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露巷不起眼的小院内,彤彤烛光照亮满地凌乱的衣衫。

    翻云覆雨过后,常怀韬又和红枝温存了一会儿,便起身要回去。

    红枝帮他穿衣,柔声问:“郎君今日不过夜么?”

    “我也想,可今早差点……”常怀韬苦着脸摇摇头,“不提也罢,我还是回去睡吧。”

    “没关系,红枝一直在这里等你。”红枝温柔地抚平他眉间褶痕,微微一笑,“莫皱眉,郎君还是笑起来好看。”

    常怀韬便跟着笑了,他自袖中拿出那支银钗,动作轻柔地插在她鬓间:“还是你最好。”

    在爹娘兄长面前,他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废物,在陈九筠面前,他是除了听话一无是处的软柿子,只有在红枝面前,他是伟丈夫,是她可以依靠的天与地。

    他可以大口呼吸,可以直起腰杆,可以俯视眼前的一切。

    走出这座温馨的小宅院,常怀韬不小心踢翻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对陶人,被摔碎在院门正前方。

    他忍不住骤起眉,心里隐隐泛起一股不安。

    可又寻不到缘由。

    *

    平阳侯府的几个主子起床时间都不一样,早膳向来是各吃各的,谁也不用等谁,十分方便。

    陈九筠早上胃口浅,吃得也简单,一个黑糖油糕,半碗蛋羹,三口两口塞完,便去书房算账。

    不料冯氏早在书房等着。

    “你和怀韬的婚事,到底怎么说?”

    陈九筠一拍脑袋,就说自己忘了什么,赶紧对檀云说。

    “吩咐下去,日后常青君来了,不准放行,要他上拜贴给我再说。”

    檀云领命下去,冯氏疑惑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九筠将昨天的事三言两语讲完,冯氏气得直拍桌子:“还以为他是个老实的,竟也这般无状!”

    常怀韬此人文采平平,性子也怯懦,只有一张脸可看,冯氏原本是看不上他的,这些年陈九筠夸来夸去,硬是夸顺眼了,结果关键时刻闹这么一出。

    陈九筠一早就起了疑心,该气的也气过了,此时倒算是平静。

    “如今只能等姑姑的消息了。”

    “不能都叫你姑姑操劳。”冯氏心中焦灼,也坐不下去了,“我也去看看,京中还有哪家公子合宜。”

    “娘,你慢点。”

    目送冯氏离开,陈九筠长叹一声,翻开了账本。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凭着嗅觉灵敏,在京中开了一家香铺,名叫沉水居,生意一直很好,特别受文人墨客的喜爱,还和京城最大的脂粉店玉容坊合作,将特定的香气融入脂粉中。

    最近几个月,京中新开了一家名叫陶陶居的香铺,从那之后,铺子的收益就在逐渐下滑。

    以前也会有新开的香店抢客,但老客们依然会在她这里订香,这次却连一些老客都不来了,实在反常。

    所以她决定先从账目入手,也看下各类香品的销量有无异常。

    “陶陶居……”陈九筠费解地歪了歪头,“这名字,卖萌呢?”

    盘账不是件易事,陈九筠往桌前一坐,回过神来就到了晚上,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张帖子。

    一张是常怀韬的拜贴,略去不看,一张没有署名,只是说请她明日中午到登临楼吃饭。

    「九筠姑娘:

    奉娘娘懿旨,明日午时,请姑娘上登临楼一见,有美酒佳肴相待。」

    这应当就是皇后帮她物色的人了。

    陈九筠看着这张帖子,字迹苍劲有力,内容也简短清晰,可总有种违和感盘亘在她心中。

    她迟疑着打开常怀韬的拜贴,将两张帖子凑到一处,顿时惊呼出声。

    檀云忙闯进来:“小姐,出什么事了?”

    陈九筠心如擂鼓,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指尖用力擦了擦帖子上的“:”,墨迹被微微湿润的皮肤蹭开,弄脏了花笺。

    那不是巧合的脏污,那确确实实是写上去的。

    在大呈十七年,陈九筠从未见过有人使用冒号。

    这是应当的,因为在她原本的世界里,冒号是十九世纪末才传入中国,在现代汉语中开始使用,作用也从原本的长停顿变成了统括后文。

    这个人也是穿越者。

    他写这个冒号,是无心之举,还是也看出了她的身份呢?

    不,她向来小心,应当没留下过什么痕迹。

    捧着檀云塞来的热茶,陈九筠抿下一口,手指仍忍不住地发颤。

    有些惶恐,但更多是遇见同类的兴奋。

    姑姑为她物色的这个人,说不定真是最适合她的夫婿。

    明月楼与登临楼是京中最具盛名的两家酒楼,前者以酒知名,后者以菜知名。百官宴饮,多选在这两座酒楼,就算在家摆宴,也往往是买两家的外送。

    因此,这两家的雅间总是爆满,就算是公侯家的子侄临时要定,也是没有的。

    但今天,登临楼整个四楼都被人包下,难得的清静,底下的食客都忍不住张望,想看看是谁值得这一番摆阔。

    陈九筠最怕这种场面,还好她车里常备着幂篱,和檀云一起将相貌严实遮住,直到上了四楼,才敢摘下来。

    相比起对方的排场,陈九筠就显得低调许多。

    她没有特地打扮,按平时的习惯,穿了身月华裙,套一件淡紫色绣团花的比甲,若非头上还有金钗珍珠装饰,看着和寻常富商家的女子没什么区别。

    雅间门口站了两个侍卫,见堂倌领着人来,先行了个礼,才说:“请陈姑娘一个人进去。”

    檀云皱了皱眉,正想发话,被陈九筠抬手拦住:“无妨,你就等在外面,有什么事,我会喊你。”

    说完便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穿一身赤色团领衫,日光下像一团艳丽的火。这团火单手支颐,望着陈九筠呆滞的表情,轻笑出声:“见到我很意外?”

    陈九筠环视雅间,没有什么藏人的地方,这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个人。

    皇后让她见的人,居然是萧王?

    她在桌边坐下,仍不敢相信:“怎么会是您?”

    “昨日母后忽然召我进宫,说要给我讨门亲事。”祁暄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我本来不愿意,听说是九筠,才答应来见见。”

    陈九筠喝着热茶压惊,捋了捋思路。

    萧王是皇后的养子,天然和定王、平阳侯在一条船上。但他到底是皇子,有继承权,还不能完全放心,此时让他娶她,一则避免了送她去和亲,二也将萧王在这条船上绑死了。

    可,萧王愿意吗?

    就算萧王愿意,她也是不愿意的,常怀韬养了一个外室她都受不了,萧王在外面的莺莺燕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怎么可能接受呢?

    还有昨日的那张帖子……

    想到这里,陈九筠放下茶盏,笑了笑:“昨日的帖子是殿下写的?为何不署名呢?”

    “署名之后,九筠还会来吗?”

    当然会,看到那个标点,无论对面是谁,她都会来见一见的。

    “殿下说笑了,您的邀请,又有几人会拒绝呢?”

    她还是想问问标点的事,可又不能问得太明显,正踌躇间,一双筷子递到她眼前。

    “我不喜欢饿着说话,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陈九筠吃不下去,但祁暄坚持,她也只能接过筷子,硬着头皮夹了两个虾仁,就着饭塞进嘴里。

    虾肉很新鲜,味道清淡了些,但也刚好没有遮挡虾本身的鲜香。

    见她动筷,祁暄也端起碗吃饭,时不时还调换一下碗碟的位置,防止她夹不到太远的菜。

    两个完全不熟的人就这样默契又平和地吃完了一顿饭。

    直到放下筷子的那一刻,陈九筠都还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风流浪子的实力吗?这顿饭吃得太舒心了,上的菜都是她爱吃的,他还像是有读心术一样,总能掐准时间,把她想吃的菜换到她面前。

    祁暄的表情也十分满意,今天一见面他的心情就很好,此时更是眼角眉梢都透着开朗。

    陈九筠壮着胆子问:“殿下,您和每个姑娘吃饭都这么体贴吗?”

    “也不是,看心情。”他用帕子擦了擦嘴,忽然说,“和我成亲吧,你我各取所需,过后和离便是。”

    这么直白?

    陈九筠顿时对萧王是穿越者的猜测坐实了几分。

    她难得地感到了纠结。

    大呈不鼓励和离再嫁,再加上他们的身份,很可能无法和离,就算萧王是老乡,和这么一个花名在外的情种生活一辈子,也很难接受啊。

    嗯,主要是觉得脏。

    “九筠可有什么顾虑?”

    陈九筠望着萧王,试探道:“既然是各取所需,那成婚之后,你我可否分房?”

    祁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毫无芥蒂地点头:“可以,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

    “我有自己的铺子,平日里需要抛头露面……”

    “无妨,我不会干涉。”

    这么开明,他绝对是穿越者。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陈九筠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婚姻大事还需父母定夺,等我回去禀明母亲,再给殿下答复。”

    祁暄没有异议,起身送她,扶她上马车时,凑近她耳边低声说:“若是事成,成亲那日,我会告诉你一个有关你我的秘密。”

    陈九筠顿住:“若是不成呢?”

    他的笑容中漏出几分狡黠:“那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

    这种程度的吊人胃口,是草包皇子应该有的心机吗?

    陈九筠忽然意识到,今天的这场会见,她完全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再加上穿越的事……萧王恐怕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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