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

    巷口的吆喝声,叫卖声、踩雪时绵密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雷媚心跳如鼓,将“小穿山”、胜玉强等一干帮手的细枝末节省去,只挑要紧的,压低了嗓音飞快地讲。

    “我将剑作箭使,二矢一剑在空中交碰,各毁其身。巨侠借银鞭荡上崖来,而我也借爆炸粉碎之力,将唐非鱼的攻击消解于无形。”

    “紧接着,方应看使出了他的‘艳神枪’。”

    ——若用枪头攻袭,就叫做杀神枪;如用枪尾,则叫“艳神枪”。

    朝彻子“有幸”在六龙寺,亲身领教过前者的威力,强行接招之下,几乎耗尽她半条身家性命。

    而如今她的父亲也见识到了后者。

    巨侠若在平时,不一定就接不下、应付不来、反应不过来。但那时,他身中七、八种剧毒,既忧心爱女,又牵挂爱妻……

    “高小上空手入白刃,一把抓住方应看的艳神枪,呵斥他怎敢弑父,又假意去杀方应看——坏在巨侠起了一念之仁,想分开他们。”

    他诚不愿眼见方应看死,尽管这不肖子要杀他。

    他更不想见高小上牺牲。

    在那时的巨侠眼中,高小上不但是他的得意弟子,入室传人,而且还是在这山崖遇袭中唯一一个为他舍死忘生拼命相保的好汉!

    “可是,就在此际,高小上的右手,本来正拿住方应看的“艳神枪”,突然运劲转势,那一枪变成直撩了过去,直扎入方巨侠身体里!”

    方应看的变招反搠,高小上的拳势反抛。

    本来已负重创的方巨侠血溅当场。

    可怖的是方应看的枪尖和高小上的刃锋都喂了毒!基本上,今天对付、暗算方巨侠的兵器、暗器,几乎无一不喂毒、淬毒,而且所涂上的莫不是厉毒、剧毒!

    养子恩将仇报,布下步步杀机,务要铲除自己!甚至连自己最信任的入室弟子也要杀害自己!

    所以巨侠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这一句既是问方应看,也是问高小上,更是问在场所有向他下手的人。

    雷媚不敢抬眸望向那像一朵病态的红芍药的女人。

    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静默,不曾嚎啕,也未因被方小侯爷愚弄而感到愤怒。

    “巨侠一面苦笑,一面咯血。似已死了心,不再看方应看。他说‘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我死。’又道‘好,我死。’便翻下了悬崖。”

    不多会儿。

    山巅尽头风雨停,霞光现。

    她犹记那一场血雨剑气,只剩下了暮霭沉沉,夜色苍莽,夕阳余一线。

    弑完父的方应看,忽然便流了泪。

    大家都不理解。

    可雷媚懂,她能理解。

    方应看与朝彻子区别就在于一个心狠、一个心硬。

    方应看弑父终而落泪,心中未必就全无半点父子亲情,他的眼泪是真,狠心也是真。朝彻子狠不下心肠,却能硬得下心肠与父母骨肉生离,数年不愿归家探望。

    朝彻子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论情,怕是连方应看都比她多;论狠,她则远不及方应看。

    ……

    待泪水殆尽在寒风中,东望“送子山”的云海之上,冉冉升起了一轮明月。

    月明皎洁,仿似洗尽了刚才山头上的一片仇恨、满手血腥。

    得了唐三少爷“猫哭耗子”的讥讽,方应看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杀了他,他仍享有盛名,人们还会追思他。若我现在不杀他,他就会碍着我们的路,也碍着大家的路,有日他老了、昏了、昧了、庸了,偏生又老不死,那时,谁不憎他?谁不恨他?现在我杀了他,还会念着他,也会常常感激他的好处,追悔自己下手太狠呢!他这样的巨侠,还是早死早好。”

    唐非鱼嘿声冷笑:“这么说,你杀他还是成全他了。你真有孝心!伟人胸襟,玉成美事。”

    这几句话,雷媚并不敢向朝彻子禀明。

    而后高小上祸水东引,她是如何一面说尽谀词,讨好已起灭口杀心的方应看,一面则明的暗的顺应时势地透露出方应看武功中的一个大秘密,引的众人动容,险之又险仓皇逃离熟山——想必……朝彻子也不乐于听了。

    出室弟子、侯爷太监、亡命之徒、武林高手,不惜怒犯天条,杀父弑师,而现在血迹未干,又已兴致勃勃地在密议聚计,正要进行下一步的大阴谋。

    除了雷媚。

    “我才趁此机会进了不戒斋找你,予姐……”

    两人在早餐摊子窃窃私语。

    鱼汤醇香,勾来位不速之客,亲昵地躺在女人的脚背,翻肚皮打滚。

    死乞白赖,不肯离去。

    雷媚定睛认出——这正是方应看送给天女的猫。

    自失其主后,悲惨流浪在街头巷尾。

    喝汤的女人拿腿挤开这不长眼的畜牲,长筷一夹,捞起碗底鲫鱼,甩在路旁,嫌恶打发道:“去!去!”

    那猫儿同她一样,被神不知、鬼不觉弄怀了孕。

    见状一溜烟窜出去、叼起鱼,眨眼便遁入白茫风雪,头也不回的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

    晶石是一种奇石,也是一种灵石。

    它沉积在地底里,至少要经过亿万年以上经过几次大爆炸地形的整合后才能形成,而且还得要再经过以亿数年月的地壳变动才能成形。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甚至还有多种特异的功能。

    方应看踏上熟山没多久,被他关在石室的女人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掀开被褥。

    在这寂寂冬日,汤池是暖的。

    漂浮的托盘之上,龙眼蜜水十二时辰始终保持适合入口的温度。

    她取来给自己倒上一杯润喉,左手执壶,右手执杯。

    中途却手抖,摔了金杯。

    摔杯声宛如某种奇异悲切的招魂号令,画面又让人想起丰艳端丽 ,以最决绝姿态从枝头而逝的断头花。

    她右臂骨折过一次。

    如今右腕也折了,女人还未意识到无言的隐痛将会伴随终身。

    无人时,她举起妆台的水晶镯,一遍又一遍地来回端详。

    越看,越不对劲。

    心无杂念,不自觉地运转起道门功法,指尖细如蚕丝的虹光宝炁,沿经脉走遍周天,几乎没有花费太多力气,便冲开了被“血河神指”截断的滞涩穴道,重新汇入丹田。

    盘腿静坐,直至记忆闪回。

    六个时辰后。

    女人睁开眼,颊边乌发被汗水湿透,她喘出一口浊气,神思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肌理居然也似颇梨水玉般,莹而剔透,藏不住一点点杂质。

    不再像瓷的质感,不再是泥胎、抑或是剥壳的鸡蛋。

    ——“啪”。

    牵扯脚腕、连关七都奈何不了的辟神钢链在她手中应声而断。

    窥见修炼的法门,引气入体,固然是好事。

    但过程无比漫长,效率还低,且仅仅一个举动,就用尽了所积攒的全部炁劲。

    她像一块沾水后又被拧干的丝瓜瓤。

    手镯成了“半山半水”的状态。

    二分之一的质地透亮,水泽灵动;另外二分之一却趋近石化,如山厚重,质地粗糙,想来应该是被她吸收的缘故。

    费了方小侯爷大功夫得到的水精果然好用,如此神奇的功效,足见真情的珍贵。

    出不了石室,她折腾一宿困过去,不忘攥紧镯子运功。

    幻彩七色光如母亲的子宫般温柔包裹人体。

    ……

    然后,雷媚就来了。

    水晶帘,云母屏。

    兰帐玉人睡觉。

    首先房间内热浪扑面,根本穿不住冬衣,仿佛一脚踏入了暑气熏蒸、沉瓜浮李的夏天。雷媚闯进来时,肩头的冰晶顿时融化成了水。

    其次,一见朝彻子面容,雷媚便惊觉不对劲。

    ——她又腴润了不少。

    轻薄如空,举止若无,雪白半透明的寝衣穿在身上,系带鲜红,遮不住半点春光。

    疑似襄王梦中才有的场景。

    如果来的是男人,恐怕要流干鼻血,断不会同雷媚这般错愕的意识到:此乃孕相。

    予姐怀孕了!

    她肚子里竟有了方应看的骨肉 ?!

    算日子她失踪了三个半月,朝彻子……现在该改叫方袭予了,她都喝的都是不该喝的药,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离奇。

    女人的小腹略凸,还是那副没心肝儿的样。

    水晶镯色泽褪尽,化为灰白色的石,继而无声裂解、碎作满地粉渣。

    她对雷媚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终于肯来了。”

    赴州桥夜市之行,她曾有过片刻清醒,向帽贩留下了暗号,就是希望雷媚能靠点谱。

    “予姐,你可有别的衣裳?”雷媚要带她走。

    朝彻子不置可否,抬了抬下颌,向她示意墙角的金漆箱笼。

    衣裳当然是不缺的,靛青、杏红、莲粉、揉蓝、郁金应有尽有,只不过……件件透若蝉翼。

    就这样,事急从权,她换上了雷媚假扮晚衣夫人所用的绛衣。

    两人牵着手,一路跑、一路飞。

    来到了离“不戒斋”最远的汴京城东南方位的一条无名小巷,才坐下来歇脚、休整,梳理案情。

    红布软木塞的白磁小药坛,握在掌中冰凉沁骨。

    雷媚心疼她。

    心疼的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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