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晌午,便有回信。

    一铺子管事,自侧门入,将铺子里新出的花样尽数捎来,在沈长宁面前一字摆开,“这些皆是新出的时兴款式,姑娘若是想要新奇的,外面的蜜粉盒亦可重新画样子,保证是京中独一无二的。”

    沈长宁挑了六个,又向他们要了银鎏金嵌玉圆粉盒。

    沈长宁问:“何时能送来?”

    来人低眉垂眸,恭声答道:“申时前。”

    沈长宁应下。

    未初三刻,东西便由玉清漪的跑腿小厮送来,沈长宁让倚云结了银子,倚云刚拿到银票,还笑,说沈长宁怕是晌午歇息得不好,还没醒,买个胭脂,都要用银票结,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找开。

    倚云举着银票,靠近窗:“姑娘莫不是用假的诓我?”

    片刻后她呆住。

    这还真是景胜钱庄的票,五百两,货真价实,汇票书写人与分号掌舵铁画银钩般的批字还在上头,真的不能再真。

    待东西送来,倚云交付银子,拿了东西,忽然知道为何如此贵。

    这竟出自玉清漪。

    玉清漪是京中极富盛名的胭脂铺子,屡出巧思,常以药入粉,细腻洁白的妆粉拍在脸上,不仅显得肌肤白嫩如雪,还能“除游风,去瘢黯”,只售价极贵。常人用的稍好的胭脂只需半吊钱,姑娘们用的再好,也不超五两银子。少有玉清漪这般,起步便是二三十两。

    更不用提里面的几款傅身香粉,除了几个豪绅巨族之家,有几个舍得买。

    倚云辨识出玉清漪的刻字,回去的路上是不敢快了,也不敢慢了。

    心脏跳得都比往日快,仿若手里捧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灼热烫人的闺阁情思。

    她也方才十五,正是好打扮的时候,那些少女心事,藏在肌表之内,不得被外人窥伺,也永不被旁人知晓。

    可自己与自己朝夕相处,焉能不知?

    早听闻玉清漪的胭脂极佳,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纵使姚家待下人和蔼,每月的例钱照比大家,亦是不低的,她一个伺候姑娘的大丫鬟,每月可得一两银子。

    她想买上一块玉清漪的胭脂,要攒三年的银子。

    倚云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用上,只想着某日亲眼见一见,也算了圆了愿。

    到了沈长宁住的明潇苑,素来端端正正、袅袅婷婷的身姿,竟显出几分同手同脚的诙谐。

    沈长宁正练字,瞧看一眼,搁下笔,迎过来,发现寒冬腊月的天,倚云的脸竟是红的,不是冻的,反倒像热的。

    她摸来柄小扇递去:“往日瞧着挺大胆的,今日怎的了?”

    “姑娘可饶了我,这般贵重,我回来时,手脚都不知向哪儿放了。”倚云接来扇子,还未来得及扇,瞧见沈长宁打开粉盒,动作霎时顿住,将小扇像身前一扣,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大些,将粉吹走了。

    她动作太大,沈长宁想不注意到都难,顿了顿,将盒子在倚云眼前画了个圈,眼瞧着倚云眼神也跟着花圈,总算是知道倚云为何走得身上热气腾腾的,原来是爱这个。

    沈长宁手一停,倚云反应过来,微窘:“姑娘取笑我!”

    沈长宁把东西放到她手里,心里觉出倚云此时的娇憨可爱。

    现在的她,见到三十两的胭脂便如此欢喜,若是倚云也是自前世复生的,怕是也会觉得此时的自己,尤为喜人。

    前世她成了贵妃,没什么事做,被宫规束缚着,也不能做什么。有时总是想着倚云,想她天南海北地做生意,每天都见不同人不同事,日子可比她这笼中鸟快活得多。

    “倚云。”沈长宁轻唤:“你可想过以后的日子要如何过?我是说,没有我的日子,你是个自由人。”

    倚云还以为沈长宁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抬眼,发现沈长宁表情极是认真,一时不知做何回答,活像个呆头鹅。

    她自从有记忆起,就在姚府学着如何伺候人,长大些,就在沈长宁身边待着。

    沈家那群没心肝的,总欺负她家姑娘,口口声声念着沈长宁的罪过,说她不乖顺、不听话。

    可沈长宁在她眼中,是待她最好的人,念书写字从不避着自己,私下还会教她。

    倚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沈长宁分开。

    一想到这,连胭脂都没心情看了,只觉得,天塌了。

    “……我不知道。”

    这天晚上,轮到栽露守夜,倚云躺在床上,彻夜难免,满脑子都是沈长宁和她说的话。

    她生出荒诞念头,张嘴,嗓音却卡在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

    沈长宁到姚家的第一天,她就被夫人刘氏委派了过来,日后每一日,都与沈长宁形影不离,太清楚她家姑娘为人。

    她说的不在身边,绝不是将她发卖了,也不是将她随便指给别的院。

    可怎么会呢?

    怎么可能呢!

    倚云不敢将猜测说出来,怕说出的话,被人听到,来日耻笑,说她异想天开。

    可真当沈长宁说出那句“我想将你的奴籍销了”时,倚云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惶恐的忐忑。

    在姚府伺候沈长宁,每月还有一两的月例银子,至于吃用,自有姚家一力担着。

    在外头卖工,一年到头也不过四五两。

    ……可消了奴籍,她便再不会被人轻贱,可以拥有自己的田地铺子,可以嫁人,可以做个正常的人。

    被生压抑着的渴望破开层层壁垒,如野草,漫山遍野地疯长。

    倚云清楚地知道,哪怕山坡上满是陷阱,只要有这唯一的一点甜在,她也无法舍弃。

    夜半,倚云侧躺在床上,蒙着被,痛痛快快哭了场。

    她竟然还有做人的机会!

    可她能做什么呢?

    倚云盯着隔间坠下的帘子,心不知飘散在何处,亦不知何时消散了意识,熟睡过去。

    第一声鸡鸣响起,倚云瞬间睁眼,生出丝恍惚,竟拿捏不准昨晚的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周公编排的虚幻的温暖。人匆匆洗漱一番,就去沈长宁屋里候着,她太急了。

    “姑娘……”倚云揪着帕子,欲言又止地纠结半天,才嘴唇一动,躲躲闪闪道:“您昨个儿是不是许诺了我什么?”

    她说的没前后,沈长宁一时未想起,直到倚云脸露羞窘,才明悟过来。

    沈长宁哑然,朝倚云一扬眉梢,笑道:“我可不知道,你且自己想想。”

    倚云:“…………”

    人如踩在绵密轻软的云上,她脸露羞窘,晕乎乎地想,丢死人了。

    -

    院里用过早饭,沈长宁让倚云将东西送到沈家。

    剩下三个,是她给姚家人备着的,昨晚已送去了,姜蓉一个,刘氏一个,还有刘氏未嫁的小女儿。

    倚云知道沈长宁既买了六个,就定会有沈家一份,只是临到要送时,终究有几分心疼。

    沈长宁的祖父膝下共计三子,其中大房、三房皆老夫人亲生,唯独沈长宁的父亲出自姨娘肚子。

    沈锡死在任上,只大房好些,三房百般欺辱、忒不做人,若是说出去,谁路过,都要向沈家吐口唾沫,说声没心肝的狗东西。

    但这些事只得心里想,念头过了,心思便也散了。

    倚云:“东西是送给长房、三房,还有老夫人?”

    “不是。”沈长宁道,“仅给大房送去。”

    大房里头只三个主子,夫人、长嫂、还有一个未嫁的姑娘,起名宝婵。

    倚云想着沈家的关系,以为沈长宁忘了,便道:“可只给大房送,三房若知道了,免不得要去老夫人处说道。”

    沈长宁走到倚云身边,想起自己这位三叔母,笑笑:“全送,还不如不送。”

    她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倚云微愣。

    沈长宁:“大房三房素来不睦,又与老夫人暗生嫌隙,我那伯父是沈家如今唯一个有官身的,膝下的儿子同样仕途有望,我只送她们,她们还会承我的情,若都送了,先不说三房会不会念我的好,仅卖给大房的情,就断了。”

    “你知道的,我过了年就十六,总该为自己打算。”

    沈锡留下的不少产业田地,都攥在大房、三房手中,她需要探探他们的底。

    倚云是个通透的,立刻明白过来,“欸”了声应下。

    沈长宁:“你去时,记得给沈宝婵带句话,请她留意下三叔母的院子,若听闻有亲家上门,提前一天知会我。”

    上辈子,她二哥的婚事,只比她早两个月,年前通过人介绍,年后过的三书六礼,现在想来还未定实。

    对方出自富户人家,不仅知书达理,模样也娇俏。

    婚事是她三舅母一手张罗的。

    沈长宁父亲那辈从金,祖父三个儿子,长子沈钦,次子沈锡,三子,讨了个巧儿,既排第三,便起了三个金的鑫字,唤沈鑫。

    这人没长处也没什么短处,是个守家的料,做事稳妥,从不冒进,又是个情种,最疼他夫人。当初他的婚事,祖母再不愿,也生娶了进来。

    他无通房小妾,和夫人许氏,共生一子一女。

    沈长宁要打探的,就是沈鑫膝下的这个儿子,沈庭瞻的婚事。

    沈庭瞻资质愚钝,年过十八,请了不少老儒生细细教导,却连个秀才都没捞到。

    三房为了他的婚事,操了许多心。

    如今瞧看上了一晋商的女儿。只她的印象里,沈庭瞻最终娶的,似是一小官家的姑娘,而非商户之女。

    倚云应了声,提步去了。

    -

    沈家。

    前院传话来时,方慧正伺候在老夫人身边,一双眼偶尔扫过对方穿金带银的美貌妇人,挤出一抹不阴不阳的笑,全算表了客气。

    方慧是沈钦的发妻,膝下两儿一女,长子早早娶亲,虽未中举,但已是秀才,谈吐温雅,正帮着料理家族生意。

    二子更是成器,年仅十八就是举人,正为着明年的会试做准备,只待一举高中,让她扬眉吐气,展舒心中不平之气。

    她就连小女儿,都是乖巧可爱,玉雪聪明。

    比三房家的强上百倍!

    沈家男子长相都不错,就三房家的儿子是个另类,长得像峨眉山上的泼皮猴似的。

    想此,方慧不禁面露得意的同时,用帕子压了压嘴角。

    对面坐着的正是三房夫人许窈娘,见方慧动作,抿唇起身,坐在老夫人身边,笑着哄人。

    老夫人如今,最喜的便是三房,对大房都有些不冷不淡。

    方慧笑容不减,任许窈娘折腾。

    愿意尽孝便尽,她是尽够了,有人替她伺候难缠的鬼,那还不好?她才不动气。

    方慧厌恶三房是因为一桩旧怨。

    许窈娘的年纪,细说来,比她还大上两岁,两人间本不相熟,还是一次赏灯,无意中撞见,瞧见许窈娘一张芙蓉面上泪光涟涟、浑身皆是青紫瘢痕,不由惊愕,多问两句,这才知晓,许窈娘本是一读书人家的女儿,只后来家道中落,无钱葬父,被家里用八十两银子卖人做妻。

    只可惜嫁的丈夫是个酗酒的鬼,又出身行伍,醉后常打她,她不堪忍受,这才跑了出来。

    那日,沈鑫正巧也在,怒其丈夫做人之卑劣。

    那两人就此相识。

    后面,许窈娘被从原先的丈夫手中赎出,沈鑫还想尽办法,求了母亲,生让许窈娘进门,做了正头娘子。

    她本没什么意见,男女间你情我愿的事,许窈娘又实在可怜。

    可她万没想到,许窈娘根本不是被欺了的羊,她就是头扑人的狼!将沈鑫驯得规规矩矩、唯她马首是瞻,表面事事敬着她,私下却妄想从她手里撕扯块肉,趁着她怀二子文哥儿,寻了好几房美妾,让婆母向她丈夫沈钦的房中塞。

    她吓坏了,又气极,眼噙着泪,扑在沈钦怀中,哭得好不可怜:“我不是不能容人的性子,只我容不下她塞来的人,你是孝子,违背不得母亲的意思,我亦不舍你夹在我与母亲间为难,我这便回方家,一刀抹了脖子,给你们腾地儿……”

    说着,掩面痛哭,鼻尖红红。

    沈钦顿时心软。

    沈钦虽未将那些人收房,但这并不耽误方慧恨极了许窈娘。

    许窈娘坐在老夫人近前,两人一说一笑的,主要是许窈娘说,老夫人听着有趣的略略回复。

    老夫人本不喜爱许窈娘,倒不是因着对方是二嫁之身,虽不满对方出身低微,可最让她心底扎刺的是许窈娘和沈鑫好上的时候,还未与丈夫和离。进门后虽事事恭敬,可她心底总有根刺,怕许窈娘再和其他人钻穴逾墙。

    若说最好的儿媳,当属姚氏,就是孩子生得不好,惹人厌。

    当初姚家人说的话,她现在都记得。拐弯抹角地说沈家有她,是家门不幸。

    前院来人通禀沈长宁托人来沈家时,堂屋内氛围顿时诡谲起来,老夫人笑容缓收,坐在上首位置,不肯言语。

    许窈娘的笑脸亦是一僵。

    她不待见沈长宁。

    沈锡死后,她吞了些银子,被姚家咬了许久,不得不捏着鼻子吐出来。

    好在姚家手再长,也带不走沈家的家产,沈锡的那些铺面庄子,全数留在了沈家,她求着老夫人,用帮着打理的由头讨来一些,这才攒了些压箱底的体己银子。

    沈长宁每年什么也不做,却要从她手里分大半银子,她瞧着,心里总不得劲。

    许窈娘无言注视方慧笑吟吟走出,皮笑肉不笑扯下嘴角。

    装什么好人?你不也从沈长宁手中抠银子。

    待抬眼瞧老夫人,又换上一副关怀模样,思忖着说:“四姑娘此时差人来,莫不是因着到了年纪?”

    老夫人:“这孩子——”

    她微顿,不确定地问:“今年怕到十五了?”

    许窈娘心底大松,咬字轻巧,打趣道:“哎呦!老祖宗糊涂了,长宁比瞻哥儿小两岁,过年都要十六了。”

    连年纪都记不住,想来心底是真不在意这个父母早亡的孙女。

    那些尚在手里的铺子,应当不会算作陪嫁给出去。

    “怎不说话了?”老夫人问。

    许窈娘回神,顿了下,自然地用帕子压眼角,拉住老夫人的手,伤怀道:“为人父母的,想到自己身上罢了,眼下瞻哥儿婚事将定,宁姐儿的即将提上日程,只盼着能找个好人家,不嫌弃她年幼失恃失怙的好。”

    哪有不嫌弃的。

    瞻哥儿要给她找个这样的,她万死不能同意对方进门。

    沈长宁没父母教导,亦不得沈家疼爱,想来亲事上不会许得太好。

    若自己给她寻门亲事——

    许窈娘不禁想起娘家侄子。

    老夫人听她一讲,不由叹气。

    沈锡真是不省心,人去了,膝下儿女的婚事还要折腾她。

    “过了年,我问问昔日的手帕交。不过她们同我相仿,嫁的多是读书人家,日子久了,不少都成了官老爷——”

    她适时停住。

    也不知道瞧不瞧的上,这没在她膝下待过的丫头。

    想来是难。

    -

    方慧终于离了乌烟瘴气的地儿,就算是见倚云,也是眉飞色舞。

    纵是做逆来顺受的媳妇儿的,也不代表人没脾气。

    她可忍够了。

    别让她纠到许窈娘的错,不然定然将她生撕了不成。

    倚云在她院子里等着,方慧撑着身边嬷嬷的手,一路身心通畅,待进院时,脚步猛停,低头看着身上的黛绿色金绣兰花文织锦比甲,伸手捋了捋,又缓了口气,这才撑着表情走进,做足了气势。

    她对外,代表的可是沈府的脸面。

    哪是那矫揉造作的小贱人可比的。

    “给夫人问安。”倚云瞧见人来,起身福礼。

    “起身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方慧轻移步子,一抚裙摆,坐于茶几旁的左侧太师椅上,端方问询:“四姑娘今日叫你来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她一顿,自然换了话题,试探道:“若是铺子分红的事,还要等一等。你不当家,不是当家的难处,府里事事都要倚着我,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完。”

    账其实已清了,就是账面还没抹平。

    那么大笔银子,怎可能丝毫油水不捞,但她自认,做的比三房体面多了。

    每年总共不过捞个千百两,买些首饰钗环,再偶尔贴补娘家些……

    “夫人说错了。”倚云捧出粉盒,用帕子托着,递给方慧身边的嬷嬷,笑言:“马上到年节,姑娘记挂您,特意买了些上好的香粉,给您添妆迎喜气。”

    喜气?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有收到礼的一天。

    方慧掩唇,“有劳四姑娘了,就是不知,是只我这有,还是阖府上下都备了?”

    “姑娘备了三份。”

    方慧眨眼,三份?难不成又给三房备了?

    “夫人这一份,少夫人那一份,还有一份,是特意留给五姑娘的。”

    方慧膝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嫡长自不用论,另一个算月份,本该紧挨着长子,排在老二,没成想许窈娘竟提前两个月发动,生压了她一头,她的文哥儿只能排第三。

    再向下排,都是姑娘,沈长宁排第四,她的宝婵排第五,许窈娘生的妙仪则排第六。

    方慧听倚云说完,心里又过了遍,始终未发现许窈娘名字,心里熨帖得紧,不枉她昔日疼沈长宁一番。

    也不知许窈娘听了会是何模样。

    思及此,心里跟千百只蚂蚁在爬般,让嬷嬷带倚云去寻五姑娘,自己则回老夫人的院,步子轻快,如踩了风火轮,眉眼弯弯,难掩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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