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安仁殿后的第七日,天就飘雪了。初冬的雪,还很绵软,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铺成一片薄薄的白色。

    婉顺喝了几天的药,气色已经大好,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她胃口不好,饭量也小,进食的时候像小猫,细嚼慢咽了半晌,一看,不过才吃了半个拳头大的一点粟米饭。

    念慈对婉顺说:“人不多吃东西,哪能养好身体呢?”于是每天盯着婉顺完成一日三餐。进食弄得像课业。

    立冬这日,念慈照例守着婉顺用晚膳。

    碗里的羊羹还剩一半,婉顺却怎么也吃不下了。

    “不成,再吃最后一勺。”念慈的语气不容商量。

    婉顺只好又勉为其难舀了一勺,皱着眉勉强吞下。

    念慈像是察觉到什么,问:“你是不是吃不惯羊肉?”

    婉顺抿着嘴,点了点头。

    “那我去同陈姑姑说,让他们以后别做羊羹了。”

    婉顺道:“不了,不好太麻烦……”

    念慈不说话了,她知道婉顺在顾虑什么。德妃虽然已经在名义上收留了婉顺,但她的身份依旧尴尬。寄人篱下的人如何敢挑三拣四呢?何况,将近半月了,她们还未见过德妃一面。

    刚到的那日,梳洗过后,名唤陈姑姑的掌事宫女便告知她们,德妃娘娘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不能见人,一应事宜,俱由她来照管。

    陈姑姑约摸三十多岁,生得高大,又黑又粗的头发用力地向后高高束起,盘成一个反绾髻,发心端正插着一把鎏金小梳,一望便知是个一丝不苟的性子。念慈笑容满面欠身道谢,心里却隐隐不安。

    又过了几日,还是没等来德妃的召见。

    德妃为什么迟迟不见婉顺呢?难道她真的病重到无法见人的地步?

    不,不会的。如果她身子太差,皇帝大概不会许她收养婉顺的。

    是没想好怎么相见吗?还是因为不愿相见?

    有一个安稳的生活还不够,婉顺不能一辈子困在宫里。她需要一个县主乃至郡主的位分,能助她将来嫁个好人家。德妃虽然无宠,但毕竟是四妃之一,多少能替婉顺说上话。

    因此念慈必须要帮婉顺亲近德妃。不求德妃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婉顺,但至少分一些舐犊之情给她。

    只是德妃贵为四夫人之一,又出自名门,寻常的金玉之物必然入不了她的眼,也了无诚意。最要紧的是,她们也没有财物。

    念慈思量片刻,心下有了盘算。

    婉顺睡下后,念慈回到自己的卧房。相儿已经把床被铺好,正坐在妆台前梳头,见念慈回了,忙从垫子上爬起来,笑道:“念慈姐姐回来了,可以睡觉咯。”

    相儿是陈姑姑拨给她们的一个小丫头,年纪尚小,才十岁的样子,却也机灵勤快。听她自己说,正殿那边优秀的宫女太多,她很难出头,于是自请调离,将来做西院这边的大宫女也不错。

    念慈也在妆台前坐下,一边打散头发,一边问:“相儿,你在安仁宫待了多久了?”

    相儿递过来一把梳子,略一思忖道:“大约有一年了吧。”

    “那你可知,德妃娘娘有什么嗜好吗?譬如声乐或是修道什么的。”

    “这你可问对人了!”相儿得意一笑,“你说的这些,咱们娘娘都不喜欢。”

    念慈放下梳子忙问:“那她喜欢什么?”

    相儿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们宫里呢,甚少听到丝竹管弦之声,可见娘娘不喜声乐;修道之类的就更不可能了,我没见她寝殿里有过经书,不过我从前替娘娘扫榻的时候发现……”

    念慈急道:“发现了什么?你快别卖关子了!”

    相儿不慌不忙,竟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念慈叹了一口气,却也无意瞒她,坦诚道:“德妃娘娘收养了我们娘子,我自然要谢恩的。我打听这些,是为了投其所好。”

    “哈,原来你是为了讨好她呀。那可难了,我们娘娘啊,喜欢写字!”

    “写字?”

    “对,她的寝殿里最多的就是书帖。不过,你既没钱,买不到名家字画,又出不了宫,弄不到碑帖拓片,我看还是算了。”

    相儿打了个呵欠,看念慈还呆坐在原处便轻轻推了她一下:“快些睡吧,你不如攒些银子,等以后托人去买些珍奇玩意儿,再进献给娘娘。”

    “那不知要攒到何时去。”念慈叹息一声,像是有些泄气。

    “那就没法子咯。”相儿钻进被窝,自己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榻前烛火摇曳,将念慈的侧影投在壁上。她垂首静默着,手按在梳子上一动不动。

    片刻过后,她竟又对着相儿说道:“未必。你替我去寻一本《药师功德经》来。”

    相儿闻言,仰起脖子问:“娘娘又不信佛,你送她这个干嘛?”

    念慈走过来,替她重新掖好被角,解释道:“拿来抄经用的。”

    “哈,你想替她抄经祈福?这就能感动她?”相儿显然对这个主意不以为然。

    “总要试一试。睡吧。”念慈轻轻拍了两下相儿的铺盖卷儿,相儿拱了拱,朝里翻了个身,不再言语。

    翌日,相儿如约弄来了一本《药师经》。念慈为了谢她,把陈姑姑给自己的几条裙子全数相赠。相儿得了裙子,捧着欢天喜地去了。

    念慈向婉顺陈明原委后,婉顺没有一点迟疑就照做了。她是很懂事的孩子,也很信任念慈。

    婉顺把笔抿墨,倚案临帖。纸上是修正的楷书,字迹端方一如她挺拔的背脊。念慈偏头在一旁看着她抄写,目光从泛黄的麻纸移到她白皙的侧脸上。午后秋水一般的日光透窗而过,映上她额前的几颗汗珠。尽管如此,她的神情还是极专注。这样的婉顺,念慈还是第一次见到。

    “歇一会儿吧。”念慈取出一方绢帕,为她拭去汗水。

    婉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搁下笔道:“快一年没有习字了,有些吃力不说,写出来的字也是不堪入目。”

    这并非欲扬先抑的虚伪自夸之语,念慈见过婉顺从前的字,确实比如今的更见风骨。

    念慈托起那纸,仔细看了看,笑道:“这要是都算不得好字,我的就是鬼画符了。”

    二人玩笑一番,用过晚膳后,婉顺又执笔抄了一个时辰,终于抄完了整本。念慈伺候她睡下后,于案前点灯铺纸,模仿起白日里婉顺的字迹,一直折腾到子时才熄灯回了厢房。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陈姑姑三天后例行问候。

    这日午后方用过点心,念慈将经文卷起来揣在袖中,出了院子。因为时候掐得正好,刚走几步便碰上了陈姑姑。

    “陈姑姑!”念慈小跑着迎上去,行了个礼。

    “郑娘子。”陈姑姑看着念慈手中的食盒,朝她颔首一笑,“可还合婉娘子的胃口?”

    念慈连连点头:“嗯,娘子说娘娘宫里的杏仁酪和玉露团很好吃呢。”

    “婉娘子喜欢就好,”陈姑姑又笑笑,“娘子的病可好些了?”

    念慈又含笑道:“嗯,承蒙娘娘和您这些天的照顾,已经大好了。”

    二人寒暄一番,陈姑姑的眼神只在食盒上了停留一瞬,一旁的宫人便赶紧接过。陈姑姑笑道:“那么便不打扰婉娘子休息了。”

    她转身欲走,念慈忙道:“只是还有一事……”

    “何事?”

    念慈柔声答道:“娘子昨天向我提及,说是自己已经来了多日,作为晚辈却还未曾拜见娘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劝她宽心,娘娘身体欠安,不便见人……”

    陈姑姑点头道:“是了。等娘娘痊愈,一定会同李姑娘见面的。”

    “我也是这样劝娘子的,只是娘子说该尽的礼数还须尽到。可惜我们娘子身无长物,只能为娘娘抄经祈福,聊表寸心了,”念慈从袖子里抽出那卷经来,双手奉上,“还望陈姑姑代为转达。”

    陈姑姑微微睁大了眼,旋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神色,但那瞬间的讶异还是被念慈捕捉到了。只是她拿不准那是惊讶于她们的周全,还是鄙夷她们不得已的投机取巧。

    但愿不是后者。

    念慈无疑是幸运的,这次她小小的筹谋又奏效了。经文呈上去后不过一天,德妃便召见了婉顺,第二天更是请来了宫里的侍书女官教导婉顺习字。

    自那以后,婉顺的生活便变得充实起来。每日下学后她还会继续临帖。她告诉念慈,德妃甚至许诺了她,以后要亲自教她写字。

    看着婉顺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念慈觉得,未来似乎也并非那么骇人。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行进,她几乎有些得意了。

    几日的一个午后,一个脸生的宫人叫走了念慈,说是德妃传召。

    只叫了她一人,大约是要问话,这就更不能生出错处。于是她敛容笑笑:“还请姐姐容我更衣。”

    念慈不敢四处张望,一路垂首。倏忽间一股陶然暖意袭来,应该是到了德妃寝殿的暖阁中。

    殿阁内很安静,似乎有书页翻动的声响。她知道自己应该管束好窥探的目光,但她实在很好奇,德妃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念慈微微抬头,于宫人挑起的帘笼后窥见到了德妃。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未加妆饰,梳着寻常的单髻,身着一件影青色忍冬纹织锦披袄,斜倚在软枕上,当案而坐,以手支颐,正在翻看某本书帖。帘幕间筛入几丝午后的金色阳光,正落在她脸上。她看得入迷,手指似乎还在案上点画。

    念慈不敢出言,只得静静候着。德妃察觉到她的存在,合起那叠帖子,拢了拢肩头似要滑落的披袄,转过头来。念慈连忙垂首。

    “上前来。”她的声音比念慈想象的柔和。

    念慈这时才看清她的样貌。她的长相并不十分出挑,不过是一张白净的脸上,画着轻描淡写的眉眼。唯一称得上特别的,大概只有秀挺的鼻梁上那粒小巧的痣。那痣长在中间偏左的位置,给她寡淡的长相平添了几分妩媚。

    念慈忽然意识到自己注视德妃的行为是僭越无礼的,于是立刻埋下头去。

    德妃倒也不甚在意,只是问:“之前呈上来的经文,是婉顺抄写的?”

    “是。”

    德妃顿了顿,拣起一页素笺,又问:“那么这首诗呢?”

    虽然早猜到了她的笔迹会被德妃识破,但真到了被盘问的这一刻,她依然不免紧张,强作镇定道:“想来……也是娘子所做,不小心夹带了进了经文里。是妾不够仔细……”

    德妃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语气却极冷硬:“不说实话?”

    念慈吓得浑身一颤,立刻跪伏在地,一时间竟无法出言辩解。

    德妃自顾自念道:“秋风侵骨肉,犹着夏时衫。莫谓人性癖,针脚余温残。竟夜抚缟袂,和衣入梦难。幸得怜子意,居处是长安。”

    这正是那晚念慈模仿婉顺的笔迹,匆匆写就的一首诗。

    “且不说这诗粗疏浅陋、不合音律,就单论这字,你就不及她。”德妃的手指似乎还在案上敲了两下。

    她想要开口,但是喉头像是干结住了,心中也腾起一股怪异的情绪,甚至压倒了惶恐。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种羞于言表的感情。不过此时此刻,她无暇剖视自省。

    念慈咬咬牙,重重叩首道:“妾……妾知错了……”

    事已至此,除了认错,别无他法。因羞赧而略略发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让念慈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深夜。那晚她也是像这样,跪在地上乞求燕王的怜悯。

    做摇尾之姿,言违心之语。每次这种时候,她都感觉像是有件东西压在自己背上,让她喘不过气。

    然而她没有等来想象中的严厉斥责。德妃问道:“你的母亲,也不在世了吗?”

    她不料她竟作此问,脑袋里梆的一响。接着啪嗒一声,眼泪竟毫无征兆地砸在地上。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我……”她感到嘴巴发酸,说不出话来。

    “不愿说便罢了。从明天起,你同婉顺一起学书吧。”德妃轻飘飘丢下一句话,缓缓起身。一旁的侍女立刻躬身搀扶。

    玉色的裙裾上还沾染着零陵香的气味,她就这样从念慈的身边翩然而过,没留下只言片语的责罚。

    念慈脸颊上的灼热渐渐褪去,她缓慢起身,望着德妃离开的背影,于殿内独立凝思。

    之前她一直很好奇德妃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出身武威阴氏,长于勋贵之家。其父世荷隋恩,因而在高祖起兵后,发其坟墓,毁其五庙,捕杀其子智云。长安被攻破后,世师见诛,她也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没入了掖廷。

    这些往事都是从前郑夫人说与她听的。而今她突然发现,德妃的经历,和婉顺实在相似。

    念慈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聪明,没有自己的那首拙劣的诗,德妃一样会待婉顺好。大概她只是没想好怎样和婉顺相见而已。毕竟看见了她,就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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