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里铺上了御风的大氅,把四面挡得严严实实,漏不进什么风来,木桌上的油酥果子散发着奶香味,身着细毛皮镶边袍子的少年,卧在柔软的狐裘上,盖着毛毯。

    “哐当!”睡梦里的人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少年猛地睁开眼,大车的窗外那些彼此相连的帐篷间有许多人影来回闪过,耳边传来兵器相击的金属声、人们的奔走声、嘶喊声。这些他好像在梦中见过,听过。

    拿起身旁的长刀,少年起身走出车外,黑夜下的峡谷中,腥风扑面满目疮痍,身着血红色铠甲的不明军队,就像猝然冒出来的鬼火,从峭壁上跃下汇集到驻扎地。两壁山岩挤压形成细长的谷道,驻扎的队伍分散,突来的袭击,连兵器都没能拿到手里的士兵们,一个两个接连倒在了敌军的刀斧下。强烈的攻势之下,隐隐可以听到远处的指挥声,士兵们按照命令抵卫还击,可很快黄土岩石上完全被敌军所覆盖,带火的羽箭和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空映成深红色。

    少年被这样的场面冲击凝滞在原地,直到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和他同行的苏玛现在身在何处?少年冲入人群,一边躲避敌军的攻击,一边开始寻找:“苏玛!苏玛!”

    峡谷里的敌军与普通的军队很是不同,他们身形异常高大,似乎不怕疼,也不怕死,像疯子般,只知道厮杀。刀剑中不断有人倒下,峡谷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从燃烧的帐篷后跑出的女孩,撞上了手持大刀的敌军,她捡起地上的剑,以一个极其笨拙的姿势双手握剑,敌军随手一挥,就将她手里的武器击落,她已无处可躲。

    “苏玛!”穿梭在火堆中的少年发现了自己寻找的人。

    少年当机立断,拔刀跃起,在半空挥下,敌军被震得后退数步。

    “苏玛,你没事吧?”少年扶起摔倒在地的苏玛。

    苏玛害怕地抓着他,脸上好像有一种曾经历过这种场景的恐惧感。

    那个被击退的杀手,稳稳地站直了身,他脸上戴着一张崎岖的面具,只露出怪异灰白的瞳孔:“世子……”

    “你们是谁?”少年觉得那人冷锐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世子不该南来,应该去天上。”

    利刃闪电一般逼近,少年迎击上去,努力回想着刀术老师教给他的招式,一记劈杀却落空了,转身之间,敌人的双刃弯刀又逼到了眼前,他用自己的长刀抵住敌军的大刀,使出全身力气将那双刃弯刀控在距离喉咙间几寸的地方。杀手的刀锋一转,一刀平斩,少年后仰躲过,又被一脚正中胸口,摔在马车边。

    刀光从下面转起,逆劈而来,少年转身挥刀,一刀划破了敌军的面具,眼前的杀手露出了下颚,那是一张满布疤痕的脸,新伤口渗出的鲜血,顺着因疤痕凸起的皮肤,缓慢流下,血腥的模样令人作呕。少年震惊于眼前的画面,愣了一下,杀手打落他手握的长刀,直击他的腹部,将他踢翻在地,根本没有给他丝毫反应的余地,举起淌着鲜血的兵器,向他头上砍去。

    一个身影冲上前,本将刺中少年的利刃,划破了女孩的颈间,鲜血涌起在半空,像破茧而出的蝶群飞舞洒落。

    少年震惊的瞳孔随着女孩的倒地剧烈收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金属破风卷起一股爆裂之气,藏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凭空出现,一拳击中敌军,将对方打飞一丈远,然后转身走向少年。

    年轻男子确认出少年挂着的豹尾腰坠,警戒地护在了他身旁:“世子,请快同我离开这里。”

    少年空白的大脑在呆滞后,终于反应过来,他没有理会那个男子,不顾当下危险的处境,趔趔趄趄地爬向前,将血泊中的女孩抱起在怀里,手按住她颈部的伤口,好像血不流走,她就能活下来。

    苏玛努力睁着眼睛,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本就不会说话。她翻开少年满是鲜血的手掌心,用手指在上面比划,就像以往少年说她便写那样,传文表意。一横一捺,最后一笔落下后,她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少年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使劲把已经停止呼吸的人抱在怀里,泪水从眼眶落下,无声的痛哭,气息也变得不稳,可任他怎么哭泣,都再也唤不回怀里的人。

    无尽的悲伤化为寒风,呼啸在峡谷间,萧瑟不断。

    男子看到跪在地上抱着女孩流泪的少年,他已猜出大致的情况,但也只能无奈叹息。

    峡谷传来马蹄声,一队玄马高速穿行,仿佛一道曲折的风。马背上身着藏青色长袍的人们手拿利剑,冲向混乱的人群,力战带着面具的敌军。

    玄马队伍里领队的年轻男子刹住铁蹄,急匆匆下马,他的装扮和刚才保护少年的男子相同,还有几个穿着兽甲战袍的男人也赶来了少年身边。

    “把世子带走。”满头发辫蓄着须髯的中年男人朝着身边跟随的军士喊。

    “世子。”两个军士上去就要架起少年,脸色苍白的少年却反肘推开了他们,不肯放开自己怀中的女孩。其他人都不敢用强,中年男人看到还在苦战的局势,一记手刀劈在少年的后颈,少年便晕了过去。

    “带走!”

    火光中人影闪动,马匹穿梭疾驰,利器在夜风中啸鸣起来,鲜血四溅,空气中满是灼热的气流和恶臭。

    到处都在杀人,军士被赤色军团围追堵截,月下出现一个飞影,长枪从天而降,没有穿戴任何甲胄的人,用藏在黑氅里的单臂操纵着枪,将恶鬼一样的赤甲敌军钉死在地上。

    “走。”刺眼的火光下,那人的手指上露出一个宽大的指套。

    被救下的军士看了一眼全身罩着黑氅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听从了那人的话。

    “呜……”激战中,峡谷尽头的峭壁上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那个声音像是从什么东西的颅腔里传出来的,震得人头骨都麻了,敌军被那森森的呜鸣引导,随即迅速汇集到一处,往峡谷外撤离。

    大火还在肆意地燃烧,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火焰声充斥着整个峡谷,似怒吼,似哭泣。

    一夜过去,大火终于燃尽,到处都是烧焦的车马、帐篷残骸,被袭的队伍重新整顿人马和物资。

    在这片叫做九州的土地上,有着三块广阔无垠的大陆,上面生活着不同的种族。

    和外界长时间保持隔绝的西陆,因居民长期经历瘟疫与灾变,文明一直保持蒙昧状态,以致其他两陆大部分人都认为那里是一片被原始森林与沼泽覆盖的荒芜之地。

    人口最多的华族,主要分布在东陆。七百多年前东陆建立继贲朝之后的大统一王朝胤朝,胤朝在建朝初期分为十二诸侯国,后来的几百年里,诸侯们争斗不断,合并分裂,直到现在一共十六国。其中一些国家尚文厌武,国力虽强却无犯人之心,一些地处偏僻资源贫瘠国弱势小,又一些因战乱遭受重创,国力一蹶不振。现在势力最为雄厚的,便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

    北陆瀚州除去北部大片的高寒草原,自西向东川字形分布,东以勾戈山脉和青州相隔,西以蛮古山脉、火雷原和殇州为界,南与东陆中州隔天拓海峡遥遥相望。瀚州最为彪悍尚武的蛮族,用战斧和大刀征服了草原,成为了这片大陆的主宰,同时与殇州的夸父和青州的羽人有着不定期的军事冲突。蛮族主要划分出七大部落和数十个小部落,其中,青阳部占领了整个草原上唯一的城,北都城,青阳部的首领就成为了北陆的大君。

    可草原是个苦寒的地方,就算是在南方的草场上烧荒种麦子,气候好的时候也只不过出产一季,然而东陆宛州,气候温和降水适中,十分适宜农作物的生长,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东陆拥有比北陆多出无数倍的财富,人们住在锦绣的高楼里,皇宫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族可以穿丝绸戴宝石。

    在以粮食为重要物资的年代,此次,北陆青阳世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受大胤朝下唐国国主邀请,以两国结盟为由,前往下唐。他们由北南下,渡过天拓海峡,越过无数山川,在到达宛州的楚唐平原峡谷后,本想歇息一晚稍作整顿,却意外遭到了突袭。作为护送世子的先头部队,虽个个精兵强将,但人力不敌,一战之后,青阳护卫队和下唐军队都损失惨重,存活下来的士兵们也伤势不浅。

    在护卫陪同下神思恍惚穿过人群的阿苏勒,看着倒在路边死去的将士、呻吟的伤者,他的脚步沉重得不知该落在何处。

    伤势较浅的士兵们将重伤者搬到疗伤处,地上的尸骸被一个一个翻过,寻找幸存的人。队伍里只有一两个军医,带的伤药不够,更麻烦的是,峡谷的环境条件十分不利于救治。

    “世子。”昨夜强行带走少年的中年男人,腰间配着雪亮的战刀,他和另外几个穿甲的将士聚了过来。青阳九王,吕豹隐·厄鲁·帕苏尔,青阳虎豹骑主将,此行他奉青阳大君之命陪同世子去往下唐。

    “拓跋将军,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九王转头问身旁一位穿着不同战甲的男人。

    男人粗犷的眉形面容像是个蛮族牧人,但他穿着的甲胄披风上显出的夔雷纹,是东陆才有的锦织手艺。身为下唐的三军制司将军,拓跋山月也是此次结盟的宣派使臣。

    “前方便是鄙国边境,这群人的甲胄装扮和离国的雷骑一样都是暗红色。离国以平复动乱为借口,常年在诸国边境横行劫掠,他们的国主嬴无翳,生性狂妄,穷兵黩武。下唐民康物阜,青阳铁骑威名在外,若是离国惧于两国结盟,从而安排了这一场刺杀,是完全有可能的。”

    阿苏勒并不了解拓跋将军所说的离国,现在他关心的也不是东陆国家之间的恩怨:“叔父,我们的人伤亡如此惨重,可否暂缓前行,先让他们好好医治,还有苏玛她……”

    一想到这,阿苏勒的声音忍不住哽咽。龙格凝·苏玛,是阿苏勒的表叔龙格真煌的女儿,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苏玛虽然不会说话,但她会吹各种各样的曲子,在春日的碧草间,小鸟也会跟着她吹响的笛声唧唧伴奏,可是现在,她却冰冷地躺在木板车上……若是自己没有带她来东陆,若是自己早些发现异常,若是自己再强大些,若是……阿苏勒心中的悲戚浮出眼眶,化作泪珠,懊悔,自责,但也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

    “世子,不可。”拓跋山月连忙阻止,这是国主给他的任务,他不能让任何意外破坏,“两国结盟,此乃涉及民生国计的大事,不能因为小人的阻拦就退却,我们应该立即启程,赶往南淮。”

    “可是……”阿苏勒眉头紧锁,他没有办法就这样前往下唐。

    “拓跋将军说的对,此地不宜久留。”昨夜突然出现一拳就击退敌军的那个年轻人也附和到。以他和另一个年轻男子为首的小队里,武士们有着整齐划一着装和配剑。他们两人都是神侯府的统领,以左手玄铁护甲为武器的男子,外号铁手,另一个脚上铁靴反射着剑一样的森然银光,外号追命。

    神侯府是负责下唐国律法治安的最高组织,直接听令于国主。在青阳使团即将通过楚卫与下唐的边境时,他们便受国主之命,赶来迎接保护世子,没想到还是被敌军抢先了一步。

    “我部世子南下遭遇刺客,下唐国竟然连区区几个离国的刺客都挡不住,这件事,拓跋将军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代,万一世子有个闪失,我也好跟大君有个交代。”九王面带怒色,十分不悦。

    “九王息怒。”拓跋山月连忙说,“敌军突袭来势汹汹,此事确实是我们保护不利,但是离国的雷骑,固有奔行的恶鬼之名。”

    “他们就是你们下唐国的敌人吗?好,很好。”

    “很好?”

    “从现在起,他们就是我们青阳的敌人了。”

    在场的下唐将军又或者神侯府的统领,都见过不少场面和凶悍武士,但九王的眼神仍让他们觉得背上生寒。

    “这样吧,接下来伤重者去下一个镇上养伤,其他人与我同行保护世子赶往南淮。至于牺牲的将士们,回国后我会立即禀明国主,向青阳给予慰问,送上歉礼。”拓跋山月安排着后面的事情。

    阿苏勒盯着现已化成焦炭的物品残骸,只觉得悲凉,这么多条人命,难道用钱财就可以抵消吗。

    “叔父,阿爸说过,人死了就应该归葬家乡,我们是否应该送苏玛和将士们回草原安葬才是。”

    “世子,这些事我会让人处理,龙格真煌的真颜部已经不存在了,苏玛只不过是个奴隶,你要为了一个奴隶,违背大君的旨意吗?”九王冷峻地反问。

    “苏玛不是奴隶,她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亲人……”阿苏勒眼里噙着泪,低声吐出这几个字,他现在根本不想去什么下唐,只想送苏玛回家。

    一旁的铁手听着这些话,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孩看起来还那么年轻,想站出来说什么,追命连忙使眼色,这是青阳的事,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世子,其他的最好不要管。

    九王的耐心越来越少,但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是要留些颜面,只得压着声音:“世子,你想想这一战我们死了多少人,不要因心软蒙住了你的眼睛,要以大局为重。”

    阿苏勒犹豫着回头看到正在整队的护卫将士们,想到自己身负的责任,这让他无所适从。

    拓跋山月瞧出了少年眼中的踌躇,他多月前带领着下唐使团到达瀚州,在青阳部的大殿得到了青阳大君和四名王子的接见,唯独不见年龄最小的世子,那个时候,少年正待在自己的帐篷里。后来青阳大君举办火雷原狩猎,每个武士都争先抢夺头名,少年却默默地站在一旁,不愿出头。从北陆出发一路来,少年也没说过几句话,只是静静地靠在车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队伍里指挥安排事宜的都是九王。

    如果说一国的君王是有着钢筋铁骨的巨山,那这个世子就是沉睡在钢铁摇篮中的婴孩,心志还未长成。

    拓跋山月见九王态度与自己一致,无足为虑,要让这个小世子乖乖听话,只需简单几句:“世子,我们不能在这太久,如果敌军再次来袭,到时会有更多的人伤亡。”

    阿苏勒手掌握拳不再说话,他确实无法拿两国的利益和其他生者的性命冒险。

    黑炭一样的车轮边有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棕灰色毛茸茸的小东西从废墟堆里跑了出来。少年蹲下,朝着那只他圈养的小飞鼠摊开手掌,小飞鼠重新回到了主人的身边。泪水滴落到地面,消失在了黄土里,却也无法改变这一片狼藉的场面。

    “请两位统领派人先行开路。”拓跋山月侧身向追命和铁手作揖示意,然后朝着周围的士兵高喝,“所有人听令,立即整装,即刻出发。”

    马蹄声再度有序地响起,前往下唐的队伍人群,缓缓离开峡谷。

    不知何处的高山之上,巨大的黑幡扬起,有一众身着黑色长袍的从者,他们恭敬地排成两队站在一个人后面。那的人转过身来,满头银白的发丝,那是一个老人,但身姿高瘦挺直。他透过停在手臂上乌鸦漆黑的眼睛,好像可以看见所有世间正在发生的事情。

    “神选中的孩子,很快我们就会相逢了。”

    宛州下唐,南淮城。

    繁华的街道中,人声鼎沸,各种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路边各种摊贩吆喝着,还有杂耍卖艺,好不热闹。

    东陆宛州地形受到了诸多径流的切割,河网密布,作为商业重地的下唐国都南淮,长途的货物运输依靠大型河船,城内有着不少连接楼宇的特色拱桥,是名副其实的水乡泽国。除此外,植被飞禽走兽物种繁多,凭借着膏腴之地和活跃的商会,南淮成为了东陆中仅次于帝都天启的繁荣重城之一。

    “哪个是青阳世子啊?”

    北陆来的队伍大张旗鼓地进了城,百姓凑到封锁的紫梁主街两侧围观,比起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俊雄高大的战马和披着装饰毛皮甲胄的蛮族,他们更加好奇的是青阳的世子。

    “那个是不是啊?”

    “青阳世子怎么是那么个老家伙啊?那么多辫子,跟马似的。”

    打着旗帜引路的队伍里,高马上的九王一瞪眼,刚才在那戏说的人们就吓得缩了回去。

    另一条街上,轻装简行的一队车马走在人群密集的街道上。护送的队伍进城时,便兵分两路,拓跋山月与九王带着显眼的军队,通过城中主道引开人群注意,铁手和追命则换下官服领着另一路人马,低调地护着青阳世子的车马赶往宫殿。

    “世子,上次离国的刺客没有得手,他们是不会放弃的。我们选的这条路虽然远,但是可以避开围观的人群,您放心吧。”走在马车外的,是青阳世子的伴当,铁颜和铁叶。

    在草原贵族少年都会有自己的伴当,少则两三人,多则十几人,这是一种特殊隶属关系的世仆。按照青阳的习俗,伴当要歃血为誓以表效忠,陪着主子习武打猎,上阵杀敌,是一生的随从。阿苏勒在几年前开始学习刀术时,铁颜、铁叶由大君钦点,成为了他的伴当。阿苏勒会和他们一起坐在帐篷里吃手抓饭,然后去山坡上习武比试,练累了就放下刀,喝上一碗苏玛煮好的羊奶茶。阿苏勒其实不喜欢他们叫自己主子、世子,但老师说这是部落百年来的规矩,他只好接受。

    听着车外的嬉闹声,阿苏勒斜靠在车窗朝外看。

    路边有浣洗衣物的妇人,耍猴的卖艺人,五花八门的铺面,还有漫步在街上长着两个大蒲扇的动物,足足有一丈高,比草原上的牦牛还大。逾山越海的这一路上,阿苏勒历经了不少国家,看到了各色各异的建筑风格,引车卖浆的商贩,形形色色的民族,但是眼前这个巨大的坐骑,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东陆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又新颖。

    “你们听说了吗?青阳世子要来了。”

    “听说了,青阳世子跟牛一样壮。”

    “他们说,青阳世子有夸父那么高,一生气,可以扳倒大象。”

    “扳倒大象,扳倒大象,青阳世子可以扳倒大象~”

    路边孩童们的笑声传到马车里,少年困惑地抿了抿嘴,传说中夸父族人身体巨大,能长到普通人身高的两三倍,可他何时像过这些孩童口中形容的模样……或许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从遥远北陆彤云山脉下而来的自己,就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异类吧。

    “好~”一片叫好声、鼓掌声,震得木质的房梁都抖了起来,在喧闹的酒楼里,高台上唱戏先生敲打着快板,小厮们灵活地穿梭在廊间,给客官们端上酒水茶点。

    二楼看台中有一位身着橙色衣衫的姑娘,梳着高高的发尾,露出几缕淡紫色的发丝,带着些许俏皮,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流畅圆润的脸部轮廓,显得十分乖巧。

    “羽然,这次演的是什么啊?”女孩转头问向坐在旁边的一位身着男装的公子。

    “今天要说的是蔷薇百战录,最精彩的那部分。”眼前的小公子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身材比起寻常男子娇小不少。

    说演义是南淮堪称一绝的戏码,由台前的色角装扮着故事里人物的模样,台后的乐师拉着曲调,说书人将那些历史里的英雄故事娓娓道来,每每讲到精彩之处,还能得到不少赏银。

    台后说书先生还在准备,台上热场优伶登台清丽地唱了起来,词句间是在描述一个令人感怀的故事。女孩和小公子一边听,一边吃着桌上摆着的点心,侧影在窗边撒入的光束照射下,像是瓷娃娃般,路过两人坐席的看客忍不住注目,嘀咕着,这是谁家的姑娘和公子。

    “这蔡姬啊,倒是好妖娆,不过这良家女子,哥哥怎么得手呢?”

    光鲜亮丽的街市阴暗处,总有些蛇虫鼠蚁,粗鄙不堪的声音传入女孩的耳中,她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主人,直到看见酒楼一层,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正和身边的另一个人调侃着,从他们服饰上精细的绣纹来看,像是贵家子弟。

    “羽然,你听。”橙色衣衫的姑娘连忙唤住身旁的小公子。

    小公子顺着女孩指的方向看去,认出了那两人:“那个胖子好像是方起召,另一个是雷云正柯。”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但之前在赌坊见过两次,他们两家都是百户,出手阔绰赌资也很大。”

    台下雷云正柯摸了摸下巴,盯着台上的优伶得意地说:“我想了个办法,让她父亲欠了我一大笔钱,今天晚上,要不乖乖把她送到我房里,我就让他们滚出南淮。这女人从不从啊,还是看你有没有办法。”

    “哦~”方起召油腻腻地竖起了大拇指。

    “真是太嚣张了,我们去给他点颜色看看。”女孩已经听不下去了,这些人仗着有几个钱,就如此无法无天,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怎么做?”一旁的小公子起身摩拳擦掌。

    “既然他们那么有钱,那就让他们散散财好了。”女孩调皮地眨了一下眼。

    “好,我打头阵,你掩护。”一个眼神,小公子立马心领神会。

    小公子顺着柱子从茶楼二层直接跳到一层,落在了表演的台子上,拿起一旁用来表演的木剑,一把搂住了那个叫蔡姬的优伶,用剑轻挑起她的下巴。

    “这是什么人啊?”这一出可不像是提前安排的戏份,看客们交头接耳起来。

    “哥哥,他调戏你女人,你管不管?”方起召看热闹不嫌事大。

    “臭小子,把手放开!”雷云正柯骂咧咧地站起身。

    台上的小公子不理他,把手搂得更紧。

    自己看中的女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的男人调戏,雷云正柯觉得没脸,直接冲上台:“我叫你放手听见没!”

    小公子就势转身,用木剑抵住兴师问罪的雷云正柯,勾住他腰间的钱袋,往天上一挥,钱袋中的金铢银毫便洒落得满地都是。这天降横财谁能抵得住,周围的看客和小二瞬间两眼放光,扑到地上,争先恐后地拣起那些银钱。

    “呀!”雷云正柯恼羞成怒,一个挥拳却落了空。

    小公子抬起腿狠狠地踢在雷云正柯的胸口,把他踢下台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正,正柯?!”方起召连忙起身,想要去扶。

    小公子塞了一把金铢给台上的优伶,这些可以让一户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了,然后向另一边的楼梯跑去。

    眼见那人要跑,方起召又手忙脚乱地翻过茶桌,朝着小公子跑掉的方向追了上去:“你站住!”

    两人在拥挤的楼道间追逐,茶具,桌椅,被推翻了一地。小公子顺着楼梯跑上了二楼,橙色衣衫的女孩跳了出来,扔出瓷杯用寸劲击中了方起召的膝盖,他“唉哟”着跪在了地上。

    “那不是方家的公子和雷云家的公子吗?”有不少客人认出了被打者的身份。

    “他们两家好像都是东宫禁军出身吧。”

    “这两人胆子真大,居然敢惹他们。”

    方起召捂着膝盖凶神恶煞地瞪着女孩:“你居然敢打我?这城里还没人敢打我方起召!”

    “管你什么方起召,圆起召,多行不义必自毙!”女孩发射出藏在袖间的暗器。

    “哐当”吊在房顶装饰棚子的铁链被射断,轰然巨响,整个棚顶落了下来,落在无人的表演台上,把方起召吓得踉跄着滚下了楼梯,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酒楼老板哭丧着脸大喊:“哎哟!我的棚子!”

    女孩拿过小公子手里的金铢弹出,正中老板的额头:“这个赔给你。”

    丢了如此大的脸,雷云正柯气急败坏地捂着腰,和爬起身的方起召,又朝着女孩和小公子追去,几个人在二楼的回廊,前追后赶,踢得酒水和食物四处乱溅,几盏照明的灯烛也被撞翻,伙计们急急忙忙去扑灭才没烧起来。雷云正柯和方起召随行的家仆一直在外面等着,听到楼里的动静跑了进来,只看见自己的主子狼狈地撞在楼梯间,追赶着一男一女,也赶紧抄起家伙上去帮忙。场面越来越混乱,女孩和小公子又趁乱跑下了二楼。

    雷云正柯恶狠狠地冲出大吼:“抓住他们!”

    眼见一伙人追了出来,女孩对小公子说:“我们分头跑,回头老地方见。”

    “嗯!”小公子点头。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撒开脚丫子朝相反的方向奔跑起来,将追逐她们的那伙人分成了两拨。

    方起召领着一群小厮追赶着女孩,不停地大喊站住,势必要将捉弄自己的人抓住。女孩灵巧地躲过街上的行人摊贩,后面追的人一边跑,一边被路边的东西绊倒,狼狈不堪,沿路不少人都被这滑稽的画面惊到,捧腹大笑。

    坊市里两条并行的道路中间隔着铺面,一边上演着像是排练过的追逐戏码,另一边,前行的车马队伍中,领头的追命和铁手注意到了街道异常的动静。

    “怎么回事?”追命勒马,其他的护卫按刀戒备。

    “先别打草惊蛇。”铁手觉得这动静并不像什么敌军或者埋伏,“你保护世子,我去前面查探一下。”

    “好。”

    马车停在了两条路相通的岔口,车里的人听到了车外喧闹的声音,不住地探头左右看。

    只见一抹橙色的身影停在了对面的路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都凝固在了她的身上,是位姑娘。她的身量看起来和普通十余岁的女孩差不多,额前齐眉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但神情中并没有任何慌乱,反而还有一丝得意,圆圆的眼睛在阳光下忽闪着,脑袋四处张望,像头在林间奔跑的小鹿。

    “是不是抓小偷啊?”

    “没想到啊,年纪轻轻就不学好。”

    “你别说,这些小偷就是从小偷到老,我上次还被一个小娃娃偷了钱袋子呢。”

    不少人都在看热闹,有人就站在店铺的柱桩边,对其指指点点。

    阿苏勒听着人们的议论声,看着路口的女孩,视线与思绪完全被眼前的画面占据,脸上的表情有着说不清的稀奇。他在北陆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不需要任何鲜亮的衣裙来衬托,不染一点灰尘,明媚又跳脱,这样的人居然是小偷吗?

    “站住!站住!给我抓住她!”一群七八个人又喊着追来。

    “来啊来啊!”女孩回头冲着那群人比了个鬼脸。

    “你,你个臭丫头!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方起召拖着胖胖的身体,跑得满脸都是汗,被女孩一激又暴跳起来,由家仆在后面推着他继续追。

    女孩在无数投来的目光中轻咬下唇,往与马车前进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阿苏勒眼睁睁地看着那小鹿般的侧影消失在岔口,谁都赶不上,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没什么大事,好像是有几个人起了争执。”前去探查的铁手此时正好回来,南淮城里每天都有些上蹿下跳的孩子,倒也见怪不怪了。

    “我刚才看到了,是一个捣蛋的小鬼头。”追命看了一眼刚才那个女孩消失的方向。

    “什么?”铁手没懂他的意思。

    “先不管了,护送世子要紧。”

    马车的轴轮向前滚动,不再停下,直到行驶出那段路口好远,阿苏勒才若有所思地放下帘子,端正坐回车中:“看来南淮也不是什么平静的地方啊。”

    肃穆的青龙寺碑掩映在苍劲的古树之下,女孩溜进巷子后,很快就甩掉了跟在后面的人,随即来到了她和那位小公子约定的地方。

    寺庙山门前,早已等在那的小公子,向跑来的女孩招呼:“依依~”

    依依看到小公子,喜笑颜开,小跑上前:“羽然~”

    “怎么样,好玩吧!你都不知道,刚才我甩掉那伙人的时候,他们摔了个狗啃泥,笑死我了。”小公子竖起的发髻早已散落,怎么看都是位貌美的姑娘。

    “真的好好玩。”依依连蹦两下,“我们今天救了那个女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我要去给追命讲。”

    “你给追命说了,你哥哥不就知道,你不怕他罚你啊。”

    “对哦,那还是算了吧。”

    依依幼时父母相继双亡,由叔叔一手养大,她还有一个哥哥,正是神侯府统领之一的铁手。和府里其他人不同,依依没有公职在身,也没有人给她安排过什么差事,但她从不会让自己闲下。前日,依依自告奋勇帮忙爬树摘果子,没拿稳全摔坏了,昨日,她下池塘捞鱼想做烤鱼,结果烧糊了。厨房的妈妈怕今天又没法准时开饭,一早就哄着依依自己去玩,正好羽然今天约了她,所以就来酒楼听戏了。

    羽然是下唐国国师宫羽衣的侄女,她们姑侄二人在故国战乱中逃出,远避他乡,然后宫羽衣出仕下唐成为了国师。国主对国师十分信任看重,前不久还赐予了羽然郡主之位。

    依依和羽然多年前就相识了,两人年龄相仿趣味相投,总是结伴游玩,也总是闯祸不断。像今天这种闹剧,也不是第一次了,被发现后,依依就会被铁手哥哥罚,但她依旧乐此不疲,所以铁手一直担心,她这样的性子迟早会惹祸上身。

    “给。”羽然掏出一把干果,塞到依依手里,两人坐在了寺门前的石台上闲聊起来,“都怪那两个家伙,今天的戏还没听到呢。”

    “等下一次吧,后面不是还有很多场。”依依嗑着干果,将壳丢在随身的小布袋里。

    “东陆皇帝那么多,他们的故事也多,同一场错过了,等下回要等大半年呢。”

    “也是。诶,羽然,你们青州也不小,一定有很多皇帝的故事吧?”

    “青州里我们羽族不叫皇帝,叫羽皇。羽皇是由各城的族长联合起来推选出来的,不过我逃出来的时候,羽皇就已经死了,宫殿也化为废墟,所以姑姑总是把复国复国挂在嘴边。”羽然无所谓地耸耸肩,她离开那儿的时候还小,小时候的事早就不记得了,也懒得去想。

    青州三面环海,自北向南多为缓倾的丘陵地貌,山脉横交纵错,既无酷暑,亦无严寒。那里不仅有森林草原,还有一条向南入海分成三条河道的三昧河,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射出各自不同的颜色,有青绿色,淡紫色,还有绛紫色。青州的最西端和瀚州之间隔着一座高万仞的勾戈山,其主峰就是北陆的最高峰,与青州不同的是,瀚州以草原为主,自然植被主要是丛生禾草,在北陆最大的湖泊周围,形成大片的绿州沃野。

    这些是依依趴在数十平方寸的九州地图上听世叔说过的,每每听到这些不曾想象到过的景色,依依更加充满了好奇和神往,可那些地方对她来说太遥远,不知何时才能去到。

    太阳挂在了正空,位于半山坡上的青龙寺隐约可以看到宫城高楼,房檐折射出金灿灿的光,眯住了人的眼睛。

    依依眨了眨眼然后突然回头:“羽然,你不是说今天还有个什么宫宴,宫国师嘱咐你一定要到场吗?是不是到时间了?”

    “对啊!”经依依提醒,羽然也想起来,今天好像有什么贵宾到访,“我得赶紧回去,不然下次想出宫就难了,我之后再找你。”

    看着跑走的羽然,依依摆了摆头叹气,当郡主真是辛苦,规矩事情那么多,还是在神候府好,说话做事都不用忌讳,没事跟大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也不会有人约束仪态,除了铁手哥哥总是会丢一堆功课给自己,就为了让她少出门。哎呀,糟了,想到这依依突然意识到,现在可不是光顾着感叹的时候,宫宴要开始了贵宾肯定到了,那么哥哥他们应该回来了,再不回去倒霉的就是她了。

    骄阳照射着女孩穿过山门跑下石阶的背影,灵动跳跃,寺庙香烛青烟缕缕,伴着低回的钟声,似乎有种无形的牵引,悠悠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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