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南淮城,一个与寻常街道不同的集市,光线昏暗,但里面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人,牌匾高悬、人头攒动。黑衣男人走入一间诡秘的客栈,他手腕上停着一只乌鸦。

    “你把不干净的东西带进来了。”

    “他们不敢进来。”

    “阁下要算什么啊?”随着走上阁楼的脚步声,巫师停下了转动的龟卜。

    “我要找一把剑。”男人带着笑意,声音轻缓,但眼神却冷得令人发寒。

    “那阁下走错地方了,兵器铺在隔壁。”

    “那把剑在兵器铺找不到。”男人跪坐在了巫师面前。

    木楼里挂满的垂布一层层隔开,风从门缝里泻进,灯光忽明忽灭,飘忽不安。飞走的乌鸦,振着翅膀掩藏着黑暗中的窃语。

    巫师转动着手中的珠串,长久的沉寂后开了口:“阁下要问的,是一件陈年旧事,可时光太过久远,想要追溯,很难。”

    男人拿出一个袋子,推向了另一侧,袋子里装着的是足色的金铤:“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听说有个年轻人,他趁着一艘小船,顺地下河而下,带着一把沉重的古剑,英姿勃发。可惜,遭遇了刺杀,可他居然以一己之力,击退了数十人的围攻。”

    “我问的不是人,我是问剑。”

    “我并不知道剑的下落,可或许,有别的人会知道。月圆之夜,阁下带着足够的钱,再来吧。”

    晴空万里的天气,依依蹦蹦跳跳地跑出神侯府,拦住了出门的追命和铁手:“你们要到哪里去啊?”

    铁手没有搭话,绕开了她。

    “你们是不是要去演武场啊?”依依丝毫不气馁,拉住铁手,一脸兴奋。

    “你也知道这件事情?”追命反问。

    “我当然知道了,这么热闹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依依左右来回看追命和铁手。

    青阳使团到下唐已有好些日,百里国主下旨举行演武,一是迎接青阳世子,二是可以让两国的武士们交流切磋。这件事南淮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传遍了,她可是激动了好久,这种好玩的事情,怎么少得了她呢。

    “你既然知道我们还有事,就赶紧回家吧。”铁手并未松口,他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依依想干什么。

    “我就是要跟你们一起去啊。”依依扑腾着双臂,像只想要振翅的小鸟。

    “国主有旨,这次演武只有受邀的公卿大臣和其家眷才可以入内,其他人不能乱闯。”铁手斩钉截铁地说。

    “你就让我跟你们去嘛。”依依拉着哥哥的手臂晃晃。

    “其实呢,多带一个人进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追命松了口。

    “嗯!”依依欢喜地看着追命。

    铁手白了追命一眼,他怎么又由着依依胡来:“不行!这种做法严重违反守则,绝对不可以!”

    依依抓过铁手和追命两个人,三个脑袋凑到一起:“只要你不说,他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啦。”

    “不行!”铁手抽出手。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带你去。”

    眼见铁手哥哥无法攻破,依依拉着小动物似的尾音看向追命,努力地眨眼睛:“嗯~”

    追命瞧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看着我,我不是铁手哥哥,帮不了你。”

    他可不敢跟铁手对着来,铁手虽然平时忠厚老实,但是较真起来,是铁手铁腕铁石心肠,他可惹不起。曾经有位中州来的花魁娘子在游船上邀请各路人士品酒,追命冲着美酒自然是要去的,依依知道了非要追命带上她去看热闹,结果被铁手发现,斥责追命带依依去风月场所,上报给世叔罚了他一个月例钱不说,还没收了他好几坛酒。

    依依见追命这次不吃她这套,只好回过头又看向铁手。

    “想都别想。”铁手自然还是铜墙铁壁,说完,便和追命快步离去。

    留在原地的依依只得一个人碎碎念,还真以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吗,太小看她了。

    坐落在宫城外不远的演武场戒备森严,不少百姓聚在周围眺望,却不敢接近。

    几十年前,东陆风炎皇帝两次统领十六国大军北伐,强大的兵力直攻到北都城下,青阳部的剑齿豹帕苏尔家族,击溃了风炎皇帝的主力,拯救了整个北陆,但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最后以签定停战盟约结束战役。在风炎撤离北陆之后,北陆的部落各自休养生息,两陆进入了短暂的平静。自那以后除了一些远洋商人,东陆很少有人和蛮族接触过,铁骑的传闻也只有在书里的记载中看到,人们都想知道这位远来的青阳世子是什么样,又有何种气派仪仗。

    围场里面坐满了来观战的王宫贵胄,武士们陆续进场,击鼓者站在鼓台上,手持鼓槌,敲打着鼓面,发出激昂有力的鼓声。追命和铁手分别部署着围场内外的巡防,在所有人都入场后,巨大的闸门缓缓落下,将围场和外界隔开。

    此时追命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两个小姑娘正在打打闹闹地朝着看台走去,绑着高马尾的女孩和追命对视上后,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居然混进来了,追命心里暗想失笑,差点忘了,依依还有这个秘密武器,算了,随她们去吧。

    “走,我们去坐那边,那里视野更好。”羽然拉着依依走上台阶,预留给郡主的坐席在百里国主同侧的高位上。

    依依没有急着入座,而是四处张望,在人海中捕捉什么,她的目光停在正对国主坐席的青阳使团观看台下,发现了跟在一名黑甲将军后面的少年,正由多位内侍带路,步入场内。

    “羽然你先去,我等一下过来找你。”依依说罢,绕过鼓台跑向了另一边。

    依依来到青阳使团的看台下,想要继续往前,却被守在长阶前的禁军挡住了,她只好举起手臂挥动,大声喊,想让台阶上的人注意到自己。

    “嘿!”

    阿苏勒听到呼喊的声音回头,看到蓝紫色衣衫的女孩兴奋地挥着手示意,是在叫他吗?阿苏勒感到意外,指了指自己,依依猛点头。

    “又让我找到你了吧。”依依很是神气地望着台阶上的少年,他今天是一身异域的打扮,长长的头发一半披在肩上,一束簪起在脑后,粗制的金色布料上点缀着暗金色民族风花纹,腰间搭配金边皮腰带,低调又显贵气。

    “你怎么在这啊?”阿苏勒难掩笑意,没有继续跟着九王落座,而是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阶,他本以为这个场合,女孩没有办法来。

    “当然是来找你啊,还有来见识见识你们青阳武士的功夫。”依依说着还出手比划了两下。

    看着女孩明朗的笑容,阿苏勒的心脏隐隐地动了一下,东陆人都是这样的吗?草原上的姑娘或有内敛含蓄的,会在被男子直视后脸颊带上两片轻红,或有豪爽奔放的,骑马射箭样样不逊,和男子共点篝火饮美酒。但无论哪一种性格的姑娘,在经过他的帐篷外时,都不会多加停留,更不会这样跟自己说话。

    “不过,这演武比试可是会持续大半日,你吃得消吗?”依依收回了比划的手,关心到。

    阿苏勒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我叔父说,这演武是国主为迎接我安排的,不能失礼。”

    围场上,武士们骑着战马挥舞着两国的旗帜,巡游场内,旗帜在风中纠缠在一起,呼啦呼啦地作响。

    “你看,我们下唐的气势可是不弱哦。”

    “这演武场上靠实力取胜的,我们青阳人可不怕。”

    “你要不要跟我打一个赌?”依依来了兴致,她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她在这南淮城住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街道都逛遍了,斗蟋蟀猜枚叶子牌也都玩过,但像这样大规模的比武演练,只有特殊节日和贵客来访才会有,她也不是每次都能顺利混进来,所以很难有机会。

    “你想赌什么?”阿苏勒紧接着依依的话反问。这个姑娘人小鬼大,她的很多举措都出其不意,似乎没有任何规矩条款可以束缚住她,好比山坡上的蒲公英,风一吹,就可以飞到各个地方,就像今日突然出现一样,她的身上充满自由和朝气,这让人十分羡慕。

    “今天下唐赢了的话,你就要送我一个礼物。”依依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玩闹的笑意,语调轻快,听着像要求,却并不让人感到唐突。

    “那要是,我们青阳的武士赢了呢?”阿苏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那我就带你去玩玩走走绕绕吧。”依依乐呵呵地回答到,无论输赢,她两边都不吃亏。

    阿苏勒看出了女孩的小心思,但更觉得她天真烂熳,对视上弯如月牙般的眼睛,喜笑盈腮。

    场地里,鼓声越来越急促,最后的鼓点已经落下,演武正式开始。

    “我先走了,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哦~”依依伸出食指在鼻子前晃了晃。

    “嗯。”阿苏勒笑意不减,目送女孩离去,看着那发尾的粉色绳带来回跳动,直到女孩的背影越来越小,他才走回了自己的观坐台。

    “那个和世子说话的是何人?”高台上百里国主微微虚起眼睛,语气冷漠,他注意到了刚才相谈甚欢的少年和女孩。

    “禀国主,她是神侯府中之人。”坐在国主左后方的宫国师认出了依依。

    宫国师虽然一直都不赞同羽然经常出宫约其游玩,但想来她们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正是玩心最大的时候,所以多是斥责几句,并没有断了两人的往来。

    “世子刚来下唐不久,多结交些友人,也有益于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国主不必太过担心。更何况那个姑娘也是羽然的朋友,说不定还能促进羽然和世子之间的关系。”

    演武场上,首轮出站的武士已经步入场地。下唐武士一手持剑,一手持盾,攻势凌厉,双手挥舞,每一击都用足了力量。青阳武士出手快准狠,大刀力量浑厚,还藏有后招,不过很快他就被下唐武士的攻击压住,只能一步一步后退。

    此次比武是回合制,青阳武士和下唐武将轮番上场。百里国主已经下了令,赢得最终胜利的武士,稷宫新一年的入学名单中会榜上有名,要知道从稷宫里出来的人,上了战场就是将官。除此之外,还可以获得足金打造的金菊花,那可是无上的殊荣。众少年武将们都不甘落后,纷纷欲争夺这第一的头衔。

    场上打得火热,一深灰色长袍白面短髭须的男人步上看台,走到百里国主的面前:“拜见国主。”

    “免礼。”百里国主示意其平身。

    男人起身,朝着宫国师问礼道:“国师,别来无恙。”

    宫羽衣微微欠身:“息将军安好。”

    “我下唐武胆来了,我就放心了。”百里国主开颜。

    “军务繁忙让国主久等了,息衍区区一个指挥使,不敢妄称武胆。”息衍谦卑地回礼。

    “将军过谦了,我下唐文武双胆,文胆是国师,武胆就是将军。此外诸葛卿为盾,拓跋卿为矛,构成攻守两臂,有你们相左,乃我下唐之幸,赐座。”百里国主抬手微笑。

    “这位将军是何人?看来备受国主的器重啊。”青阳贵宾坐席上,九王询问陪坐的拓跋山月。初入宫的宫宴上,他并未见过此人,但此人今日又能坐在下唐国主身侧,想必身份不一般。

    “息衍息将军,乃是我们下唐国的武殿都指挥使,还兼着稷宫主官的身份。武殿都指挥使虽然是个虚职,却是武人中最高的荣誉。”拓跋山月向其介绍到,他虽然执掌三军,可若要说下唐军旅的第一人,还是要数这位曾任帝都执金吾的御殿羽将军才是。

    “这位息将军的地位,还要在拓跋将军之上?”

    “东陆的武人中有四大名将的说法。”

    低沉有力的声音从身后侧传来,阿苏勒的注意力有所转移。在草原上时,阿爸没有让他掌管过什么军事,对他的要求也并不严格,只是简单授以基础认知,所以他对东陆的情况并不清楚,这些都是初闻。

    “楚卫国白毅白大将军,军势如龙,夭矫腾挪,攻守兼备,号称龙将。淳国华烨华将军,领三晚风虎铁骑,迅疾如风,侵略如虎,号称虎将。息衍息将军,神秘莫测,计谋百出,被推为步战东陆第一人,号称狐将。”

    阿苏勒侧耳听着拓跋将军所言,眺目去看,那位息将军儒雅的谈吐和外表,说是武将,更像一个文臣。

    “那,还有一人呢?”九王又问。

    “我排在末座,被称作豹将。”拓跋山月不卑不谦地说到。

    “东陆群雄,真是令人心生向往啊。”

    九王朝着对面,两个男人的视线一碰,霎时似乎有电光火石。

    “和将军对视的,就是青阳九王了。”宫国师说到。

    “厄鲁·帕苏尔,号称青阳之弓,屠灭过大小十几个部落,那人透着一股血腥气。”息衍注视着对坐的人说。

    “任他再强横,有息将军在,孤也是高枕无忧啊。”百里国主静叹。

    “第一场,下唐国胜!”

    首轮比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刚才那位占据上风的下唐武士,正是息衍的侄儿息辕,他取得了第一场的胜利。息辕从小就跟着叔叔,剑术兵法都得叔叔亲授,比武的奖赏什么的,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诱惑。但他是息衍的侄儿,自然是不能丢了叔叔的脸,首战必是要拿下对手,以壮下唐军威。

    九王的脸色黑了一度,他带领出来的武士无一不是骁勇好战之人,结果第一场就输了,这实在是丢他们青阳的脸。

    没有给予停歇的时间,下一轮比武再度开始。

    息辕在上一场消耗了不少体力,但他依旧不甘示弱举着盾牌和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防又打。第二个青阳武士步伐灵活,不断地游走闪避,双方互不相让,打得是不分高下。

    息衍的目光扫到高台一侧的年轻武士们,都在整理护臂擦刀备战:“两国演武既是展示武力,又不能撕破脸皮,不知道国主是想输还是想赢。”

    “我下唐上邦,自然是要拔得头筹。”

    “所以压轴的,武阳君百里隐殿下。”息衍看了看在备战台跪坐得笔直的人。

    “息将军觉得隐儿怎么样?这孩子很是努力,希望能得到将军的指点。”

    “面临大敌,脸红是血勇,面白是骨勇,脸青是气勇,百里隐殿下是气勇,可造之材。”

    “难得息将军赞赏一个人,我也替隐儿高兴。”

    “喝!”场上高举剑的息辕,用全身的力量扑下去,但他的剑并没能斩下,而是凝在了空中,青阳武士一支锥枪脱手,另一只乘着空隙全力刺出,洞穿了息辕手中的盾牌,再加一个过肩摔,情势瞬间扭转,眼看青阳武士手中的尖锥就要刺中息辕。

    此时,一把长枪飞来,穿过两人之间,将处于上方的青阳武士震开,一名身着下唐武将服饰的少年跳下候战台,走上前,拉起倒地的息辕。

    “多谢,你叫什么?”被拉起身的息辕问到。

    “我叫姬野。”少年皮肤黝黑,而他的眼睛更是深黑不见底,脸上的表情紧绷着,像一块倔犟的石头。

    “什么意思啊,这是干什么?!”青阳的备战台上武士们高呼了起来,爆发出不满。

    而看台上的阿苏勒却神色安静,露出赞许的眼光,都说比武场上刀剑无眼,但他认为能在别人危难时出手相助,更显英雄本色。

    “这一战怎么算哪,难道是双方不分输赢?”百里国主对这个莽撞冲进来的少年有些不满。

    “事发突然,要是没有那孩子的一枪,恐怕我的侄子多少受点伤。要不,让臣去做个仲裁。”息衍双手作揖。

    “息将军肯屈尊去做个仲裁,这样最好。”百里国主点头允准。

    息衍起身走到看台最前方,望着台下的息辕,慢条斯理地说:“经过第一阵,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你的剑断裂并非剑质不佳,而是以强行用力,这一场判你输,服不服?”

    “是。”息辕坦然应答,接受了自己的失败。

    息衍又侧目去看那个持枪的少年:“你有心救助同伴,暂且不问你私自下场的错,但你要记住,就算是在战场上,援兵也要选择抵达时机,而不是越快越好一味的莽撞。既然你已经违了令,接下来就好好比比,将功赎罪。”

    少年自知有些理亏,但他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点了一下头。

    鼓手大挥一记,下一场直接开始。

    那位叫姬野的武士替换上场,他大喝着震动枪杆,枪头擦过空气发出咆哮,一道乌金色的光闪过,蛮族武士跌跌撞撞地倒栽出去,仰面坐到地上,仅仅一枪就定出了胜负。

    “第三场,下唐国胜!”

    看席上的公卿纷纷叫好,百里国主对这个眼生的少年起了兴趣:“这个年轻人是谁?”

    内侍翻过比武的手册回答道:“是城南守备姬谦正的长子。”

    百里国主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姬谦正看起来平庸,这儿子倒是个可用之才。”

    “一枪制胜,如此强横,扫了青阳部的颜面。”宫国师略微担心。

    “杀杀青阳的威风也好。”百里国主微笑,“赏。”

    姬野继续乘胜追击,从一开始的靠蛮力,到后面学起了对手的招式,渐渐地枪术越来越纯熟起来,每一枪都不一样,每一枪都在进步。

    “依依,你快看,那个人真厉害。”羽然也是难得见到如此精彩的比武,她指着场中一个劲地扒拉着身边的人,却发现依依目光所及,好像并非在台下的比武,而是正对面的观看席:“你在看什么啊?”

    依依一直在观察着对面看台上的青阳世子,瞧着他时而鼓掌叫好,时而扼腕叹息,不断变化的表情,甚是有趣。

    收回目光,依依扭头轻笑道:“一个很特别的人。”

    下唐的胜报频频传来,九王面色冷峻出声中止了比试:“国主,这名武士已经连胜四场了,不如稍作休息,我方呢也调整队列,片刻之后,双方都以生力出场,以示公平可好?”

    毕竟是远来之客,百里国主顺着九王的话下了令:“九王考虑周全,就依九王之意,休息片刻。”

    中场休息的鼓声敲响,比武场上对阵的双方下了场。

    “野儿,还能坚持吗?”身着下唐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上备战台。

    “我没事,喘口气还能继续打。”姬野看到父亲的到来,有意外,更多是欣喜。

    “对方还剩两人,如果体力不支就不要坚持了,毕竟刀枪无眼。”姬谦正一边说一边倒上一杯水,递给姬野。

    姬氏是历朝世家,可在多年前家道中落,如今仅存姬谦正这一脉,举家迁入下唐后,姬谦正便做了城南守备。这次比武下唐派出少年武士和蛮族武士比武,除了国主推荐的武阳君百里隐外,其余人则是向鸿胪卿送去了荐书,百般挑选后才有资格参加。姬谦正各种抹下脸,想办法找到了鸿胪卿,推荐姬野和姬昌夜上场,就是希望能够一振家风。

    姬野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茶杯,他虽是长子,但母亲只是小妾,而且还早故。说实话,他一直都不太受父亲待见,父亲更用心培养他的弟弟姬昌夜,但今日父亲的态度,着实让他开心,一定是因为他今天足够努力出色。

    “再坚持一阵,让昌夜上就可以了,今天是我们姬家光宗耀祖的时候,再坚持一阵。让昌夜上。”姬谦正继续说,却没有注意到姬野早已变了的脸色。

    姬野板着脸没再说话,放下了茶杯,多场对后战他身上也有不少淤青和酸痛,他咬咬牙将痛楚忍了下去,不理会父亲,走下了备战台。

    穿过后台,黑暗的角落里出现一杆长枪,打在他的左腿上,姬野闷哼一声跪下。

    “见到主子还不知道下跪,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奴才吗?”三名身着相同下唐武将服饰的壮硕男子走到姬野面前。

    “知道你错哪了吗?”三人为首的雷云正柯,很是不满姬野刚才在场上那副威风的样子。在今日之前,这个叫姬野的,不过是一条只能在禁军营外张望的狗,现在居然想着出人头地,看来是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姬野忍着痛,杵着枪站了起来:“不知道。”

    “错在不知分寸。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你是什么身份,是你扬名的地方吗?想想你父亲,在南淮的经营吧,别都毁在你的手里。”

    “我该上场了。”姬野不想理会他们。

    三个人懒得再费嘴上的劲,拿着手中的兵器,轮番打在了姬野身上。

    姬野闷着不吭声也没有还手,因为他知道即便今日还了手,以后他们还是有千种万种方式折磨他,侮辱他。军中也是要靠关系的,和雷云正柯这样的军武世家不同的是,姬野挤破头想参军,也只能当个马前小卒,立了功也很难升迁上去,至今也没有正经军职。况且在这里发生斗殴,这些世家子弟没什么,自己肯定会被轰出去,得胜就在眼前,他不能错过这等待了许久的机会。

    “住手!”经过后台撞见这一幕的阿苏勒大声喊出。

    “是青阳的世子。”那三个人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收起了殴打的拳脚,互相抛着眼色。一个蛮族的世子在他们眼中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能还不如东陆普通的高官世家,但他又毕竟是下唐名义上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

    “在我们草原上也有演武,获胜了就会赏赐好马好弓,姑娘们也会去他帐篷前面唱歌。难道在你们东陆,是这么对得胜的武士的?”阿苏勒疾步上前,义正词严地反问到。

    雷云正柯绷着不耐烦的脸,刚要说什么,却被姬野的声音打断。

    “世子,世子不用为我说话,雷云少爷想要做什么,他就可以做什么,这是我们这边的规矩。”姬野倒在地上,心中闷气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在这样的世道里,如果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就是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野草,活着毫无尊严。

    姬野的话让阿苏勒感到意外,但他觉得姬野的声音里并不像是认命,更像是赌气。

    “你早这么说,哪有这顿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雷云正柯以为姬野服了软,同时也觉得没有必要和青阳世子正面起冲突,说罢就悻悻地离开了。

    “你没事吧?”阿苏勒扶起地上的姬野,“他们不该这么对你。”

    “没关系。”姬野低下了头,他早就习惯了,只是他没想到,下唐的贵客青阳世子,会为他这样的人站出来。

    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姬野重新走向比武场,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我一定会赢。”

    阿苏勒听到了这番坚定的宣言,看着年轻武士笔直如枪的背影,让他想起一位站在帐篷前用铁石磨刀的男人。

    在草原也有阶级之分,除了天生的贵族,普通的牧民,还有一些是从出生就被定义为奴隶崽子的人,他们或许是罪人的孩子,或许是被屠灭的部落遗孤。很多人都说这是千人踩、万人踏,一辈子放牧不能翻身的命。他的刀术老师木犁将军就是奴隶出身,但是老师从来没有看不起他自己,而是卯着劲向上爬,通过无数场激烈比试和战斗,得到大君的赏识,领兵带队打下战功,成为纵马挥舞战刀的英雄。

    他相信,这名少年总有一天,也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赢得尊重。

    身后传来脚步声,悄悄跟来的依依走上前,阿苏勒这时才发现她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依依早已认出了刚才的其中两人是那日酒楼的狂妄之徒,心里暗想还真是死性不改,本想出手的,但见青阳世子出口制止,便停了下来观望。

    “今天幸好有你,不然的话,那个人就惨了。”看着远去的背影,依依不禁感慨。

    “他是个真正的武士,在我们草原上,没人敢这么对武士。”阿苏勒掷地有声地说。

    “你觉得他会赢吗?”依依看到那个人已经重新站在了场地的中央。

    “我不知道,接下来对阵的是我的伴当,他们的刀很快。但无论输赢,一个武士的尊严是不容被践踏的。”

    在另一侧,息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悄然离开。

    节奏有力的鼓声中,蛮族武士也踏入了演武场。

    “勇士,我叫做铁叶·巴扎。你的枪术很厉害,我家主子说了,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武士,如果你没了体力,认输吧。”铁叶用自己手上的双头刀拍了拍胸口,刀刃映着太阳,忽地闪过一道锐利的铁光。

    姬野抬头去看高台上的那个青阳世子,然后又直视着自己的对手:“如果我现在认输,也就不值得你们尊重了。”

    “好!”铁叶昂然。

    随着振奋的呐喊,两个人几乎在同时开始了攻击,铁叶冲到姬野的面前,避开了他的长枪,矮身攻其下三路,将姬野绊倒的同时,用手中的刀刃锁住了枪头。姬野一个翻身,扬起枪头,硬生生地挑开了对手。铁叶的双头刀斩在长枪上,又被对方猛烈的力量震击。

    数次的对击,双方的速度不相上下。铁叶用腰劲带动划出一个闪亮的弧,切到姬野的腰,留下深而长的伤口。姬野刺出的枪头被锁住,铁叶挥起另一只手上的双头刀,劈了下去,姬野身上穿着的软革根本起不了任何防御,唯有用空手去格挡,小臂顿时鲜血直流。

    姬野脑海里突然闪过刚才自己对手使用的那个招式,反持长枪,再次强有力的旋转,枪尾鞭击出去如一条铁鞭一样,直中铁叶的胸口。

    血珠撒在地面上,凶蛮的拼杀让在场的人都胆战心惊,一场彰显两国友好的比武,竟然激烈到这般地步。

    栽倒在地的铁叶爬起身:“我没想到,你能用我的转狼锋打败我,我佩服你,但是你肯定打不败我的哥哥,因为我哥哥的刀比我的还要快。”

    “那就让你哥哥来。”姬野握着枪,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

    “下唐国胜!”

    场上又一次挥旗,敲响了大鼓。

    “今天真是来对了,没想到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比试。”高台上的羽然半边身子一个劲地往前探。

    “可是,那个人流了好多血。”依依从刚才就一直半捂着眼睛不敢看,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近乎残酷的搏杀。

    “对诶,他都这样了,应该要赶紧下场疗伤才是。”

    场上少年拄着枪站在那里,腰间和手臂的那抹鲜红色额外的刺眼,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也涨得黑红。战场上的胜负武艺固然很重要,毅力才是关键,他苦撑到现在,已经远超出常人的水准。

    姬谦正在此时跑到场上,扶住了姬野。

    “野儿,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就让你弟弟,为你打下一阵,上阵亲兄弟,今天是我们姬家重振家风的时候。”姬谦正满脸红光耐不住激动。

    姬野用深黑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从不愿意为他投名,这次比武却意外同意让他也能参加,他本以为,父亲终于看到了自己。直到比武前,他听到父亲与昌夜母亲的对话,是想让他为昌夜铺路,直到现在,父亲还是不愿意相信他。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打算的,一直都是这般为昌夜打算。姬野甩开了父亲的手,姬谦正冷不丁地一楞。

    “父亲说,我在枪术上确实有天分,可是枪术再强,不学兵法,也很难有大的成就……父亲说弟弟,文韬武略,将来的战功一定远远超过我……父亲说,上阵亲兄弟,将来弟弟有了战功,一定提携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跟在别人的马后,为什么封侯拜将的人,不能是我?!”姬野的手在发抖,低沉的声音就像野兽的呜鸣,“就因为,我母亲是小妾吗?!”

    “你们是亲兄弟,你要跟你弟弟抢什么吗?”姬谦正脸色一变。

    “我不想抢他什么,我只抢我自己的!我今天来这里,就是要打败,所有人!”姬野嘶哑着声音仰头大喊,抄起枪在沙土地上横扫出巨大的半圆,腰上的伤口又好像裂开了。

    场上雅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有些失控的少年,看着他紧咬牙根,面目狰狞。

    姬谦正挂不住颜面,羞怒之下只能低骂:“逆子,逆子啊!”

    一直在候场的百里隐坐不住了,他来到百里国主面前跪地请命:“国主,最后一个了,我必须上场。”

    按照国主的安排,最后压阵的人必须是他,这样才能夺得头名立威,将其推到众公卿的眼前,名正言顺地授一个副将之位。

    百里国主冷冷地看着场中的那个人:“来人,赶他出去。”

    息衍立刻起身:“国主,容臣说一句,士气不能夺。”

    “将军何意?”百里国主意外反问。

    “国主要尚武精神,那就是尚武精神,可以摧枯拉朽,可以斩将夺旗。现在赶他出场,难道是国主要告诉所有人,这演武,只是国主掌中的一场游戏吗?”

    “国主……”看到百里国主表情犹豫,百里隐本就难看的脸色更为铁青。

    百里国主默然片刻,挥了挥手,让跪在面前的百里隐退下去。

    鼓槌落下鼓皮震动,鼓声的节奏与人的心跳和呼吸融为一体。

    “你是第几个?”过度的失血让姬野有些眼花了。

    “最后一个,你还能撑下去吧。”铁颜握着长刀,面对这个半身是血的人,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不要小瞧我,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们今天,都会败在我的虎牙枪下。”姬野脸上满是汗水,是因为连战多场的疲惫,也是因为伤口的疼痛。他撕下衣摆的布条,将受伤的手和枪缠在一起。

    “所谓极烈之枪,是超越诸圆的破圆之枪。当你的枪极烈极快的时候,你会觉得时间甚至都停顿下来,你的枪会突破以上所有的圆,在一刺之内结束战斗。时间停止的时候,世界上没有圆,只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贯穿。”

    某个黑夜下,一位老者的话,与姬野手上的动作融会贯通。

    乌金色的光芒一明一灭,突破了长枪速度的极限,锐利的枪锋在吼声和风啸声中激扬,几乎没有人能看清那一枪的轨迹,一瞬间,枪头确确实实地擦着蛮族武士的脖子闪过。

    姬野倒在了地上,那一枪用完了他最后的力气,如果对手继续发起进攻,他再无还击之力。

    看台上的息衍目光如炬,他没有看错,那把枪,那个招式,是他曾听闻过的一个传说。

    铁颜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血痕,他知道现在不应该站在这里愣神,应该要继续比下去,但他的刀停止在那里。

    “你做到了,你赢了我们所有人。”铁颜用右手敲打自己的左胸,向自己的对手表达敬意。

    夕阳中,得胜的人拔出扎入沙地的枪杆,笔直地杵着站在场地正中,如果没有枪的支撑,他根本站不稳,麻木的感觉笼罩了他。

    周围人群一片安静,他们都在等待着百里国主表态。九王在令人难堪的沉默中,阴沉着脸离开了看台,百里国主什么都没说,也随后带着内侍和群臣离开了,只有息衍停留在台上,凝视着台下少年的眼睛。

    依依想要鼓掌的手停在半空:“羽然,这是?”

    “哎,我就知道,百里国主那么小气,肯定不会让青阳赢,但是这样让青阳完败,太扫人家面子了,瞧,九王不高兴了吧。”羽然摊了摊手,本来比武后安排了宴席,这下应该也没有了。

    所有人都跟赴在百里国主仪仗之后,陆陆续续踏出了比武场。

    依依放眼望去,周围都空了,一阵清脆的掌声十分不和谐的在此刻响起。

    场中的人抬头看向掌声的方向,依旧留在坐席上的青阳世子用力地鼓起了掌。

    阿苏勒的掌声不停,那霸道的枪术让他浑身战栗,从立场来说两方是对立面,但他依旧忍不住为其喝彩,由衷地替获胜的人感到高兴,能和这样的武士进行切磋,青阳虽败犹荣。隐约间,他好像听到空中传来鹰的呼啸,就如同他曾在草原上见证那些武士们得胜时的高喊。

    看着抬起头面向天空闭上眼睛的少年,依依对他更加充满好奇,青阳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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