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唐紫梁宫,在拜见百里国主的路上,青阳世子换上了长及脚踝的织锦大氅,领口由金饰打造的系带彰显出身份的不凡。他和九王并肩而行,身后是穿戴着像兽牙般黑甲的武士,排成两列贯穿长廊,气势逼人,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从没见过这样的军队,感到了可怕的压力,虽有好奇也不敢直视。

    “世子,东陆公卿,向来看不起我们青阳人。但,你是大君的儿子,是我们青阳人的天潢贵胄,绝不能丢了青阳人的脸。”九王语重心长地提醒着。往日跟着大君议事掌管军令、祭祀、放牧和文书的都是其他几个王子,他的这个小侄子还从未参与过政事,初次涉足就是面对两国联盟这种大事,不得不多注意。

    “是,咳、咳……”阿苏勒连咳了几声,长达多个月马不停蹄地赶路,加上峡谷之战,让他深感疲惫。在出发之前刚刚大病过一场的他,现在更加虚弱,每次喘息胸口都会有种莫名的疼痛。

    点着千盏烛的紫梁宫主殿,恭迎贵宾的公卿已经分坐两侧。

    青阳使团一行人到达殿门,阿苏勒打起精神,接过伴当手中的礼盒,双手捧上,缓步向前。

    大殿最里端的正中央,坐着一位戴着金冠的中年男性,仪态威严,进止雍容,掺着金丝的白衣锦服做工十分华贵精致,连脸上的胡须都是细细打理过的,他便是下唐国公爵百里公殿下,百里景洪。

    百里氏是仅次于皇族白氏的胤朝七大家族之一,其中主家服务于皇室并无封地,但其他分家皆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领袖东陆世家,树大根深,可以说实力异常庞大。

    “盘鞑天神,永为照鉴,愿两国自此如兄如弟,永结和睦之邦,以青阳大君吕嵩之名,敬呈大胤朝下唐国国主,百里殿下。”说完,阿苏勒单膝跪下,抬起手臂将贺礼举起,声色平和恭敬,礼仪言辞都十分严谨,挑不出任何毛病。这些事宜在出发前,他都已被细细交代过。

    蛮族天生尚武,但自然环境恶劣和资源匮乏,东陆华族精良的装备和富足的生产能力是他们难以相比的,不过蛮族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他们信奉盘鞑天神,天神为他们带来勇敢,威猛和文明,整个星空就是盘鞑天神的象征,这点与他们西边邻接的殇州夸父族相似,从政治到风俗都更为原始。

    百里国主示意身边的内侍走上前去,接过了青阳世子手中的礼盒。

    “世子和王爷,旅途劳顿,请上座。”百里国主脸上露出客气的笑意,但并未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让眼前的人入座。

    阿苏勒起身,将右手放于左胸前略微弯下腰,然后把右手搭在左手掌心上鞠躬致意,这是他们草原上的礼节。

    “谢国主。”

    “世叔。”神侯府,护送青阳世子入宫归来的铁手和追命,向站在中厅的人行礼。

    “你们回来了。”男人背着手转过身来,虽已是中年,但身形挺拔面容端正,神态沉静波澜不惊,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塌下来,也能够顶住。

    诸葛大人身为神侯府的主事,掌管一切事宜,同时还兼居百里世子的老师。所有人都知道他复姓诸葛,却少有知道他的名字,小辈都称他为世叔,唯有一知己,才可唤其名。他的出身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没有根基和背景,只是自小游寻名师,学得一身本领,机缘巧合入仕下唐,建衙辟府。

    帝都皇室有大理卿主管司法,下唐则设立神侯府,其候字并非侯爵之意,而是通矦,侦察、伺望也,乃国主御笔亲赐。神侯府的宅邸虽是一座老宅,但在开府时经过修葺,气度也算恢弘,多以兽面图腾为标识,起到威慑的作用。府内有理事司、巡防司、侦案司等。

    “世叔,世子已安然抵达宫内。”铁手率先禀报了情况。

    “嗯,我知道。”

    “此番刺杀世子的敌军除了突然撤退的部分人外,并未留下活口,带回的几个敌军尸首,已经放置在验尸阁中。”

    “这群人简直就是怪物,看他们的模样,应该是被什么秘术所控制。”追命环抱着手臂附和。

    “你们的意思是说,敌军与常人不同?”诸葛大人反问。

    “没错,那些人都带着面具,只露出眼睛,像死人一样灰白的眼睛。而且他们好像都不会说话,只有一种意识,那就是攻击,受再重的伤都不会停止。那几个带回来的尸首,被刺穿心脏都还能在地上挣扎,最后是血流干了才彻底没了反抗的能力。”

    诸葛大人听着追命的话踱步思索:“根据你们描述的特征,他们应该是传闻中的赤牙。”

    “赤牙?”铁手和追命面面相觑,那是什么东西。

    “赤牙是一种传闻中的傀儡军团,身形高大,面目可憎,无欲无念,战斗力远高于寻常军队,但因控制赤牙的秘术违背常伦,极其残忍,被视为禁术,如此庞大的数量更是多年未曾出现过。”诸葛大人停在原地。

    “世叔以前见过吗?”铁手自小敬佩这位抚养自己的长辈,跟着他学文习武,得以精通药理兵甲,略闻怪力乱神之说,不过关于赤牙,之前并没有听世叔提起过。

    “嗯,早年我游历时,曾经在青州见证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赤牙组成的大军攻入了那片美丽的土地,战后无处不是尸首,大地化为焦土,没有想到如今这股势力又出现在了各国争斗的舞台上。”

    诸葛大人面色变得更为严肃,对铁手、追命继续说道:“看来国主的担忧不假,不管敌军的身份到底是什么,确实有人想要破坏两国结盟,既然已经出手,那背后之人就不会轻易罢休。即日起加强南淮城及周边的安防,你们一定要更加留心。”

    “是。”铁手和追命同声应答到。

    追命放下抱拳的手,挑着眉讪皮讪脸起来:“不过有世叔坐镇,管它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就你嘴贫。”诸葛大人板正的仪态在追命的玩笑里有了一丝松缓,露出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你要是把这种功夫的一半用在正事上,我也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追命是诸葛大人故交的遗骨,和依依、铁手一样,从小也养在神侯府,三个孩子性格迥异,追命年龄最大,但嘴皮子功夫从不饶人。有一次神侯府调查少女被绑架的案子时,依依自告奋勇想当诱饵,被追命一顿亏,说她外貌不怎样脑袋也不怎样,让她当诱饵肯定会搞砸,依依气鼓鼓得连晚饭也没吃,但其实追命只是不想她冒险,才故意这么说。

    打归打,闹归闹,整个府里追命和依依是最能玩到一起的,较起劲来,几乎一样的幼稚。追命玩事不拘,但铁手沉着温厚,博涉文史,经常跟诸葛大人出入宫中议事,行事稳重进退有度,让诸葛大人省了不少心。

    诸葛大人想起什么,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看着追命:“有一件事情,追命你要先有心理准备……”

    一路跑回神侯府的依依,刚到门口,护卫便朝她使了个眼色。

    “铁手哥哥已经进府了?”依依立刻就懂了。

    “统领大人一回来就去找诸葛大人了,他们现在应该在商谈公事。”

    “明白!”

    依依从正门闪入到前院廊下,很自然地装作一直等在府内的样子,她平日偷跑出去玩,府里上上下下都帮忙打过掩护,早就轻车驾熟。没一会,正厅屋里便走出来两个人。

    “你们回来啦~”依依小跑上前,朝着哥哥伸出小手,满心期待着,“礼物。”

    每次神侯府的统领们出任务,依依都不能一起去,所以她就和铁手哥哥约定,回来时都要带礼物,让她也能见识见识不同地方的风土。

    “依依,这次事出紧急,没来得及给你买礼物。”铁手脸上流露出歉意,他们得到任务后立刻动身,一路上没有停下来过,接到世子后更是严防紧赶,根本没有时间挑选。

    “啊?”依依忽闪着大眼睛,失望地看着铁手,这还是哥哥第一次回来没给她带礼物,依依放下伸出的手,低下了头,手指缠弄着手腕的绳带,绞来绕去。

    看她如此委屈,铁手忍不住说:“这样吧,我带你去街上逛逛,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

    “好,走咯~”正中下怀,依依马上换上灿烂的笑脸,向外跑去,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玩了。

    好像哪里不太对,铁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个妹妹摆了一道,不过算了,她开心就好。

    铁手转过头,一旁的追命还愣愣地靠在柱子边,铁手伸手推了推他:“走吧,一起出去走走。”一边说一边拉着追命走了出去。

    街道上,依依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她兴高采烈地听着铁手哥哥讲述这次任务的经过,越听越有兴致:“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先找到了世子,追命与拓跋将军、青阳部的九王汇合,清扫战局,再然后敌军就撤退了。”

    “你们轰轰那么几下子,就打赢了,下次可不可以带上我啊?”

    “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带你去,到时候我是保护你呢?还是办正事呢?”铁手笑。

    “我也可以打坏人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依依不甘示弱,她也好想出去走走,像哥哥们一样仗剑四方。

    上一句话刚落,依依的眼睛又被一抹转动的缤纷色彩牢牢抓住:“诶,风车~”

    铁手见她朝摊位前跑去,也紧跟上前:“走慢点。”

    “我要一个。”依依举起一个风车,笑盈盈地回头看向铁手。

    “五文。”老板伸出五根手指。

    “老板拿一个,谢谢。”铁手将铜钿递到老板手中。

    “呜~”依依满意地举着风车,欢快地跑起来,流动的风带着彩色的风车叶转动。

    “诶,等等我。”铁手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精力,每天都蹦蹦跳跳的,不知疲倦。

    走在后面的追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望着前面的兄妹二人,没有再跟上去:“你们慢慢逛吧,我回去了。”

    “铁手哥哥,他怎么了?”本来还拿着风车转来转去的依依停了下来,今天追命回来没有跟她拌嘴,就已经很反常了,现在居然连出门玩的兴致都没有。

    铁手叹了一口气:“哎,这件事要从那个青阳世子说起了。”

    宫殿里歌舞升平,舞姬们拖着长纱的衣裙起舞,头上高髻挂着的珠串叮当作响,明艳鲜亮的裙摆转动,如花般娇艳。尽管鄙薄东陆华族的深谋狡猾,蛮族还是普遍倾慕东陆的物质文明,几名跟着坐在席上的青阳将士,包括铁颜、铁叶都目不转睛。

    阿苏勒拘谨地坐着,听着你来我往的寒暄,他并未感到亲切,反而有些许不自在,胸口的疼痛感也愈加强烈。

    “这下唐歌舞果真是不同凡响,多谢国主款待。”九王举起酒杯。

    杯中的美酒隐隐有果子一样醉人的香气,并不像草原上古尔沁的酒那么烈,以蛮族常有的酒量,好几杯下去,也没有什么感觉。这种场合若是醉酒,那便是无礼了,以此来说,这样的迎客酒更为合适。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王爷不必客气。”百里国主回以颔首,带着淡定的笑容,一字一句都说得从容典雅。

    阿苏勒也跟着举起酒杯,但一口温酒入喉,呛得他咳嗽起来,隐约间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舞蹈结束后,舞姬退去,内侍高宣:“鸣钟开宴。”

    精致可口的菜肴被呈上来,宫女低身跪在桌前布菜,莹白的肤色在素纱宫裙下隐现。

    在草原上,女孩不似东陆的这般娇贵细嫩,从东陆和青州羽人那里交易来的丝织衣物,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穿戴。像苏玛一般也就穿着牧民常见的棉袍,编着两股辫子,要么用短笛插在发间,要么偶尔别上两支花草作装饰。至于男子更不会刻意修饰,在他们眼中,打猎得来的动物皮毛和盔甲才是最好的装饰。

    阿苏勒闻到了一股香味,不是饭菜味,而是宫女们身上擦的香粉,他觉得香得有些冲鼻子了,只得憋着气,眼睛平视前方不敢乱看。

    宫女们见少年这般局促的模样,一点不似传闻中的蛮族人那般威武,也没了敬畏之心,偷偷地笑了起来。

    百里国主面向青阳宾席举起了酒杯:“孤家拜谢大君盛情厚意,世子远道而来,特设此宴款待,自此东陆北陆一如兄弟,永不相负,两国百姓共沐平安,愿两国盟好,绵延百年。”

    “愿两国盟好,绵延百年。”在场的公卿随声附和。

    “国主盛情,归尘铭感于心。”阿苏勒又连忙端起酒杯答谢,自称使用的是他的东陆名字。

    蛮族有自己的文字,但是出于对东陆文化的推崇,在贵族上层,尤其是青阳部,使用东陆语言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他离开前,阿爸为他取了东陆的名字,并且嘱咐过他,平日不要把自己的蛮族名字挂在嘴边,因为听说在东陆,有种秘术会用人的名字来起咒。

    “今天在座的都是孤家的家人,将来也就是世子的家人。”百里国主放下酒杯,抬手指向另一侧坐在首位白色宫装的女人,“这位,是孤家的国师,宫羽衣先生。”

    “拜见世子。”宫国师直起上身,行常礼向其问好。

    国师一向肩负着辅佐君王的重任,一般都是年纪较大的老者,没想到下唐的国师竟是这样一位年轻又精致华贵的女性,不过阿苏勒没有过多将感叹表露在脸上,沉着地点头应答:“国师大人。”

    百里国主指着宫国师旁边的另外两位:“这是我的女儿百里缳,和幼子百里煜,煜儿是我下唐世子,你们日后同住宫中,多多往来,定会成为朋友。”

    阿苏勒看向坐在正对面的一男一女,一位是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乌黑的长发挽成宫髻,宫裙和百里国主是一样的月牙白,绣着金线交织的花纹,雅致华贵。而另一位下唐的世子,年纪应该才十岁出头,手里摇着波浪鼓,嘴里塞满了吃食,在这样的场合下也并无任何拘礼,可以见得平日应该很受国主重视。

    百里缳正半掩着嘴跟身边的宫人议论取笑,被父亲点到名字后,拿出自小学得的仪态,骄傲地行了礼:“下唐国百里缳,问世子殿下金安。”

    百里煜则是非常随意的呵呵一笑,依旧玩着手里的拨浪鼓。

    “世子的父亲可是青阳大君吕嵩殿下,母亲可是青阳阏氏勒摩?”百里缳发问。

    “我阿爸是大君,我阿妈的名字也叫勒摩没错,但阿妈是大君的侧阏氏,大君还有一位正阏氏。”阿苏勒没有避讳,如实回答。

    “侧阏氏是什么意思?”百里缳不太明白。

    “我知道,就是小妾生的呗!”百里煜用拨浪鼓一指。

    “你是妾室生的?!”百里缳没忍住说了出来。

    百里少主和缳郡主的一番动作态度,引来了九王的不满,胡须抖了一下。

    “煜儿,缳儿,不得无礼。”百里国主低斥,然后转过头来,“煜儿和缳儿年纪尚小,礼数不周,还请九王和世子不要见怪。”

    阿苏勒微笑颔首,表示无需客气。

    少年谦恭有礼的姿态很像是东陆世家的贵族,让百里国主放心不少。这位世子给他的第一眼感觉就是身体孱弱,入座时还需人搀扶,不像北蛮的样子,他确实有所怀疑。不过以少年现在的仪态,可以看出是花过很大的心思教养的,比他想象中更为知礼,如果不是出身在极富极贵中,装是装不出来的。

    百里缳端正了坐姿和表情,又问:“世子可有兄弟姐妹?”

    “有兄长四人。”

    “你不是世子吗?怎么不是长子?”

    未等阿苏勒作答,九王强势接下话,他们青阳的传统容不得一个东陆郡主的质疑:“青阳的规矩跟东陆不同,东陆呢,是长子继承父业,而我们青阳是幼子守业,所以在青阳,幼子比长子,更尊贵。”

    眼见九王的态度已经有所不满了,客人初到第一天,万没有就此得罪的道理。百里国主再次朝着百里缳一瞥,百里缳注意到父亲的眼神,知道自己越矩,不再多问。

    “再为世子引荐一下,这位是我的侄儿,武阳君,百里隐。”百里国主又继续介绍。

    被百里国主指到的年轻人脸上面无表情,颧骨高利,脸色中带着一分青色,他年龄并不算大,但比同龄人更为老成。百里隐绷直了身子,微微弯腰行礼。

    在被那双凹陷的眼睛盯住的瞬间,阿苏勒打了个寒颤,觉得有种浓重的阴气扑面而来。

    百里国主补充道:“隐儿自幼丧父,随我长大,而且隐儿还是我下唐最出色的年轻武士,日后世子可与隐儿多切磋切磋。”

    阿苏勒微微点头:“是。”

    此时传来内侍的通报:“羽然郡主到。”

    身着纯白长裙戴着浅金头饰的人走入殿内:“羽然参见国主。”

    “你来的正好,这位便是青阳世子。”百里国主没有怪罪她的来迟,而是主动向其引荐坐在一旁的少年。

    羽然侧过身,脚后跟没站稳崴了一下,她回宫后手忙脚乱地换了衣服,结果头饰扎得太紧,扯得头皮生疼,也不知道这个宴会要持续多久,羽然感觉自己快装不下去了,但瞥见坐在另一侧的姑姑,她还是老老实实地两手平措至胸前,屈膝向其行了个礼。

    “问世子殿下金安。”

    面对羽然的大礼,阿苏勒连忙起身回以微笑和青阳礼节:“归尘,见过羽然郡主殿下,问郡主殿下金安。”

    见到此景,百里国主露出笑容:“看来世子对羽然的印象不错,这羽然是国师的侄女,自小也是在宫中长大,和阿煜阿缳是两小无猜的玩伴,我也一直把她当做自己亲生女儿一样。”

    羽然在这番介绍中落座在了宫国师身边,百里国主接着说:“还未问世子,年庚几何?”

    “归尘,生在青阳火鼠之年,明年就十九岁了。”阿苏勒恭敬地回答。

    “不知北陆的婚俗如何,是否也是长辈做主呢?”

    “回国主,北陆各部婚俗不同,男孩女孩大多十二岁左右就可以订婚,十六七普遍都已嫁娶。有待嫁女儿的人家,会在帐篷前竖起长杆,挂上狐尾,放出一头善于奔跑的岩羊,让有意的年轻男孩去争夺,选取草原上最善于驾驭骏马、最强壮勇敢的年轻人。不过到后面渐渐演变为,先选定女婿,然后在成婚时举行小小的叼羊仪式。”

    殿上众人都认真地听着青阳世子讲述北陆的习俗,无不新奇。

    百里国主频频微笑:“不知世子是否有婚配呢?”

    “归尘小时候养在真颜部,过了订婚的年纪才回到青阳,阿爸还没有为我议婚 。”

    百里国主转头看向羽然:“羽然,你平日那么贪玩,想不想和世子一起驰骋草原啊?”

    “啊?”被没头没脑地突然一问,羽然没转过弯来。

    “你还不明白吗。”百里缳有些幸灾乐祸,“我们跟青阳结盟和亲,父亲把你封做郡主,就是为了让你嫁给青阳世子呀。”

    最初被选去和亲的人,其实是百里缳,可是自百里缳听说,北蛮十分的荒凉,人只能住在帐篷里,半年才洗一次澡,除了牛羊没有任何吃食。她跑到百里国主面前哭闹了好久,说什么都不要去,让父亲放弃了这个打算。

    阿苏勒脸上倒是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来东陆前,他心里早就有了数。两国联姻是结盟的一部分,只是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位女子,如今算是见到了。其实对于婚娶这件事,他一直没有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阿爸除了有侧阏氏和大阏氏,还有不少服侍在身侧的女人,但没有任何名分,贵族内大多都是这样,不过普通牧民大多还是一夫一妻。在草原上时他也有参加过几场婚礼,大家围着火堆,唱歌喝酒,烤着羔羊,载歌载舞地祝福新人,成亲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吧。

    “如此甚好,这是羽然的荣幸,也是下唐和青阳共同的喜事。”宫国师面向国主,她的态度很明确了。

    “你们封我当郡主就是为了让我去草原和亲?!那我不当什么郡主了!”羽然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大喊。

    “羽然,要有郡主的仪态,不要失礼了。”宫国师轻斥。

    “我……”羽然没想到连姑姑都不帮自己,可她的婚事怎么能任人摆布,更何况,更何况她心里……

    “羽然,孤家封你为郡主,是对你的关爱,孤家让你和世子结亲,也是对你的关爱。他的身份,除了皇室公主,试问东陆哪家世家名媛,敢说配得上。”百里国主不轻不重地说着,“阿缳年少不懂事,如此良配也不懂得珍惜,你怎么也跟她一样任性。”

    “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羽然更加生气。

    阿苏勒略微有些讶异,倒不是因为羽然的话感到被冒犯,而是自己一向很少做主,总觉得怎样都好,阿爸自会有定夺,没想到这位郡主虽是女子,但性子如此强硬。

    “放肆!”百里国主变得十分不悦。

    “请国主息怒,我会同羽然讲清楚的。”宫国师连忙委身告退,说罢,便拉着羽然走进了偏殿中。

    “成亲?!”同样诧异的声音从神侯府庭院中传出。

    依依吃惊地喊出声,铁手嘘声示意,她捂住了张大的嘴巴,又马上挪开手:“那追命怎么办啊?”

    事实上,羽然认识依依不久后,就和追命结识在南淮城的街上。当时羽然也是扮成男装,跟人赌钱,结果那群人输急眼了,就开始动手,追命例行巡防时撞见,教训了那群人一顿,羽然还以为来了救兵,结果追命转头又要以闹事聚赌缉捕她。从那次开始,两人见面总是吵架,还放过不少狠话。不过俗话说的好,不打不相识,追命虽然玩世不恭,但心思细腻又风趣,羽然外貌出尘脱俗却总像个男孩子,和谁都称兄道弟的,唯独对追命会流露出不同的一面。两人虽还未挑明谈婚论嫁,但日久月深,周边的人早就看出来了。

    “不是有缳郡主吗?为什么要让羽然去和亲?”依依在震惊后又疑惑地问,这不符合常理啊。

    “郡主和亲之后虽然会暂住南淮,但最后还是得和青阳世子返回北陆,瀚州毕竟是蛮外之地,想来是怕缳郡主吃不了那个苦吧,所以国主才另选她人。在紫梁宫中熟悉礼仪,容貌出众的,也只有羽然了。”铁手压低了声音,这件事还未对外宣召,不便高声议论。

    “怎么会这样啊,宫国师也舍得羽然和亲吗?”依依闷闷地噘起嘴。

    “这种事情,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依依看向坐在庭中借酒浇愁的追命,走到圆桌坐下:“你一个人在这喝酒也是没有用的啊,还不如想想办法。”

    “对啊,你还是少喝点吧。”铁手也走过来,夺过追命手中的酒杯,想要制止他酗酒的行为。

    追命默不作声,羽然被封为郡主时他就觉得不对劲,直到刚才世叔告诉他,国主有意让羽然和亲,惊讶气愤后,追命就想往宫里闯,在世叔的疏导后才冷静了一些,他现在脑子是一团乱。

    依依很少见过追命这个样子,也不免感到难过。羽然是她的好朋友,追命也亲如兄长般,这件事一定要帮,但要怎么做才好呢?追命估计一时之间也缓不过来,不如先去找羽然商量商量?也不知道那个世子是个怎样的人,长什么样,顺便去看看好了。依依用手掌托着脸颊,眼珠骨碌碌地转,心里暗暗想着,随即起身走出了庭院。

    禁军守卫的紫梁宫,国主出行都是正门,重要场合贵宾出入也是通过正门。不过日常,不论是当差的宫人、禁军侍卫,又或者公卿臣子,进出宫中大多都是走偏门。除此外,特殊传召和有令牌的人,也可以走偏门进出。羽然当上郡主后,吃住出行都与百里国主亲生的缳郡主相当,还有了可以随时出入宫中的令牌,羽然就把令牌送给了依依,让她可以进宫来找自己。

    依依来到皇宫偏门,向宫门的禁军出示了令牌,禁军侍卫一番核验后,便领着依依去往郡主居住的寝殿。

    “凌姑娘。”郡主殿内负责照顾羽然日常起居的内侍,向女孩行礼问候,他们都是见过女孩的,倒也不意外。

    “郡主不在吗?”依依知道以羽然的性子,得知婚事后,回来必然会闹脾气,现在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听见任何声音,想必是还没回来。

    “是,郡主赴宴去了,还未归来。”

    依依听到外面传来云板的敲击声,她不想在这干等着,时不待人呀:“那我自己去找好了。”

    “欸?”内侍话音还未落下,眨眼的功夫,女孩就消失在了屋内。

    大殿上气氛一直僵持着,百里国主面如冰霜,而后离开了坐席去更衣。

    九王走到拓跋山月面前:“国主这是要毁约吗?在草原上,比马鞭子长的男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能改,如果国主无意下嫁郡主,那我们返程便是。”说完拿起桌上的头盔,就要走。

    拓跋山月解释道:“九王息怒,郡主只是一时孩子脾气。”

    九王黑着脸:“像这样孩子脾气的女人,也配做我们草原未来的女主人?”

    阿苏勒觉得胸口实在是疼得不行,在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离去的百里国主还有九王和拓跋将军的时候,他用手撑着桌面起身,独自走了出去,想要透透气。

    走出殿门,疼痛让阿苏勒的脚步变得悬浮,他沿着回廊,一只手扶着胸口,一只手扶着墙壁,步履蹒跚,渐渐远离了主殿。拖着沉重的步伐,阿苏勒的视线开始模糊,手紧紧地捂着颈部,喉间的血腥味比之前更为浓烈,他不停地吞咽着,想压下这股翻涌之意。此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背影,依稀间向他靠近。

    依依跑出郡主寝殿后不远就呆住了,紫梁宫实在太大了,她只知道去往羽然寝殿的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四处都有巡逻的禁军,虽然她身上有入宫令牌,可莽莽撞撞的,万一被拦住让铁手哥哥知道了,肯定好久都不会允许她出门了。依依只得凭借着些许的记忆,小心地绕着回廊探索着,但是越走越陌生,也不见什么宫女和内侍,她好像真的迷路了。

    “在哪里呢?”依依小声地嘀咕着,猛地扭头,一张苍白的脸孔映入眼前,吓得她瞪大了双眼,差点跳起来。

    停驻在女孩面前的少年心口一阵剧烈跳动,他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深褐色的眼睛因疼痛失去焦点。

    还没等依依反应过来,眼前人口中喷出一股猩红的血,直接倒在了她身上,她也顺势跌坐在地上。

    “诶?!”

    刻花石板地冰凉的寒气 渗到骨头里,少年逐渐失去了意识,只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扶在他的肩背上,耳边是女孩焦急地喊声,可他已经无法回答。

    “喂!”依依轻轻晃着怀中的人,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这个人比她高大不少,压得自己无法动弹,但隔着衣衫却能触碰到他身上些许突出的骨骼,他有着与身长不符的清瘦。依依伸出手,放在他的鼻间,还好,还有气。指尖碰到了少年流出的血,尚有一丝温热,但是他的身体却冷得毫无生气。

    “喂!你醒醒!喂!”依依继续呼喊着倒在自己怀中的陌生少年,现在可怎么办啊。

    她想起了好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双贴在她头顶柔软的手,就是这样慢慢失去了温度,这个人也会那样死掉吗?万一这个人要是真死了,那,那……依依急得不行,用手不断轻拍着少年。

    “放开我们主子!”

    铁颜和铁叶发现世子不见后,便出来寻找,当他们穿过长廊,居然看到世子躺在一个陌生女孩怀中。

    “没有,不是我。”依依的双手立马从少年身上弹开,完了,这下说不清了。

    铁颜和铁叶扶起陷入昏迷的少年,警戒地看着衣服上沾着血迹的女孩,这阵骚动引得外围的禁军侍卫聚了过来,拿着刀靠近。

    “等一下!”怒气冲冲甩掉宫国师从殿中离开的羽然,本来是想跟着那两个青阳武士,找到他们的世子,把话说清楚,没想到刚好撞到眼前的场景,连忙出声。

    “羽然。”依依看到救星般,瞬间有了底气,跑到羽然身边。

    “郡主,此人在宫中欲行不轨,还是让我等拿下审问一番。”为首的禁军走近。

    “她是我的朋友,你说她欲行不轨,就是说我也有份了?”羽然挑着眉,咄咄逼近。

    “我不是坏人啊,你们看。”依依缓过劲来,赶紧掏出令牌,又对扶着少年的两个人将经过如实陈说,“我是意外碰到这个人的,他突然就倒下了,身体看起来很不舒服,还流了好多血,你们还是赶紧找御医给他看看吧。”

    铁颜和铁叶虽然在大殿上见过羽然,但心中还是不免有所疑虑,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救治世子,他们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连忙将昏迷的少年带走了。

    “还不快跟去帮忙。”羽然瞧着杵在原地的禁军侍卫打发到,在一众侍卫退下后,她转过头担心地看向依依,“你没事吧?”

    “我没事。”望着远去的一行人,依依长舒一口气,她伸出手,指尖还染着鲜血,刚刚那个人的气息好像还在她的身旁萦绕,希望他没事才好。

    百里国主安排的青阳世子住所,归鸿馆中,御医和侍从们进进出出,不断地忙碌着,但任凭御医如何施展,床榻上昏迷之人的状况也未见好转,眼看情况不妙,御医立刻回到主殿禀明国主。

    “恕臣下无能,看不出来世子所得何症。”御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此时一旁的拓跋山月上前说道:“回禀国主,臣在青阳时,曾有大夫为世子看过,说世子患的是血厥之症。”

    “血厥之症,那可是不治之症啊?”御医吃惊地说,这个病他曾在古籍上看到过,行医的人,一生也许都遇不到一个血厥的病人,这是绝世罕见的疾病。

    “不治之症?”百里国主脸色一下就变了。

    “禀国主,世子的身体的确极其怪异,在青阳的时候也曾发作过,但是有位高人出手,让世子完全康复了。”拓跋山月虽不知那位高人使得是什么方法,但他确实亲眼所见,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世子被救了回来。

    “既然能够好转,那在这也一定能够治好,药石名医,我下唐一样都不缺。”

    “禀国主,那位高人用的不是药,而是秘术。”

    “秘术?”百里国主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御医,“下去吧,世子的病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是,是。”御医惶恐,赶忙退下。

    “传孤旨意,这件事情还要劳烦国师。”百里国主阴沉着脸,对着贴身近侍说到。

    归鸿馆,到来的宫国师遣散了御医和宫人,走到昏迷的世子身旁,只见他整张面孔由青白转为不正常的赤红,心口处青脉突起,血管像蛇一样蔓延到颈间,透过白净的皮肤,可以看到黑红的血液流动着。少年双目紧闭,眉头紧锁,额头和鼻尖渗出些许汗珠,如入梦魇。

    纤细如玉的手放在了少年的胸腔之上,宫国师闭上双眼默念,有什么从她后背的肩胛骨处扩展开来,墙上倒影出长达两丈的影子,完全张开的羽翼围绕在榻上的少年身边,就如包裹着雏鸟般。羽族中一般只有在思维能力和精神力相对成熟后,才能凝结羽翼,羽翼是尊贵的身份象征。

    宫国师身为青州羽族,自小习得各种秘术,尤其善于疗愈之术,这对她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少年这般症状,她还是初次所见,施术的过程比她预估的更为漫长。随着咒术的施展,少年已经延至脸部的青脉,逐步退去,肤色也从惨白回暖,眉心渐渐舒展。

    傍晚时分,宫国师回到了大殿中,百里国主立刻询问诊治的结果:“世子的情况怎么样?”

    “还请国主放心,世子的情况已经稳定,眼下世子只是悲伤加上心力交瘁,所以晕倒了,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那就是虚惊一场了。”

    “眼下世子是没事,不过他的体质极为奇特,血脉凌乱,血行速度是常人的四倍。”

    “什么意思?”

    “臣妾不知该说不该说。”宫国师有所犹豫。

    百里国主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世子的寿命,只有常人的四分之一,如果没有人能治疗他的血厥之症,恐怕,恐怕他活不过二纪上下。”

    话音刚落,百里国主勃然变色:“好一个草原龙种,拓跋山月,这就是你给孤选的龙种?!”

    拓跋山月立马跪下:“禀国主,世子确实体弱,但今天的表现,还是因为那场刺杀,对一个孩子来讲,确实太过残酷了些。”

    “你也算是我下唐名将,孤还派了神侯府来相助,区区几个离国人,就杀得你们人仰马翻?!”百里国主疾言怒色地甩动衣袖。

    “臣惭愧,但此次来的,并不是一般的离军,而是赤牙。”拓跋山月取出藏在袖间的红色绸带,上面写满了黑色的符咒,那是从敌军的身上取下的。

    “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你给我拿进宫来做什么,拿出去烧掉!”百里国主厌恶后走到主位坐下,想到还在病榻的世子,“世子身体如此虚弱,怎能跟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哥哥,争夺青阳的大宝呢?”

    “请国主相信拓跋的判断。”

    “信不信又能怎样,不远万里送来的世子,难道还能退货吗?”

    “国主有所不知,在火雷原猎场,是世子斩杀了突袭的白狼团。微臣曾听说过一个传闻,说吕氏帕苏尔之家是青铜之血的家族,每隔数代都会生出天赋绝顶的武士,仿佛是天神的手在帮他们挥刀。一刀之中能杀死白狼的,就连我也做不到,岂不正是天神的手在帮世子挥刀吗?若是国主亲眼见到世子斩狼的那一刀,也应该会确信,他就是青阳未来的主人。”

    听到这番话后,百里国主眼中的不满转变为些许期待,如果拓跋山月所言不假,那么这个世子将成为他宏图大业下一枚重要棋子。只有二十余载,那要抓紧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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