵使不喜这套,也得等着考完会试再道不是!

    沈宝婵本想着好好绣两个护膝就成,未想方慧还要考考她的针线功底,让她现在普通护膝上绣一遍,她看过,方能裁那紫蒲色锦缎。

    买过料子的都知道,紫缎难寻,这色,十染九翻车,家里只两块,其中一块还是花了大价钱托人从南方带回来的,因着京中过了八月“秋闱”后,料子就一日赛一日的紧俏。

    寒门是能出状元,但到底艰难,要全族去供,不比大家。沈庭文秋闱高中,便有昔日旧交带着好东西上门恭贺,其中一块料子也是那时得的。

    沈宝婵捧着护膝,装模做样地绣,本想着会听见方慧几声无奈唠叨,没想到,说话的是个年轻姑娘。

    “五姑娘。”倚云福礼。

    沈宝婵怔愣了瞬,起身向倚云身后看去,见方慧未来,人懒散下来,随手将刚绣两针的护膝丢回箧笥。

    跟来的嬷嬷看得太阳穴直跳。

    幸亏今日夫人未跟来,不然可真是有的闹。

    沈宝婵想到前几日方慧跟自己所说,要给两人相看婚事——

    难道是为这事来的?

    长幼有序,沈长宁比自己早两个月出生,但也占着姐姐的名,沈家有祖母在,亦不能分家,沈长宁齿序第四,她第五,沈长宁的婚事若不定下,她亦不能嫁人。

    可叫丫鬟才算什么事,得沈长宁亲自来,好好哄哄她,她再去帮她和舅舅家提。

    沈宝婵出生时,沈钦自吏部补差去了保宁府,直到沈锡与祖父去世,方奔丧回京。她和沈长宁第一次见面,沈长宁已八岁了。

    沈长宁有大儒教导,自小又备受宠爱,见识不知道比她高了多少倍,她那时小,心里冒酸泡,就喜欢拆沈长宁的台,用来找自己的面子,但每次,都被对方打回来。

    沈长宁父亲刚丧那年,京里流行有关神仙的话本子,她从嬷嬷嘴里套出个大概,就去找沈长宁,说自己是瑶池仙子,沈长宁是侍奉她的仙娥,所以虽然比她大上几月,但也要唯她马首是瞻,听她指挥。

    没成想沈长宁听完,脸上并无动容之色,反严肃起来,双手笔直地横叠在桌案上,正色道:“沈宝婵,你说错了。”

    “我虽只是普通仙娥,但你却不是瑶池仙子。”沈长宁微笑道:“你只是我下凡时顺手牵的驴。”

    沈宝婵张着嘴,瞠目结舌,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出来。

    她竟然说自己是……驴?

    等反应过来,先生已经进门,沈长宁打开书袋,摊开书卷,低声朗读起来,先生瞧见,笑赞她刻苦,看沈宝婵在一旁像个呆鹅,忍不住板起来,让她和她四姐姐多学学。

    沈宝婵:“……??”

    当晚,她躺在被子里,脑子开始不自觉地回想白日种种,烦闷羞恼。

    自己这张嘴,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不好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宝婵气了半宿,委屈到咬着被子哭。还不敢大声哭,因为太丢人,知道了定要被耻笑。

    沈宝婵回神,别扭着问:“怎只你自己来?”

    “箫哥儿前两日病了,姑娘照顾着,脱不开身。”说着,拿出用帕子包好的脂粉盒,递去,笑了笑,嗓音轻柔:“姑娘惦记着您,要我亲自送来。一共只三份,少夫人那一份,大夫人那一份,另外那份,就是姑娘这个了。且姑娘的,和其它的都不同呢。”

    花纹不同,别的都是木兰花,沈宝婵这,是她最爱的海棠。

    沈宝婵以为是胭脂,未料想,是傅身香粉。

    它比胭脂还贵上二两银子,可胭脂每次只需取薄薄一层来用,傅身香粉却因是用于涂身体,纵使一盒,也用超不过一月。

    她觉得,这比胭脂好上许多倍——

    她攒上几年的私房钱,或许会为了自己高兴,买上一块好胭脂,却万万舍不得拿二十余两银子买傅身香粉。

    沈宝婵攥着圆粉盒,心里跟见鬼似的,但想着沈长宁不仅惦记自己,还没给沈妙仪送,心底又实打实的欢喜。

    ……沈长宁在沈家,果真和她最要好。不枉她小时,得了新奇东西,总是带去给沈长宁见见。

    庭箫方才听说病了,她院子里有些养身的药材,倚云走时,该让着她一同带回去。

    “她有没有话,要单独给我说的?”沈宝婵支开方慧的嬷嬷,别扭着问。

    她都好久没见沈长宁了,她应当也会想自己的吧。

    倚云:“姑娘说,她瞧着二哥似要商议婚事,想让姑娘帮忙留意着,看看那户人家何时上门,提前一日知会下。”

    沈宝婵:“…………??”

    “……所以她送我东西,是为了三房?”沈宝婵表情一变,缓缓猜到事情真相。

    说完,又自己给否定了。

    为了三房,怎能下这般大的血本。

    三房配吗?

    她自己将话题岔开,应了:“我知道了,晚些就去打探,等知道了消息,第一时间让人去姚府。”

    可沈长宁要知道这事,是做什么呢?

    后院堂屋。

    方慧持着东西回去,刚在花厅未曾细瞧,路上拿来瞧看,发现竟是个奢侈的物件儿,不由心生大喜。

    方慧和落后半步的嬷嬷感慨道:“真是长大了。”

    嬷嬷:“许是到了年纪,心中生急,有意讨好夫人。四姑娘留的血乃是沈家的,姚家到底是外姓,就算再有心,也做不得婚姻大事的主。”

    “你说得有理。”方慧说着,脑中过了圈最近互相探过口风的人家,有几家她觉着不错,等着先问过宝婵的意见,再试着替沈长宁去游说一番,说不准会有吐口的。

    方慧思索盘算:“她父亲到底做过官,留下的遗产也颇丰,来日箫哥儿大了,托往日同窗向宫里递个折子,说不准能受难荫,捞个一官半职,她也算有娘家做依傍。”

    “夫人娘家可有不少好孩子。四姑娘若嫁到方家,二爷故去时留下的那些田庄铺子可不得跟来。更不用提二夫人的昔日陪嫁。”

    单压箱银就有六千两。

    “可老爷会同意吗?”说到心坎上,方慧脚步一停,真开始意动。

    “您的侄儿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且跟老爷说,两家是知根知底的,嫁去后定不会让四姑娘受委屈。主要四姑娘父母皆丧,纵使出身清贵,到底没有助力,哪个好人家会主动讨要?”

    “且让我想想……”

    她的文哥儿已过乡试,现成了举人,即便会试不过,也能走父亲沈钦的老路,花些银子,求了吏部的老爷,待某地父母官空缺时,补缺前去。

    嫁给方家是好,可她更想让沈长宁嫁去个有官身的人家,一是不算苛待,二是方家无论如何,都会全力支持沈庭文,沈长宁嫁去,无非是她每年还能捞个千百两银子,而沈长宁若是嫁的门第高些,是不是就能让她的文哥儿仕途更通达些。

    她丈夫这辈子的仕途眼瞧着到头了,文哥儿借不得力。

    方慧心里揣着块石头,沉甸甸的,一时无言。

    -

    堂屋里头,老夫人和许窈娘尚在。

    方慧还没入门,脸上的笑就又升了起来,任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红光满面。

    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还是占了什么便宜?许窈娘心思瞬间百转千回起来。

    方慧笑:“母亲,您瞧,四姑娘托人给我送的傅身香粉。”

    方慧站在老夫人左侧,正好位于许窈娘的身前,纤纤素手一伸,盒子清清楚楚地怼在许窈娘眼前,距离之近,生怕她看不见一般。

    许窈娘:“…………”

    真当她会因着一盒香粉生气——

    玉清漪的标识想忽略都难。

    小贱人哪来的银子送这么贵的!

    老夫人心神微动,“宁丫头是个有心的。”

    既给方慧送了,不知给她捎带了什么礼物,老夫人问:“可给你院里都带了?”

    “带了的,我那儿媳,还有宝婵,都有。”

    方慧院里的人皆送了,她院里想必不会被落下,方慧只是伯母,都送了三十两银子的东西,她是祖母,依着规矩,送得价值要更高。

    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挥挥手,用借口让她们都散了,“我乏了,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去吧。”

    许窈娘回到三房的院子,见无人来会话,心里便知,自己的院被单落下了,咬牙暗恨。

    老夫人处亦是如此,心里又气又酸,暗道,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没心肝的死物。

    -

    沈长宁写了两篇大字,又寻出自己前两年写的文帖,描摹数遍,一点点将闻钰留在灵魂中的痕迹抹除。

    晌午阳光正好,从窗户打进,沈长宁再被火盆一熏,寒冬化雪天,都出了一层薄汗。

    她大致能猜到她的祖母和许窈娘此时心情,人带笑,趁得一张芙蓉面愈发明艳。

    倚云伺候她笔墨,沈长宁写好一张递去一张,由她收好,等着攒攒,一同焚了。

    沈长宁得了空闲,中途问她:“我让你想的东西,你可想了?”

    倚云回来后,她让倚云猜,沈府众人此时心态如何。

    倚云:“大夫人院里定是喜的,老夫人和三夫人那,怕是气得不轻。”

    送礼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三房什么事上都喜欢和大房争,惯爱吃醋捏酸,今日在沈长宁这落了面子,少不得要找回来——

    可她家姑娘不住在沈府,唯一能牵扯心绪的,也不过是祠堂里供奉的两尊牌位,可沈长宁真要去祭拜,她们还能拦着不成。

    说不准心思放在姑娘的亲事上,可他们却不知礼部左侍郎家已透了口风。

    心绪卷荡如狂澜。

    这话要是透露给沈家——

    她家姑娘估摸着能骑着祖母在沈府跑。

    想此场景,倚云“噗嗤”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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