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秋月放下碗筷,道:“喏。”

    **

    幽幽峡谷,无限春光。

    魏玄带着庾秋月策马从旁古道过吊桥,来到了拓苍山的一处峡谷中,细小的悬崖缝隙不断地向悬崖底给予光亮,一片雁阵略过,万籁俱寂。

    “冷吗?”

    庾秋月搓搓胳膊,道:“一点点。”

    魏玄解下披挂,裹在庾秋月身上,他的披挂很大,裹完之后还剩下长长的拖尾,魏玄把剩下的披挂拉起来绕到女孩头上,道:“裹严实些,山间风大,你再病了,我可没时间照顾。”

    庾秋月听话地点头。

    穿过极细的崖壁,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灌木丛纵深处,一枝桃花伸了出来,粉色娇嫩欲滴,春雨绵绵。

    红色的披挂披在女孩身上,风吹过来,女孩身姿曼妙,就像刚刚从西域过来的公主,伸手挡下刺眼的阳光。

    “你在云州城生活几年,还不知道这附近有这么好的去处吧?前阵子我过来这里出公差,一个朋友带我来的,那时还是鸟兽杳杳的冬日,不过那边有一片梅花林特别好看。”魏玄道。

    庾秋月顺着魏玄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重山叠嶂,高耸入云的山峰。

    庾秋月笑笑,道:“你是看我病了带我出来散心吗?其实我没关系的,我自己想明白了之前所托非人,我给了你那城门落锁的钥匙,便是想明白了。”

    其实最让人担心的,并不是在劫后余生的大悲大痛,而是像庾秋月这样,明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难过、悲伤的神情,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但其实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魏玄笑了笑,淡道:“说实话我从未想过能有一日与你并肩,我同情你的遭遇,盼望着我能与你一起分担,可仔细想想,我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你呢?”

    秋月后退几步,道:“你离我太近,我不舒服。”

    *

    雒阳城,人稠物穰。

    庾秋月和婢女被安排在魏家的碧云别院中,由魏玄亲信亲自看守。一别云州城半月,秋月什么也吃不下去,每日最多的就是在亭子前发呆。

    “小姐,奴婢做了些粥食,您吃些再出来逗这些小鱼儿。”

    庾秋月放下鱼食,由香荷搀着穿过长廊,她并不开心,这种不开心更多的是来自于自己只是一介女子的无力感,或者是再次经历这耻辱的时刻,她依旧心有不甘呢?

    她只能妥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陛下为表彰魏侯这次铲除奸佞有功,特请魏氏全家到皇宫一叙,大宴宾客,而后魏庞又因如何消灭霍氏残部的顾虑将曹丕扣在北大营。她可以暂时不去见魏玄。

    同自幼聪慧的魏明澄相比,魏玄并不是这个家里最出挑的孩子,他性情褊察,做事狠绝,继承了魏庞的五分真颜色,剩下的五分叫人捉摸不透。

    “有这五分像父亲,就足够了。”

    魏玄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足够的忍耐,不论是前期的魏尔渊还是后来魏尔渊病逝后被魏庞看好的魏明澄,魏玄从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任何的不适感,他埋头丰富自己的同时,也给自己的羽翼打造了一批完美的盟友。

    挑灯夜读,似乎成了他无尽生活中的必备,一名士卒端来熏蚊子的艾草,轻轻地倒去原本炉中烧干净的艾草灰烬,又弯弯腰,退走了。

    “探子来报,霍氏二兄弟似乎因为某些事情不和,在驰谷道分开了。”景旭道。

    意料之中而已,魏玄在云州城早有耳目,庾秋月是青玉城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外加美貌非常,不仅霍容,当年年仅十五岁的霍平也一见钟情。

    如今霍容以一己之私,让他再难见佳人一面,怎么会不恨?恐怕此时此刻,霍平心中只想为什么当年不是他迎娶庾秋月,而白白便宜了霍容。

    魏玄扶额思考片刻,道:“霍氏兄弟若真如传闻所言,因一女子反目成仇,倒也省了我许多力气。对了,明澄的课业被夫子打下来了,父亲要我去看一看,明日这里你替我盯着。”

    魏明澄是与魏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年刚满十二岁,虽说个头猛长,但其实内里仍是稚童,三天两头上课开小差,被夫子打手板。喜欢躲在雨后的草丛中画画,性子疏懒散漫,叫人头疼。

    不过魏明澄天生神智,任何东西只要过了他的目,便能理解得七七八八,若再仔细诵读一番,通篇背诵也不是什么难事。前几天武当的师父过来教弟弟们练习投手戟,魏明澄徒手射死了一只麋鹿。

    按照魏明澄的话说:“既然枯燥无味也是学,妙趣横生也是学,那么不如一边学一边玩……”

    “歪理。”

    魏玄一把提溜起来偷偷躲在假山后面画画的少年,厉声呵斥:“夫子写信来北大营,说你又开始疏懒性子,不好好研习课业,你是当自己什么都学会了,还是当自己真的是这长安城的一方人物,学会越过大人作自己的主了?”

    “哎呦,哎呦。”魏明澄歪着脑袋打掉魏玄的手,心疼地揉搓着自己被揪红的耳朵,不满地哼哧几声,“大哥你说话就说话,揪人家耳朵做什么?”

    魏玄负手站在他身前,道:“昨日夫子讲《汉书》,你为什么没去听?”

    魏明澄想了想,“昨天讲的是《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第六十七上》,里面的内容我读过,无非讲的是汉武帝晚年与赵婕妤相爱的故事。”

    “什么情情爱爱?汉武帝为保护刘弗陵帝位不被外戚干预,狠心赐死赵氏,这里头的政治头脑够你学一辈子的!”

    魏明澄摇摇头,道:“幼儿有孺慕之情,当年昭帝不过六岁,就因武帝疑心而生母被杀,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且外戚干政之事,并不一定非要杀了谁才能避免,我不喜欢武帝的无情冷漠。他的做法我也不会学。”

    魏玄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长舒一口气:“你平时也是这么跟夫子说话的?”

    教训完魏明澄,魏玄感觉自己的肚子要饿瘪了,没错,就是被气的。这孩子脑子是个好脑子,就是不往正经地方使劲儿。不过从魏明澄手里没收的画倒是挺有用的,可以去送给庾秋月。

    魏明澄的山水画得尤为精当。

    *

    春日宴。

    翠竹亭建在未央宫中,其间葱蔚洇润、水木清华,杏花疏影,杨柳新晴,花晨月夕,桃溪柳陌也。

    流水潺潺,礼乐绵绵。君圣臣贤,风飞云会。君臣欢聚一堂,笙磬同音。

    老黄门下来传达陛下旨意:春三月,春风和煦,春雨绵绵。朕邀爱卿共赴翠竹亭,愿尔等同朕君臣一心,开创繁华盛世。

    霎时间,连带着大臣和家眷一百余人高呼“万岁”!

    陛下居于翠竹亭二楼的雅间,透过菱形的窗户格子,太阳光洒进来。他又怕大臣们因为在皇宫吃饭拘礼,又叫人去吩咐道只是寻常家宴。

    大安以礼治天下,男女分席。

    女席在离翠竹亭不远的香亭,皇后身穿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身上披着丝棉毯子。蕙质兰心,国色天香。

    “臣妇(臣女)叩见皇后,愿皇后千岁。”

    兖王王妃带头拜见皇后,其他女眷纷纷效仿。

    皇后莞尔:“平身吧,叔母早些时候身体抱恙,予掌理后宫诸事,没来得及过问。叔母身子可好全了?”

    兖王妃头上的那两支金钗光彩夺目,耳朵上那枚东珠耳坠格外显眼。

    “喂,看到老王妃今儿耳朵上戴着什么吗?东珠,这可是皇后才能戴的耳饰。”

    “就是就是,兖王和王妃僭越也不是一两次了,皇后仍能和颜悦色。要是我的话,估计早走人了。”

    旁边的王妍推了把正说话的人,笑道:“要么为何人家高居凤位?”

    底下女眷你一嘴我一嘴地议论着,兖王妃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开始挖苦皇后:“老身本来不愿来的,可听闻皇后有恙,身为长辈,还是不顾病痛地来了。老身身为陛下叔母,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人嚼舌头的。况且老身抚育陛下长大,即便僭越,也该容情。”

    底下窃窃私语的都是些刚及笄不久的小女娘,看到兖王妃动怒,马上闭上嘴巴,认命地等待发落。

    “叔母莫恼,这些小女娘们大多是头一次进宫,不知道这宫中规矩,言语无状才冒犯了叔母。今日家宴,陛下一来为邀群臣赏春日美景,二来,为嘉奖此次战役的有功之臣,叔母就莫要与几个小丫头动怒了。”皇后劝道。

    ……

    陛下特许李相左、魏玄与他同坐。

    “酒是好酒,不过喝起来总是不对味儿。”李相左抿抿嘴唇。

    他爱金戈铁马,在沙场上与兵士一醉方休的潇洒感觉。幼时母亲无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杨氏送去庄子,每每看到杨家叔叔坐在案前喝酒吃肉的快活模样,相左觉得这定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后来被姨母接回皇宫,吃肉喝酒,过着不知明日是何日的日子,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陛下笑着问:“那相左喜欢怎么喝?”

    “臣认为,一人、一马、一柄长剑,行至戈壁或者山涧,饮酒舞剑,悠哉悠哉。”李相左回答,“或者同营帐兄弟饮酒,畅谈未来,居安思危,不叫胡人南下阴山。保家卫国,比在这皇宫里悠然自得荒废时光好千百倍。”

    “哈哈哈,还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只是听你这么一说,那朕和这些在京都的大臣们都成了只会贪图享乐的糊涂虫了?”陛下有了醉意,捋着胡子追问。

    “李将军是天生为征战而生的,自是会不习惯皇宫里的金贵生活,这不正是他的可贵之处?”魏玄道。

    这倒是了,大安朝千里绵延,文人骚客、谋臣武将、王公贵族、丹徒布衣……上居金碧辉煌之宫殿,下操鸡飞狗跳之家业,无一人不攀龙附凤,喜爱权势。京都长街十里,酒楼、茶楼无数,布坊、胭脂铺子如云,国库盈盈也会觊觎他人的财宝。五谷丰登,百姓餍足,此时更需要有人能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

    “魏兄不必把相左说成这般出神入化之人,论盖世之功,陛下平内乱,夷外蕃,创清平盛世;论军功卓绝,相左不及魏兄万一;论学问武功,大安最不乏文治武功都好的君子。

    相左蒙姨母挂怀,陛下恩典,得以脱离苦难,我身无长处,只愿保家卫国,死而后已。”相左虚心道。

    陛下身边许多大臣,像相左这般率真的可不多见。太傅深居简出,暗中观察朝堂上暗流涌动而无动于衷,三公九卿表面上各司其职,暗地里做的勾当比黑市还黑……下辖各位官职明里暗里互相抱团。

    *

    沈寒山的老师是前朝推行法家的郑秉穗,他以法家学问立身,写下了《大安法典》的草本,沈寒山受他影响,满脑子都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他这般处事,惹了好几家儒学大臣不满,可大安偏偏在法家的治理下条理清明。

    陛下说法家和儒家不能分家。

    “法家只对有罪之人不留情面。这一两日陛下大约会把我们千石以上的官员叫去宣室殿商议田地税收的事情,我这边还有几个公差是推不了的,你有时间自己拿着钱出去逛逛,虽然我不太喜欢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可也不会过多约束你的自由。”

    李欢娩问道:“所以沈大人这是在跟我道歉?”

    ……

    “算是吧。”沈寒山道,“不过你是我定下婚约的妻子,我还是希望你能收敛一些。前阵子我奉命随军出征,好久没与你一处,今日想请你游湖对诗,又因为公务绊住了。”

    李欢娩笑笑:“没关系啊,你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皇命大于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我听我哥哥说田地税收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情,你且好好去办,我又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女子,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同你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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