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当日。

    宫宴里,御花园侧的正殿,宴请当朝各部各司掌事人,其他受邀官员与家眷一同在殿外入席。

    一轮问安过后,待到所有人入席,已是未时过半。

    最近邝楚座席的,是蒋巽的位置,再往下是六部尚书、侍郎,随后才是都察院翰林院这类机构的掌权几人。

    按说北镇抚司虽直属邝楚所用,独立于其他,但本不至于将座席定在与蒋巽相对的座次上。

    是以赫连寻与宋云栀两人顺着宫人指引落座时,皆是心生一丝不妙。

    两人皆没有落座的意思,直到邝楚缓缓看向了这处,扬声道:“爱卿近日是功臣,不必拘谨,坐吧。”

    邝楚一开口,殿内视线几乎是齐齐投了过来。

    不论是赫连寻还是宋云栀皆是如芒在背,只好顺着邝楚的意思先一步落座。

    落座时,赫连寻低声提醒:“陛下近日稍显违和,你……”

    “宋云栀?”赫连寻见宋云栀神色有恙,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宋云栀今日入宫起,身上就总是不自在。

    本以为是这个地方给她制造了太多并不愉快的回忆,而邝楚这个人,又曾因嫉妒与猜忌生恨,施加于她了太多折磨。

    可直到此刻,宋云栀才意识到今日不祥的预兆兴许不是空穴来风。

    回想近日种种,宋云栀下意识望向顾衡的方向,又对赫连寻说:“我有些不好的预感。”

    赫连寻望着宋云栀侧脸,从她神色中读出了难得的紧张。

    稍忖,赫连寻将手不动声色地放在宋云栀背上,低声说:“既做好了准备,便见招拆招。”

    “你我都不是一人在盘算,”赫连寻付过去小声道,“若我今日突逢变故,你记得自保为先。”

    虽然这话说得不吉利,可天子之前,宫宴之上,谁都不好保证下一刻是生是死。

    而赫连寻说得也同样没错,若是这样的情况下,赫连寻出了变故,宋云栀除了自保别无他法。

    宋云栀点了点头,随即和赫连寻一同装作镇静,融入宫宴之中。

    只是在入席之后,所预想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到来,甚至连顾衡都安坐于席间,丝毫没有寻衅的意思。

    而见没有什么变故发生,赫连寻也开始与邻座的吏部尚书苏获,有了些对话。

    苏获自先帝在时,便入职吏部,而今办事能力渐强,也得了机会升任尚书之位。

    他个子不高,以赫连寻给宋云栀的介绍来说,是个天生苦相的人,外加年岁还比赫连寻大几岁,整个人在年长之余,还多了些沉闷。

    只不过苏获虽沉闷,却好在一个中庸。

    于两派之争当中,他苏家始终是个中立的,而非任何一处的池鱼。

    不过也正因如此,两边势力如今都有意拉拢他,特别是都察院那边一众人等。

    今日苏获主动开口,赫连寻和宋云栀倒是都有些意外。

    苏获与他夫人先后转向这边,与赫连寻这边互相行了敬酒之礼后,他夫人又转了回去重新端坐。

    宋云栀放下酒盏,紧接着在与赫连寻换位置之后,挪了挪身子凑近了听。

    就听苏获先道:“听闻赫连大人赈灾时偶感疫病,如今可好全了?”

    “劳苏大人挂心,已经好全了,”赫连寻话语间有来有回,“倒是最近秋闱结束,想来吏部反而要比我这北镇抚司忙许多。”

    苏获笑了下:“确实是有些忙碌,不过这为陛下办事,能办好了,便也算不上辛苦了。”

    赫连寻小酌一口清酒,等着苏获下一句的到来。

    “说起来,”苏获果然又在片刻沉默后继续说,“北镇抚司素来都是你一人统领,难能得空。”

    说着,他看了一眼赫连寻身边的宋云栀,又问:“你与夫人新婚燕尔,能如此沉心公务也是难得。”

    赫连寻回头看了眼正在装腔作势地偷听的宋云栀,笑了下回看向苏获:“北镇抚司从前形同虚设,如今我接了差事,自然要尽可能将差事办好。”

    “不过……”赫连寻饶有深意地一笑,“倒也不是真的不想沉浸在新婚燕尔之喜,若有了时间还是想多陪夫人一番。”

    说着,赫连寻忽然牵住了宋云栀的手,做出一副恩爱模样。

    宋云栀缓缓转头,看看赫连寻又看看他的手,随即远远冲苏获歉笑道:“真是让苏大人见笑了。”

    苏获见二人恩爱,神色也舒缓了几分,他笑道:“其实此事也不当真是难事,赫连大人可有考虑过为北镇抚司增调些新的人才?”

    一番对话的目的总算是浮了上来,赫连寻冲苏获敬了一杯,反问:“苏大人可有合适人选?”

    “是有一些,”苏获道,“只是尚且未定要送去刑部还是大理寺,亦或是北镇抚司。”

    话音刚落,赫连寻甚至都没来得及回绝,就见李恤忽然走到席间站定。

    “贤妃娘娘念宫宴中大臣们要相谈甚久,便特地寻了京中有名的戏班子来给诸位随行家眷唱戏解闷,”李恤道,“若都用尽了膳食,便随奴才挪另一处吧。”

    宋云栀从前为妃之时,对贤妃这个人印象并不差。

    毕竟纵使她几次为了皇储之事算计贤妃,贤妃也只是退避着求自保,并未多做什么,甚至还愿意在她落难之时替她求情。

    贤妃是个聪慧得体的,从前因为宋云栀干涉,与邝楚之间总带着隔阂,如今想来,应当也能算是个得宠的嫔妃了。

    赫连寻听了便侧头说:“你若是不想去,留着也行。”

    宋云栀并不排斥贤妃,且她也还有些属于自己的考量:“我总觉得他们是在等我们分开,”她小声对赫连寻道,“这是个机会。”

    两人交换了眼神,赫连寻握着宋云栀的手稍一用力:“且行且看,我让良辰和良宵暗中护你。”

    宋云栀点点头起身,手从赫连寻掌心脱出:“你也是。”

    一群家眷跟着各自的引路婢子行至后宫,但每一桌都有各自的安排和速度。

    宋云栀决定得早,算是走在前面,可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身后陆续跟来的人,似乎有些少。

    直到路上人更少了,面前的去路渐渐与宋云栀所想的目的地越来越远。

    “这位姑姑,”宋云栀道,“贤妃娘娘可是在戏院的台子听戏?”

    那婢子道:“是呀,夫人这都晓得。”

    她不仅晓得,她从前还常去。

    “那我们这一路又是走去哪里?”宋云栀又问。

    那婢子愣了下,步子却不停:“自然是御花园了。”

    宋云栀审视那婢子背影许久,忽而道:“可此路当真是去御花园的路?”

    “夫人玩笑话,自然是的,”似是担心宋云栀起疑,那婢子又接着说,“只是今日恰逢修缮宫道,往常行的路不通了,便改走此道。”

    可听到这里,宋云栀却停下了脚步。

    再怎么修缮宫道,也不可能走上与御花园全然相反的路。

    纵使宋云栀长久没有踏足后宫,可她也曾是这紫禁城的一位女主人,纵使蒙上眼乱走个几轮,她都能在睁眼的第一时间分清方位。

    “这位姑姑,”宋云栀很快便猜透了,“可否告知您带我去的地方,等我的究竟是哪一位主子?”

    至此,引路的婢子没再应声。

    而紧接着,就听四面突然传来一阵动静。随即宋云栀就感到眼前一黑,身子一轻,被扛起来就丢失了对方向的感知。

    再次落地,宋云栀便被放在了一个更为僻静的地方。

    可直到她此刻落地,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本以为此番是顾衡算计着针对赫连寻,可如今想来,真的入了局的,似乎是她宋云栀。

    上好的紫檀木香穿过黑色的布料在宋云栀身边环绕,将她带到这个地方的人,也似乎先后退了出去。

    陈旧的宫门缓缓合上,吱呀一声,将这里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在“咚”的一声后,尽数隔绝。

    此处静得宋云栀几乎能听见不断加速的心跳声,但她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就听一阵脚步缓缓靠近,衣料上熏上的紫檀香气渐渐浓郁。

    同时,罩在她身上的布袋倏然被解开,邝楚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兴许是眼前画面太过于相似,几乎与宣誓她前生不幸伊始之时全然重合,宋云栀一时间竟忘了行礼。

    “宋云栀,”邝楚道,“见到朕为何不行礼?”

    宋云栀连忙跪正了:“民妇参见……”

    可宋云栀还没说完,邝楚已经打断:“你可是心虚,才慌得失了分寸?”

    “民妇不敢,”宋云栀将身子伏得更低,“只是尚未理清陛下此番召见为何……如此突然。”

    邝楚自上而下打量宋云栀许久,缓缓蹲下,挑起宋云栀的下巴:“抬头。”

    宋云栀抬起头,见邝楚玄袍之上,分明有着俊朗的轮廓,眉眼如炬,却在最深处藏着寒潭,眼底情绪深得见不到底。

    乖戾,多变,喜怒无常。

    在他全然不似帝王的俊朗之下,如宋云栀记忆中一般,满是帝王之姿。

    就见邝楚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块帕子。

    “认识这个吗?”邝楚问道。

    宋云栀侧眸,随即当场浑身颤栗。

    “是……民妇的物件。”宋云栀稳着气息道,“是旧物了,不知为何会落在陛下这里。”

    邝楚鼻中发出一声笑意:“或许该问问你的枕边人?”

    赫连寻?

    可这帕子始终就没有出过宋府,又何来落入赫连寻之手的说法呢?

    再者,这帕子只有宋云栀与宋夷还有……

    顾衡知道。

    那日决裂,也是在宋府。

    在她别苑之中。

    原来那日顾衡便做出了决定,且第一时间便展开了部署。

    可回头想来,帕子从顾衡这里,以赫连寻失物落入邝楚手中,邝楚又将她暗中带来这里……

    顾衡口中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

    宋云栀还是尽可能保持镇静:“民妇愚钝,望陛下提点。”

    “愚钝,”邝楚嗤笑一声,“你若是真的愚钝,在方才就因殿前失仪掉脑袋了。”

    可紧接着,邝楚又耐人寻味地笑了下:“有传言称,你的枕边人曾经动心思将心悦于朕的你——”他加重了对宋云栀的称呼,“将你,以一道赐婚劫入赫连府。”

    “你如何看?”

    说到这里,宋云栀思绪已经渐渐明朗。

    虽说那日她与顾衡决裂,但以宋云栀对顾衡的了解,顾衡应当不会因此便报复她。

    所以,此时的境况,应当是顾衡试图算计赫连寻未果,反而牵连了她。

    可事情因果,还有邝楚的态度究竟如何,她还需要有人将事情弄明白。

    这是宋云栀此时唯一且坚定的念头。

    “民妇不敢妄自揣测,只想冒昧问陛下一点。”宋云栀伏低了身子。

    邝楚道:“你说。”

    “民妇试问,”宋云栀稳稳地说着,“若是一个与朝臣素有深交的女子入宫为妃,往后前朝后宫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邝楚:“什么意思?”

    “宋顾两家素来往来密切,若是民妇当真顺着这块帕子,与陛下相识又入宫为妃,甚至蒙圣宠得圣恩,”宋云栀目光落在帕子上,“他日诞下皇子,礼旸王府会如何?其他朝臣又会如何?陛下步步经营的朝政更会如何?”

    宋云栀曾与邝楚相伴数年,虽说真情不见几分,却难得在无数提心吊胆的日夜里,练出了一些对邝楚的了解。

    ——比顾衡与赫连寻对邝楚所知还要深入的了解。

    而诸多了解之外,最为甚者,便是他的多疑。

    宋云栀自知此刻如何都洗不清赫连寻,便索性放弃了洗清,倒是大家一同落下这泥潭更为畅快。

    “陛下,且不说民妇与顾大人那些深闺往事稍有不慎便能让陛下英名尽毁,”宋云栀望向邝楚,正色道,“皇权并非儿戏,民妇不敢冒险才设计赫连寻的求娶,试图周全。”

    “只是……不知为何此帕子会出现在陛下这处。”

    将故事本该有的发展说出来,当真是言辞恳切,满是说服力。

    一番话下来字字句句都说到了邝楚心底的逆鳞之上,听得他面色阴沉得厉害。

    邝楚沉默良久,睨着宋云栀道:“你的意思是,你嫁赫连寻并非发乎于情,只是利用?”

    “是,本以为他手握北镇抚司,能给民妇一些庇护,”宋云栀轻声笑了下,“谁知他满心皇权正道,被人算计了还满口不求名利,连赈灾之事都要民妇替他周全。”

    邝楚没有回应宋云栀这些,只问:“那你与那顾衡,当真有过旧情?”

    “是,”宋云栀应答之快超乎意料,又在邝楚神色微动之后改口,“或不是,放在如今还重要吗?”

    邝楚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当即蹙眉:“你戏弄朕。”

    “望陛下赎罪,”宋云栀低头叩首,“民妇只是想说,谣言既然是谣言,正因无从佐证。”

    “三人成虎,比无数个言官的口诛笔伐还要知名。”

    “今日民妇可以信口开河构陷朝廷命官,明日也可以有朝廷命官蓄意挑拨揣测陛下心意。”

    “人言可畏,望陛下三思。”

    邝楚目光在宋云栀身上停留许久,终于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慢慢收回:“那你可知算计当朝重臣又是何等罪名?”

    宋云栀不语,邝楚却没有追问。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睨着宋云栀道:“好,那朕问你。”

    邝楚将帕子丢到了宋云栀面前。

    “诗画上的倾慕之情,”邝楚道,“是真是假。”

    宋云栀又一下叩首,目光紧盯着落在了面前的帕子。

    进一步赫连寻落难,退一步欺君罔上。

    宋云栀思量良久,做出了抉择。

    “回陛下,”宋云栀一句一顿,“全然,子虚乌有。”

    “好,”邝楚冷笑一声,“李恤。”

    李恤走过来,稍一躬身。

    就听邝楚继续道:“宋云栀满嘴胡言,颠倒黑白,甚至以下犯上。”

    “收押东厂,择日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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