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刀“咵嚓”被扔在地上。
“你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你的耻辱吧。”九王冷眼逼视跪着的铁颜。
铁叶惊慌跪下：“九王饶了哥哥吧，哥哥他能赢的。”
“可是他居然认输了！”九王额头青筋暴跳着，指着铁颜，“我用对待武士的方式对待他，已经是莫大荣耀了。”
九王恨恨地转过身，虽然东陆武士那一枪出神入化，但也只是强弓末弩，铁颜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赢下这场比武。他们青阳的武士，怎么能够认输。
铁叶也看出来了，他抓过自己的哥哥，脸涨得通红，他素来自负手里的刀，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哥哥都从不会退缩：“哥哥你为什么要认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的枪先赢了，盘鞑天神不允许我杀死这样的对手。”铁颜不后悔自己的做法，那个东陆武士明明可以用那一枪杀死对手，但他没有，那个人只想证明自己。
铁颜捡起扔在自己面前的刀，刀锋竖立，对准了喉咙：“这样死，是青阳武士的荣耀，谢九王成全。”
“住手！”
迟一步赶来的阿苏勒高喝：“铁颜，我命令你，把刀放下。”
铁颜迟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是世子的伴当，命便是世子的，世子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这是他当初和铁叶一起对着盘鞑天神发的誓。
“放下！”阿苏勒又喊。
铁颜和铁叶的父亲铁益，是大君自小的伴当，后成为青阳的十二铁牙武士之一，他们也跟随父亲的脚步从小习武，是青阳小有名声的年轻武士。但当初他们成为世子的伴当时，没少被人白眼，很多人都说他们兄弟两跟了个没用的主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也不会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可就是这样在别人口中无能的世子，却日常与他们平坐桌边分享吃食，更会在其他贵族为难找事时，将他们护在身后。世子身上有种与他人不同的感觉，让他们觉得，那是他们应该追随的。
“世子，你是来为你这个伴当求情的是吗？”九王的眼神极其冷厉，他见惯了这个侄子的软心肠，一点都不像他们帕苏尔家的后代。
面对九王的质问，阿苏勒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叔父，今日场上那个叫姬野的武士，是不是一个连你也尊敬的对手？”
九王沉默，但他不得不承认：“是。”
“那铁颜输给他，没有丢掉武士的尊严。”
“可是我们青阳部的尊严呢？！”九王暴雷。
面对带领草原第一强兵的九王，青阳的神弓，战功最高的汗王，阿苏勒没有胆怯：“叔父，阿爸告诉我，草原上的狼群若是自相残杀，那他们连饥饿的秃鹫都打不过。我们青阳，也要这么手足相残吗？”
九王眉头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不再言声，扬过黑甲上的长袍背过去。
阿苏勒朝着九王的背影行礼，然后转过头来，唤起还跪在地上的铁颜和铁叶：“你们两个，跟我走。”
围场外的河边，在百里国主的车马返回宫城后，阿苏勒并没有一同回去。夜色慢慢降临时，铁叶和随行的护卫点燃了取暖的小火堆，铁颜听从命令，取来了一个小布包。
“你赢了。”阿苏勒取出布包里的铜镜，擦了擦，递给了按照约定等候的女孩。
依依双手接过，拿着铜镜细细端详起来，不过是自己一句玩笑话的赌约，没想到这位世子如此认真：“这个是你们青阳的镜子吗？”
“不是，这是我在来东陆的路上，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看见的，东陆人手艺比我们草原精巧，所以买了下来。”阿苏勒解释到。从青阳离开时他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琢磨着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的物件，想来也只有这个镜子适合一点。
依依和少年对视上，问出心中的疑问：“你是世子，也就是未来的大君，应该也很会比武打仗吧？”
“归尘自小体弱，寄养在外，阿爸没有教过我领兵，归尘也不懂兵法，我四位兄长文韬武略都远胜于我，相信阿爸将来会另有安排。”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阿爸派我来与下唐结盟，除了学习兵法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我，能换回给青阳子民过冬的粮食。”阿苏勒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一双眼睛真挚地看着女孩，深褐色的瞳孔像夜里的湖水，在闪烁的篝火映射下，发出粼粼的光。
在雪季还未到来的时候，下唐国的特派使拓跋山月来到北都城，将下唐国主的手书奉呈。
手书上表明，下唐国愿用船运十万担粮食赠予青阳，要知道，这足够整个青阳部的人撑过一个大雪凛冽的寒冬。但是东陆人的粮食哪有那么好拿，得等青阳签下盟约，粮食才会送到他们手上。下唐国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件，就是请青阳部调遣五千虎豹骑，暂居南淮城，以助下唐军事；第二件，则是让青阳部的一位王子亲赴下唐，交流学习军事知识，与下唐郡主结亲，长居南淮。说白了，就是人质。
这样的事，阿苏勒的其他几位兄长都避之不及，对于他们来说，战场才是立业的地方，而去东陆当人质，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在这时，火雷原猎场的一场斩杀，让拓跋山月注意到了这位最小的王子。
猎场夜里突然出现白狼团，成千上万头狼群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下一齐闪烁，令人肌骨发麻。随行的虎豹骑立刻整齐马步进入战斗状态，数百匹战马仿佛洪水开闸冲锋出去，对着狼群掷出了火把，射出了利箭，狼群并没有被这般气势震惊住，而是以凶猛的势头对着人群发起了冲锋。入夜后，人的视力不如狼群，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整个虎豹骑的队伍冲散了。
青阳大君在巨狼扑向自己的小儿子时，挥着巨剑挡在了他身前。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看到被巨狼压制在地无法动弹的阿爸，阿爸被白狼钳子一样的嘴咬住了肩膀。
暗黑的天空压了下来，少年捡起了青阳大君落下的重剑，举过头顶，银光闪过将黑夜撕出一道缺口，剑锋的铁色上染上鲜红的痕迹，白狼胸口正中剑刃，血涌出在半空溅成血花。
拓跋山月看到了那雄伟的一刀，他难以用言语比喻出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也不敢相信如此孱弱的世子，竟然能将丈高的白狼砍死在刀下。
火雷原猎场斩狼之后，阿苏勒陷入了数十日的昏迷，在多方的医治下，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拓跋山月主动提出要世子前往下唐，不过遭到了青阳部大合萨的极力反对，直接拉着大君在大殿外争论了起来。
“大君，这事不能答应啊，阿苏勒的身体怎么能去当质子呢？”一头白发半秃的老头子跳着脚，若不是他身前挂着的兽骨礼器，很难让人将他与大合萨神圣的身份联想到一起。
大合萨是每个蛮族部落巫师的首领，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他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承担着指引部族方向的重任，无论是出征还是祭祀，都要由他观星而定，是从牧民到贵族都敬畏的人。
“这不关你事。”吕嵩大君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但没有怪罪。
“阿苏勒是世子，世子是未来的大君！下唐国离北都城千里之遥，阿苏勒身体刚有好转，你要让他死在路上吗？！”大合萨据理力争，东陆朝堂争斗异常凶险，阿苏勒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单纯，在这样的局势中就像是把羔羊扔到了狼窝里。
“沙翰，我答应过拓跋将军，他选中谁就是谁，我说的话能改吗？”
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是大合萨的名字，在青阳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没几个，而会这么称呼的，只有大君一个。
大合萨瞪着眼睛，他认识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很多年了，大君这个位置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草原上大多的部落，都不会满足有片自己的草原就够了，他们想要的，是成为草原上的第二个逊王，那个像传说一样集合了七部的人。吕嵩不仅是北陆的大君，也是青阳的大君，大君需要巩固部落的实力，才能以此防范那些豺狼的觊觎。但他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认同，非得用阿苏勒去交换这种事。
“阿爸，我愿意去。”刚经历一场生死之劫的阿苏勒，听到了阿爸和大合萨的争执声，拖着还很虚弱的身体，走到殿外，毅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诶呀！”大合萨小跑到他身边，急得直用木杖杵地，“阿苏勒，你傻了吗？你是世子，就要留在北都城，就该是你继承青阳部。”
“大合萨，我想帮青阳做点事。”阿苏勒沉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以前大合萨告诉他，不要掺和那些贵族之间的事情，让他的哥哥们去争去抢，他都点着头答应，但这次他无法听大合萨的话。他是阿爸最小的儿子，阿爸给予了他世子之位，可他空有虚名却名不副实，无法像哥哥们那样保卫青阳，而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依依听着少年静静地陈述，声音像是河里的水慢慢地流，既不高亢也不悲伤，就那样润物细无声地漫入心间。
“其实，郡主她……”依依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一直为羽然考虑，却没能顾及到世子的难处，这让她懊恼不已。
“郡主见我第一次，就已经表明态度了。”阿苏勒直白地接下了后半句话，还有上次依依在归鸿馆表演的那一出，他大概也猜到了，郡主想必是不愿结亲的。
“你不要难过，郡主她不是对你有意见。”依依赶紧解释。
“我没有难过，这件事情，其实是我打扰到她了。”阿苏勒反而露出了歉意，“我本来以为离开草原，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不会影响到别人，没想到刚来，就给人添了麻烦。”
“影响到别人？为什么这么说？”依依不太明白，继续问。
阿苏勒沉吟了一下：“因为，草原的巫师都说我是谷玄。”
“谷玄？”
谷玄，也就是太阴，与太阳相对，是传说中的死星，这也是他出生时，就被冠上的名字。
那是一个荒年，风雪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连门都推不开，河里结着厚冰，除了冻死的鱼，什么动物都猎不到，整整一个冬日就没有几个晴天，夜里天空也是一片漆黑，半颗星星都没有。
在一个流星划过的夜晚，青阳的五王子降生了，神卜池中的玄明神鱼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光芒。刚出生的小王子不会哭，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像是个死人，他的阿妈在给他喂了第一口奶也是最后一口后，用刀自杀了，他却活了过来。所有人议论纷纷，巫师们说他是怪物，说他带来了不幸，都想杀了他祭祀盘鞑天神，他的父亲吕嵩大君在族人的重重压力之下将他保了下来。
“怎么可以用一颗星星就评定一个人呢？”依依有些忿忿不平。
“但事实就是这样。”阿苏勒又淡淡地笑笑。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他在只有几岁时被送往草原南边的真颜部，由龙格真煌抚养，可后来，一场草原纷争中，真颜部被灭，他被接回青阳，他依旧是众人口中的灾星，依旧是众人避之若浼的祸源。
别的王子总是有无数的侍从围绕，出入大殿，猎场，得到万人追崇，可他喜欢待在帐篷里，听大合萨讲故事，讲关于九州古老的神话，或者北陆的传奇。有时候大合萨喝多了酒，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就开始唱一些不太听得懂的古谣。当有人在阿苏勒背后说些难听的话时，他也不会生气，就站在原地，笑着看大合萨像护小鸡崽似的拿个棍子驱赶教训那些人，那个时候苏玛也还陪在他身边。
来到下唐后，他一直谨言慎行，所有的一切都被人安排妥当，本想着随遇而安，但很多事出乎他的预料。
“那你不想和亲吗？”依依把镜子拢在两手间，小心翼翼地问，河的另一边时不时传来街市热闹的声音，但她没有理会或分神，只是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我这身子，结亲了，不就害了郡主吗？”阿苏勒自嘲般轻笑到，又会有谁愿意嫁给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病秧子呢。他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隐隐可见的几颗星星，叹了口气。
“我当时就应该让阿爸给我一群羊，我骑着马带着羊群，去没人的地方生活……”
听着少年的声音，依依的思绪变得茫然，有一种苦苦的涩涩的感觉在心里化开，她不知怎么的，逐渐湿润了眼眶。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一半脸映射在火光中，一半又隐藏在黑夜中，表情是那么的平和，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他笑起来非常的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似乎在他那还不算长的人生里已经体会过了世间百态的各种滋味，但那颗心依旧是那么的柔软。
篝火跳跃着，燃烧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伴着心跳声，久久都没有人打破这沉寂的画面。少年双臂环搭在膝上，背微微拱起，整个人融入夜色之中，好像黑夜随时会将他吞噬。
女孩痴痴地望着那让人心疼的身影，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算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她愿意帮助眼前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世子近来有何异动啊？”紫梁宫殿内烛光通明，男人斜靠在软座。
“禀国主，世子近日都在宫内活动，其他一切正常。”女人跪在阶下，身上浅紫色的宫裙是紫梁宫中位阶较高的女官才可穿戴的。女人虽然已不是豆蔻年华，但在素纱衣裙的衬托下，就像一朵娇嫩又清淡的紫花，好像从来都不会老去。
青阳世子入宫后，女人被安排到了归鸿馆，主要领管归鸿馆服侍的宫人和负责青阳世子日常的起居事宜。
“苏尚宫对孤还是有所隐瞒啊。”百里国主看着她，“那个与世子走得很近的孩子呢？”
苏尚宫想到了国主所问之人，语气还是极其平淡：“那个女孩是有找过世子几次，但无非是一些孩子间的关心玩耍，并没有其他。”
“嗯。”百里国主慵懒地饮上一杯安神酒，“世子远道而来举目无亲，宫里宫外行走不方便，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定要让他知道，下唐是他唯一的依靠。”
“臣女明白。”
“苏尚宫，孤家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忘记了自己，下唐不仅是培养了百里隐，对你也不薄，不要让孤家失望。”
“臣女谨记。”苏尚宫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
“隐儿已经成年了，我对他期望颇高，是时候带他去地宫看看他父亲的遗物了。”
苏尚宫退出宫殿的脚步停下，心里一沉，只得应答：“是。”
寝殿开了半边窗，光线只照得进一点点，殿内大片都在阴霾里。梨木屏风隔开书桌，年轻男子在屋里运剑，手臂转折，杀气飒然。
女人提着食盒走进来，没有人通报。
“最近有霜红花开得早，我亲自采摘了一些，让后厨做成了霜红饼，带过来看看你。”女人说着话同时将那些点心放在桌上，“记得当年我带着你，从晋北一路乘船下了南淮，这一路上你都很警觉，可到了南淮就好了，因为这里的特产有你最爱的酥皮点心，尤其是这花瓣做馅的霜红饼，你每天都要吃上一块。”
百里隐放下剑，很是不屑地走到桌边坐下：“苏尚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用每天吃点糕点才能入睡。”
“你呀，小时候有很多话跟我说的，现在越来越大，话也是越来越少了。”苏尚宫脸上带着难得的笑，颇有耐心，“那我先回去了。”
“苏尚宫，我有件事想问你，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百里隐阴阴地看着她，“我查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晋北国人，世家出身，仕官于皇室，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帝都，来到了南淮，却被不明身份的人给杀了。”
触到他的目光，苏尚宫有一些回避：“事实也确实如此。”
“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隐儿，你问的问题，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有人觉得他是罪人，但其实他问心无愧。当年全天下的人都想要杀他，一路上他遭遇了无数次的伏击，可至于最后谁得手，到今日仍然是一个悬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下唐？”
“当年你尚且年幼，你父亲的敌人遍布东陆各地，没有一国之力如何保护你？”
“难道你苏尚宫不是国主的马前走狗吗？”百里隐声音里带着愤怒。
苏尚宫不再解释，浅紫色裙尾拖过地面，走入屋室拐角的阴影中，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苏尚宫，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六岁，我拿你当我的亲姐姐看，而且我也一直想有这样的一个姐姐，好看，又照顾我，英姿飒爽的。但我现在觉得啊，是很多人一起杀了我的父亲，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对吗？”百里隐冷笑地看着女人的背影。
质问里，苏尚宫忧郁地低头，眼里尽是落寞。
水畔边上高架于河面的歌酒坊，莺歌燕语好不快哉。楼宇间，雾气笼罩的水面，商贩划着小木船，船上堆着各种瓜果，有人想买什么，就喊一声，商家就把船停下来，任其挑选。
息衍穿梭过桥梁楼阁，来到一个隐蔽的茶肆，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那个人有着斑驳的花发和饱经风霜的面孔，看上去已年逾半百，但是身躯高大魁梧，眼睛依旧炯炯有神，身上背着分开的枪头和枪柄，按照制式，合起来后应有八尺长。
那个人看着息衍，将双手手背重叠，右手翻转握住左手掌心，像是一个暗语：“铁甲依然在否？”
息衍回以相同的手势，低声回应：“铁甲，依然在。”
双方的身份确认后，息衍收起手势，给桌上的茶杯续上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翼天瞻大人，当今世上仅存的铁皇，这些年来一直有传闻说您死了，但您再度出现依然是利剑般锋芒。”
“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兼稷宫主官，息衍将军，没料到是这么慵懒的一个人。”翼天瞻轻笑了一下，声音淡漠。
“大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您一样，锋芒毕露。”息衍倒也不恼，“先生此番南下应该用了不少时间吧。”
翼天瞻呷了一口茶，慢慢品着茶香：“不错，途径四州，见到了不少风景。”
“对了，我要代谢圭，先谢过大人，若不是大人，他很可能已经死在从青阳部回来的途中了。”
“我看到了他带着的指套，所以当然得救他。不过，赤牙武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是人类，更像是嗜血的猛兽。”
“青阳世子遇刺的事，离国有一位神秘的国师，应该是他在幕后主导。”息衍对那位国师早就有所听闻，但是还没能得知那位国师的真实身份。
“既然发现赤牙的踪迹，息将军难道只是静观其变吗？”
息衍没有回答翼天瞻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这间小小的茶肆，摆放着原木色的桌椅，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来往的客人大多是离家来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
“先生是第一次来到南淮吧，南淮是一座暖软的城市，就像南淮最有名的酒南淮月一样，绵甜醇厚。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守住这一番人间美景，我这一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翼天瞻对息衍的态度有些不满：“我算是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是这南淮城中的风花雪月侵蚀了息将军的意志吧。”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静了一刻，又开口询问道：“有个叫姬野的孩子，先生认识吗？”
翼天瞻停下了喝茶的动作：“你怎么知道这个事情？”
“在演武场，他使出了极烈之枪，我想如果连他父亲，都没有掌握这门枪术的话，在当今能够教他的，只有先生您。”息衍在比武场上一眼就认出了姬野手中的枪，他没曾想到自己能够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东陆第一名枪。那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武士曾经拥有的，直到那个人死了多年，还是会让人感到敬畏害怕，只是当今世上能够认出这把枪的人，已经不多了。
翼天瞻点头，他一路南下，循着当年一些故人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可都是一无所获，但在多月前，他找到了姬家，从而见到了姬野。
“我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的内心太过孤单，执着，但是太执着，不好。不过他是姬扬的后代，有资格看上一回，他们姬家的枪法。”
息衍顿时明白，说出心中的猜测：“我想先生此次来南淮，除了寻访旧人，更重要的是来找那把剑的吧？”
“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地找到那把剑，只有靠那把剑，才能够重新聚拢我们的人。”翼天瞻放下茶杯，息衍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多少有些线索。
“幽长吉带着那柄剑到南淮的时候，就像蒸发了一样在南淮消失了，而过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证据证明剑还依然留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可能先生不知道，那群人也在找这把剑，而且他们已经到了南淮。”
“来得可真快啊。”
“不知道先生想过没有，每次剑的出现，都会让天下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那不是一件死物，聚拢一个团体靠的是精神，而那种精神，早已不复存在。”息衍摇头。
翼天瞻如刀的目光凝视对面的男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时局震荡，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借着混乱的朝局，掀起滔天巨浪。
紫梁宫宽阔的宫殿内静得生凉，阴云之下看不见太阳，殿内宫人点满了灯盏。
少年稳步踏入主殿，他在得到内侍通传后，立即前来拜见：“归尘，见过国主。”
百里国主踱步走到主位坐下，面对行礼之人抬手示意。
阿苏勒直起身来，看到殿内拓跋将军也在，颔首行礼：“拓拔将军。”
“世子来南淮多日了，孤家最近政务繁忙，没有来得及过问，不知是否能住得惯，身体恢复得如何？”
“归尘在宫中这么长时间了，身体也基本康复了，多谢国主关心。”阿苏勒再度躬身作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主位之上的人犹豫了一刻，又开了口，“归尘有一事，希望国主可以考虑。”
“世子请讲。”
“归尘既然到了下唐，就愿意留在这里以表两国之好。那日国主所言和郡主的婚事，归尘思虑后，自己资质平庸、体弱多病，恐怕无法成为郡主良配，事关郡主的终身，还请国主再行斟酌。”
殿内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说话，阿苏勒抬起的两臂也一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敢轻动。
“此事世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百里国主面无表情，看似并未动怒，但话语间还是隐藏在客气里的疏离，“请世子来，是刺杀世子的匪徒中，有一名被拓跋将军擒获，想请世子看看。”
拓跋山月看向少年：“世子，那些武士是离国人用秘术熬炼过的，凶猛残暴，如果世子不想见的话，也就算了。”
阿苏勒马上说：“不，我想看看他们的样子。”
拓跋山月点头，朝着门外说道：“带上来。”
四名精壮的将士将一个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抬进了殿内，拓跋山月掀开围布，一张狰狞丑陋的脸猛然出现，吓得阿苏勒后退了半步。怪物的四肢被铁链牢牢捆住，不停地嘶吼着，和在峡谷见到的敌军一样。
“世子，这就是赤牙，他们虽然是人，却跟野兽一样嗜血凶暴，而且还感觉不到疼痛。”
阿苏勒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失仪，但难掩对如此近距离面对怪物心生出的反感。
“没什么，要不是在战场上和这些东西面对面对过，恐怕，我也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拓跋山月淡然地说。
“这个东西上过战场？”阿苏勒皱眉询问。
“我亲手杀过几十名不止。”拓跋山月解释道，“前段时日，离国动员三万精兵出九原城，经沧澜道，突破了涩梅谷，踏入了我国边境。下唐将士又发现了赤牙的踪迹，应该就是之前在峡谷袭击的那波余兵。”
“离国人想至世子于死地，竟然动用了这种禁忌的东西。世子途中遇袭，是拓跋山月保护不力，所幸世子无事，否则我对大君和国主都无法交代，唯有自裁以谢天下。”
“这也正说明，我们和青阳的结盟，击中了离国的要害，他们才会对世子下此毒手。”主位上的百里国主一只手轻叩着案面，“嬴无翳若以为，有那些卑劣的赤牙，就敢对我下唐为所欲为，那他就想错了，我下唐坐拥□□之威，最不惧的就是威胁。”
百年前晋北引发澜州动乱，中州王域嬴氏出征平复，后因长期的滞留与政治干涉，嬴氏逐渐变为澜州南部的军事隐患。皇室出于多方的考虑，封嬴氏为诸侯，立国号为离，并把荒芜贫瘠的越州定为其封地。一开始离国虽军事规模不大，但民风彪悍，士兵战力很强，曾屡次勤王，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诸侯，一直是皇室倚仗的忠臣，所以皇室对其一直都是褒赏有加。现在的离国公嬴无翳，还建立起了骑兵队伍，连一向不服的越州河络王国也都膺服在武力之下，离国遂成为东陆雄踞一方的军事大国。
但在下唐与青阳的南北之盟后，北陆最强的骑兵将会成为东陆最富庶的诸侯国的盟友，离国不可能无动于衷。
阿苏勒看着眼前的怪物，令他作呕，想起峡谷那一晚的场面，一股火焰在心口跳跃，血液加速了流动。
“离国人如此恶毒对待我的贵宾，我下唐必定以牙还牙，世子一身系两国同盟，更要珍重身体。”百里国主意味深长地叮嘱到。
看似关心的话，更多是在提醒。阿苏勒瞥见还在喊叫的赤牙，他喉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俯身冲出了殿外，站在长廊中，不住地干呕。
高高的宫城戒备森严，隔住了潜藏的凶险，但隔不住风，寒冷的风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个又一个回廊，也吹在人的身上，让人更加的清醒。
铜铸的香炉中沉香木被点燃，幽幽的香气渐渐弥散开去，远处高阁上传来钟鼓声。
回到归鸿馆的阿苏勒，坐在了书案前，桌上摆着他贴身的佩刀。临走前阿爸曾带他到峡谷边，将命人打的一把新刀鞘交给了他。
“你要记住，刀术虽是杀人术，可刀鞘是仁心，有刀鞘的刀才能保持锋利。”
阿爸离别前的这句话，他一直谨记。
默默地坐了良久后，阿苏勒又拿起桌上的另一把匕首，匕首朴实的刀鞘雕刻着荒文图腾，拔出时声音里带着金属的脆硬，这原本是他送给苏玛防身用的，可苏玛还从未使用过。
轻烟隐隐绰绰，心里的事无法再静下来，现在，当执刀者决定出刀时，就必然要脱离刀鞘。
?
“你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你的耻辱吧。”九王冷眼逼视跪着的铁颜。
铁叶惊慌跪下：“九王饶了哥哥吧，哥哥他能赢的。”
“可是他居然认输了！”九王额头青筋暴跳着，指着铁颜，“我用对待武士的方式对待他，已经是莫大荣耀了。”
九王恨恨地转过身，虽然东陆武士那一枪出神入化，但也只是强弓末弩，铁颜只要轻轻的一刀就可以结束战斗，赢下这场比武。他们青阳的武士，怎么能够认输。
铁叶也看出来了，他抓过自己的哥哥，脸涨得通红，他素来自负手里的刀，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事情，无论是他还是哥哥都从不会退缩：“哥哥你为什么要认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的枪先赢了，盘鞑天神不允许我杀死这样的对手。”铁颜不后悔自己的做法，那个东陆武士明明可以用那一枪杀死对手，但他没有，那个人只想证明自己。
铁颜捡起扔在自己面前的刀，刀锋竖立，对准了喉咙：“这样死，是青阳武士的荣耀，谢九王成全。”
“住手！”
迟一步赶来的阿苏勒高喝：“铁颜，我命令你，把刀放下。”
铁颜迟疑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是世子的伴当，命便是世子的，世子让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这是他当初和铁叶一起对着盘鞑天神发的誓。
“放下！”阿苏勒又喊。
铁颜和铁叶的父亲铁益，是大君自小的伴当，后成为青阳的十二铁牙武士之一，他们也跟随父亲的脚步从小习武，是青阳小有名声的年轻武士。但当初他们成为世子的伴当时，没少被人白眼，很多人都说他们兄弟两跟了个没用的主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也不会有机会跟着大军上阵杀敌。可就是这样在别人口中无能的世子，却日常与他们平坐桌边分享吃食，更会在其他贵族为难找事时，将他们护在身后。世子身上有种与他人不同的感觉，让他们觉得，那是他们应该追随的。
“世子，你是来为你这个伴当求情的是吗？”九王的眼神极其冷厉，他见惯了这个侄子的软心肠，一点都不像他们帕苏尔家的后代。
面对九王的质问，阿苏勒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叔父，今日场上那个叫姬野的武士，是不是一个连你也尊敬的对手？”
九王沉默，但他不得不承认：“是。”
“那铁颜输给他，没有丢掉武士的尊严。”
“可是我们青阳部的尊严呢？！”九王暴雷。
面对带领草原第一强兵的九王，青阳的神弓，战功最高的汗王，阿苏勒没有胆怯：“叔父，阿爸告诉我，草原上的狼群若是自相残杀，那他们连饥饿的秃鹫都打不过。我们青阳，也要这么手足相残吗？”
九王眉头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不再言声，扬过黑甲上的长袍背过去。
阿苏勒朝着九王的背影行礼，然后转过头来，唤起还跪在地上的铁颜和铁叶：“你们两个，跟我走。”
围场外的河边，在百里国主的车马返回宫城后，阿苏勒并没有一同回去。夜色慢慢降临时，铁叶和随行的护卫点燃了取暖的小火堆，铁颜听从命令，取来了一个小布包。
“你赢了。”阿苏勒取出布包里的铜镜，擦了擦，递给了按照约定等候的女孩。
依依双手接过，拿着铜镜细细端详起来，不过是自己一句玩笑话的赌约，没想到这位世子如此认真：“这个是你们青阳的镜子吗？”
“不是，这是我在来东陆的路上，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看见的，东陆人手艺比我们草原精巧，所以买了下来。”阿苏勒解释到。从青阳离开时他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琢磨着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的物件，想来也只有这个镜子适合一点。
依依和少年对视上，问出心中的疑问：“你是世子，也就是未来的大君，应该也很会比武打仗吧？”
“归尘自小体弱，寄养在外，阿爸没有教过我领兵，归尘也不懂兵法，我四位兄长文韬武略都远胜于我，相信阿爸将来会另有安排。”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阿爸派我来与下唐结盟，除了学习兵法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我，能换回给青阳子民过冬的粮食。”阿苏勒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一双眼睛真挚地看着女孩，深褐色的瞳孔像夜里的湖水，在闪烁的篝火映射下，发出粼粼的光。
在雪季还未到来的时候，下唐国的特派使拓跋山月来到北都城，将下唐国主的手书奉呈。
手书上表明，下唐国愿用船运十万担粮食赠予青阳，要知道，这足够整个青阳部的人撑过一个大雪凛冽的寒冬。但是东陆人的粮食哪有那么好拿，得等青阳签下盟约，粮食才会送到他们手上。下唐国提出了两个条件，第一件，就是请青阳部调遣五千虎豹骑，暂居南淮城，以助下唐军事；第二件，则是让青阳部的一位王子亲赴下唐，交流学习军事知识，与下唐郡主结亲，长居南淮。说白了，就是人质。
这样的事，阿苏勒的其他几位兄长都避之不及，对于他们来说，战场才是立业的地方，而去东陆当人质，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在这时，火雷原猎场的一场斩杀，让拓跋山月注意到了这位最小的王子。
猎场夜里突然出现白狼团，成千上万头狼群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下一齐闪烁，令人肌骨发麻。随行的虎豹骑立刻整齐马步进入战斗状态，数百匹战马仿佛洪水开闸冲锋出去，对着狼群掷出了火把，射出了利箭，狼群并没有被这般气势震惊住，而是以凶猛的势头对着人群发起了冲锋。入夜后，人的视力不如狼群，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成群的野狼就把整个虎豹骑的队伍冲散了。
青阳大君在巨狼扑向自己的小儿子时，挥着巨剑挡在了他身前。血溅在阿苏勒的脸上，他看到被巨狼压制在地无法动弹的阿爸，阿爸被白狼钳子一样的嘴咬住了肩膀。
暗黑的天空压了下来，少年捡起了青阳大君落下的重剑，举过头顶，银光闪过将黑夜撕出一道缺口，剑锋的铁色上染上鲜红的痕迹，白狼胸口正中剑刃，血涌出在半空溅成血花。
拓跋山月看到了那雄伟的一刀，他难以用言语比喻出那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也不敢相信如此孱弱的世子，竟然能将丈高的白狼砍死在刀下。
火雷原猎场斩狼之后，阿苏勒陷入了数十日的昏迷，在多方的医治下，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拓跋山月主动提出要世子前往下唐，不过遭到了青阳部大合萨的极力反对，直接拉着大君在大殿外争论了起来。
“大君，这事不能答应啊，阿苏勒的身体怎么能去当质子呢？”一头白发半秃的老头子跳着脚，若不是他身前挂着的兽骨礼器，很难让人将他与大合萨神圣的身份联想到一起。
大合萨是每个蛮族部落巫师的首领，意思是盘鞑天神的信使，他学习最深奥的星辰古卷，承担着指引部族方向的重任，无论是出征还是祭祀，都要由他观星而定，是从牧民到贵族都敬畏的人。
“这不关你事。”吕嵩大君脸上看不出喜怒来，但没有怪罪。
“阿苏勒是世子，世子是未来的大君！下唐国离北都城千里之遥，阿苏勒身体刚有好转，你要让他死在路上吗？！”大合萨据理力争，东陆朝堂争斗异常凶险，阿苏勒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单纯，在这样的局势中就像是把羔羊扔到了狼窝里。
“沙翰，我答应过拓跋将军，他选中谁就是谁，我说的话能改吗？”
厉长川·沙翰·巢德拉及，是大合萨的名字，在青阳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没几个，而会这么称呼的，只有大君一个。
大合萨瞪着眼睛，他认识吕嵩·郭勒尔·帕苏尔很多年了，大君这个位置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草原上大多的部落，都不会满足有片自己的草原就够了，他们想要的，是成为草原上的第二个逊王，那个像传说一样集合了七部的人。吕嵩不仅是北陆的大君，也是青阳的大君，大君需要巩固部落的实力，才能以此防范那些豺狼的觊觎。但他这个老头子还是不认同，非得用阿苏勒去交换这种事。
“阿爸，我愿意去。”刚经历一场生死之劫的阿苏勒，听到了阿爸和大合萨的争执声，拖着还很虚弱的身体，走到殿外，毅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诶呀！”大合萨小跑到他身边，急得直用木杖杵地，“阿苏勒，你傻了吗？你是世子，就要留在北都城，就该是你继承青阳部。”
“大合萨，我想帮青阳做点事。”阿苏勒沉静地吐出这几个字。以前大合萨告诉他，不要掺和那些贵族之间的事情，让他的哥哥们去争去抢，他都点着头答应，但这次他无法听大合萨的话。他是阿爸最小的儿子，阿爸给予了他世子之位，可他空有虚名却名不副实，无法像哥哥们那样保卫青阳，而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依依听着少年静静地陈述，声音像是河里的水慢慢地流，既不高亢也不悲伤，就那样润物细无声地漫入心间。
“其实，郡主她……”依依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一直为羽然考虑，却没能顾及到世子的难处，这让她懊恼不已。
“郡主见我第一次，就已经表明态度了。”阿苏勒直白地接下了后半句话，还有上次依依在归鸿馆表演的那一出，他大概也猜到了，郡主想必是不愿结亲的。
“你不要难过，郡主她不是对你有意见。”依依赶紧解释。
“我没有难过，这件事情，其实是我打扰到她了。”阿苏勒反而露出了歉意，“我本来以为离开草原，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就不会影响到别人，没想到刚来，就给人添了麻烦。”
“影响到别人？为什么这么说？”依依不太明白，继续问。
阿苏勒沉吟了一下：“因为，草原的巫师都说我是谷玄。”
“谷玄？”
谷玄，也就是太阴，与太阳相对，是传说中的死星，这也是他出生时，就被冠上的名字。
那是一个荒年，风雪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连门都推不开，河里结着厚冰，除了冻死的鱼，什么动物都猎不到，整整一个冬日就没有几个晴天，夜里天空也是一片漆黑，半颗星星都没有。
在一个流星划过的夜晚，青阳的五王子降生了，神卜池中的玄明神鱼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光芒。刚出生的小王子不会哭，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就像是个死人，他的阿妈在给他喂了第一口奶也是最后一口后，用刀自杀了，他却活了过来。所有人议论纷纷，巫师们说他是怪物，说他带来了不幸，都想杀了他祭祀盘鞑天神，他的父亲吕嵩大君在族人的重重压力之下将他保了下来。
“怎么可以用一颗星星就评定一个人呢？”依依有些忿忿不平。
“但事实就是这样。”阿苏勒又淡淡地笑笑。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他在只有几岁时被送往草原南边的真颜部，由龙格真煌抚养，可后来，一场草原纷争中，真颜部被灭，他被接回青阳，他依旧是众人口中的灾星，依旧是众人避之若浼的祸源。
别的王子总是有无数的侍从围绕，出入大殿，猎场，得到万人追崇，可他喜欢待在帐篷里，听大合萨讲故事，讲关于九州古老的神话，或者北陆的传奇。有时候大合萨喝多了酒，脸色通红醉眼迷茫，就开始唱一些不太听得懂的古谣。当有人在阿苏勒背后说些难听的话时，他也不会生气，就站在原地，笑着看大合萨像护小鸡崽似的拿个棍子驱赶教训那些人，那个时候苏玛也还陪在他身边。
来到下唐后，他一直谨言慎行，所有的一切都被人安排妥当，本想着随遇而安，但很多事出乎他的预料。
“那你不想和亲吗？”依依把镜子拢在两手间，小心翼翼地问，河的另一边时不时传来街市热闹的声音，但她没有理会或分神，只是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我这身子，结亲了，不就害了郡主吗？”阿苏勒自嘲般轻笑到，又会有谁愿意嫁给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病秧子呢。他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隐隐可见的几颗星星，叹了口气。
“我当时就应该让阿爸给我一群羊，我骑着马带着羊群，去没人的地方生活……”
听着少年的声音，依依的思绪变得茫然，有一种苦苦的涩涩的感觉在心里化开，她不知怎么的，逐渐湿润了眼眶。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一半脸映射在火光中，一半又隐藏在黑夜中，表情是那么的平和，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他笑起来非常的好看，却没有一点欢愉，似乎在他那还不算长的人生里已经体会过了世间百态的各种滋味，但那颗心依旧是那么的柔软。
篝火跳跃着，燃烧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伴着心跳声，久久都没有人打破这沉寂的画面。少年双臂环搭在膝上，背微微拱起，整个人融入夜色之中，好像黑夜随时会将他吞噬。
女孩痴痴地望着那让人心疼的身影，默默地做了一个决定。就算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她愿意帮助眼前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
“世子近来有何异动啊？”紫梁宫殿内烛光通明，男人斜靠在软座。
“禀国主，世子近日都在宫内活动，其他一切正常。”女人跪在阶下，身上浅紫色的宫裙是紫梁宫中位阶较高的女官才可穿戴的。女人虽然已不是豆蔻年华，但在素纱衣裙的衬托下，就像一朵娇嫩又清淡的紫花，好像从来都不会老去。
青阳世子入宫后，女人被安排到了归鸿馆，主要领管归鸿馆服侍的宫人和负责青阳世子日常的起居事宜。
“苏尚宫对孤还是有所隐瞒啊。”百里国主看着她，“那个与世子走得很近的孩子呢？”
苏尚宫想到了国主所问之人，语气还是极其平淡：“那个女孩是有找过世子几次，但无非是一些孩子间的关心玩耍，并没有其他。”
“嗯。”百里国主慵懒地饮上一杯安神酒，“世子远道而来举目无亲，宫里宫外行走不方便，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定要让他知道，下唐是他唯一的依靠。”
“臣女明白。”
“苏尚宫，孤家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忘记了自己，下唐不仅是培养了百里隐，对你也不薄，不要让孤家失望。”
“臣女谨记。”苏尚宫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
“隐儿已经成年了，我对他期望颇高，是时候带他去地宫看看他父亲的遗物了。”
苏尚宫退出宫殿的脚步停下，心里一沉，只得应答：“是。”
寝殿开了半边窗，光线只照得进一点点，殿内大片都在阴霾里。梨木屏风隔开书桌，年轻男子在屋里运剑，手臂转折，杀气飒然。
女人提着食盒走进来，没有人通报。
“最近有霜红花开得早，我亲自采摘了一些，让后厨做成了霜红饼，带过来看看你。”女人说着话同时将那些点心放在桌上，“记得当年我带着你，从晋北一路乘船下了南淮，这一路上你都很警觉，可到了南淮就好了，因为这里的特产有你最爱的酥皮点心，尤其是这花瓣做馅的霜红饼，你每天都要吃上一块。”
百里隐放下剑，很是不屑地走到桌边坐下：“苏尚宫，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用每天吃点糕点才能入睡。”
“你呀，小时候有很多话跟我说的，现在越来越大，话也是越来越少了。”苏尚宫脸上带着难得的笑，颇有耐心，“那我先回去了。”
“苏尚宫，我有件事想问你，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百里隐阴阴地看着她，“我查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是晋北国人，世家出身，仕官于皇室，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帝都，来到了南淮，却被不明身份的人给杀了。”
触到他的目光，苏尚宫有一些回避：“事实也确实如此。”
“杀他的到底是什么人？”
“隐儿，你问的问题，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有人觉得他是罪人，但其实他问心无愧。当年全天下的人都想要杀他，一路上他遭遇了无数次的伏击，可至于最后谁得手，到今日仍然是一个悬案。”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下唐？”
“当年你尚且年幼，你父亲的敌人遍布东陆各地，没有一国之力如何保护你？”
“难道你苏尚宫不是国主的马前走狗吗？”百里隐声音里带着愤怒。
苏尚宫不再解释，浅紫色裙尾拖过地面，走入屋室拐角的阴影中，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
“苏尚宫，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六岁，我拿你当我的亲姐姐看，而且我也一直想有这样的一个姐姐，好看，又照顾我，英姿飒爽的。但我现在觉得啊，是很多人一起杀了我的父亲，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对吗？”百里隐冷笑地看着女人的背影。
质问里，苏尚宫忧郁地低头，眼里尽是落寞。
水畔边上高架于河面的歌酒坊，莺歌燕语好不快哉。楼宇间，雾气笼罩的水面，商贩划着小木船，船上堆着各种瓜果，有人想买什么，就喊一声，商家就把船停下来，任其挑选。
息衍穿梭过桥梁楼阁，来到一个隐蔽的茶肆，有一个人正在等着他。那个人有着斑驳的花发和饱经风霜的面孔，看上去已年逾半百，但是身躯高大魁梧，眼睛依旧炯炯有神，身上背着分开的枪头和枪柄，按照制式，合起来后应有八尺长。
那个人看着息衍，将双手手背重叠，右手翻转握住左手掌心，像是一个暗语：“铁甲依然在否？”
息衍回以相同的手势，低声回应：“铁甲，依然在。”
双方的身份确认后，息衍收起手势，给桌上的茶杯续上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翼天瞻大人，当今世上仅存的铁皇，这些年来一直有传闻说您死了，但您再度出现依然是利剑般锋芒。”
“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兼稷宫主官，息衍将军，没料到是这么慵懒的一个人。”翼天瞻轻笑了一下，声音淡漠。
“大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您一样，锋芒毕露。”息衍倒也不恼，“先生此番南下应该用了不少时间吧。”
翼天瞻呷了一口茶，慢慢品着茶香：“不错，途径四州，见到了不少风景。”
“对了，我要代谢圭，先谢过大人，若不是大人，他很可能已经死在从青阳部回来的途中了。”
“我看到了他带着的指套，所以当然得救他。不过，赤牙武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是人类，更像是嗜血的猛兽。”
“青阳世子遇刺的事，离国有一位神秘的国师，应该是他在幕后主导。”息衍对那位国师早就有所听闻，但是还没能得知那位国师的真实身份。
“既然发现赤牙的踪迹，息将军难道只是静观其变吗？”
息衍没有回答翼天瞻的问题，而是看了看这间小小的茶肆，摆放着原木色的桌椅，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来往的客人大多是离家来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
“先生是第一次来到南淮吧，南淮是一座暖软的城市，就像南淮最有名的酒南淮月一样，绵甜醇厚。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能守住这一番人间美景，我这一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翼天瞻对息衍的态度有些不满：“我算是看明白了，也听明白了，是这南淮城中的风花雪月侵蚀了息将军的意志吧。”
息衍默默地转着杯子，静了一刻，又开口询问道：“有个叫姬野的孩子，先生认识吗？”
翼天瞻停下了喝茶的动作：“你怎么知道这个事情？”
“在演武场，他使出了极烈之枪，我想如果连他父亲，都没有掌握这门枪术的话，在当今能够教他的，只有先生您。”息衍在比武场上一眼就认出了姬野手中的枪，他没曾想到自己能够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东陆第一名枪。那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武士曾经拥有的，直到那个人死了多年，还是会让人感到敬畏害怕，只是当今世上能够认出这把枪的人，已经不多了。
翼天瞻点头，他一路南下，循着当年一些故人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可都是一无所获，但在多月前，他找到了姬家，从而见到了姬野。
“我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的内心太过孤单，执着，但是太执着，不好。不过他是姬扬的后代，有资格看上一回，他们姬家的枪法。”
息衍顿时明白，说出心中的猜测：“我想先生此次来南淮，除了寻访旧人，更重要的是来找那把剑的吧？”
“我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地找到那把剑，只有靠那把剑，才能够重新聚拢我们的人。”翼天瞻放下茶杯，息衍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多少有些线索。
“幽长吉带着那柄剑到南淮的时候，就像蒸发了一样在南淮消失了，而过了那么多年，也没有证据证明剑还依然留在这里。还有一件事可能先生不知道，那群人也在找这把剑，而且他们已经到了南淮。”
“来得可真快啊。”
“不知道先生想过没有，每次剑的出现，都会让天下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那不是一件死物，聚拢一个团体靠的是精神，而那种精神，早已不复存在。”息衍摇头。
翼天瞻如刀的目光凝视对面的男人：“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时局震荡，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借着混乱的朝局，掀起滔天巨浪。
紫梁宫宽阔的宫殿内静得生凉，阴云之下看不见太阳，殿内宫人点满了灯盏。
少年稳步踏入主殿，他在得到内侍通传后，立即前来拜见：“归尘，见过国主。”
百里国主踱步走到主位坐下，面对行礼之人抬手示意。
阿苏勒直起身来，看到殿内拓跋将军也在，颔首行礼：“拓拔将军。”
“世子来南淮多日了，孤家最近政务繁忙，没有来得及过问，不知是否能住得惯，身体恢复得如何？”
“归尘在宫中这么长时间了，身体也基本康复了，多谢国主关心。”阿苏勒再度躬身作揖，然后抬起头来，看着主位之上的人犹豫了一刻，又开了口，“归尘有一事，希望国主可以考虑。”
“世子请讲。”
“归尘既然到了下唐，就愿意留在这里以表两国之好。那日国主所言和郡主的婚事，归尘思虑后，自己资质平庸、体弱多病，恐怕无法成为郡主良配，事关郡主的终身，还请国主再行斟酌。”
殿内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说话，阿苏勒抬起的两臂也一直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不敢轻动。
“此事世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百里国主面无表情，看似并未动怒，但话语间还是隐藏在客气里的疏离，“请世子来，是刺杀世子的匪徒中，有一名被拓跋将军擒获，想请世子看看。”
拓跋山月看向少年：“世子，那些武士是离国人用秘术熬炼过的，凶猛残暴，如果世子不想见的话，也就算了。”
阿苏勒马上说：“不，我想看看他们的样子。”
拓跋山月点头，朝着门外说道：“带上来。”
四名精壮的将士将一个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抬进了殿内，拓跋山月掀开围布，一张狰狞丑陋的脸猛然出现，吓得阿苏勒后退了半步。怪物的四肢被铁链牢牢捆住，不停地嘶吼着，和在峡谷见到的敌军一样。
“世子，这就是赤牙，他们虽然是人，却跟野兽一样嗜血凶暴，而且还感觉不到疼痛。”
阿苏勒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失仪，但难掩对如此近距离面对怪物心生出的反感。
“没什么，要不是在战场上和这些东西面对面对过，恐怕，我也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拓跋山月淡然地说。
“这个东西上过战场？”阿苏勒皱眉询问。
“我亲手杀过几十名不止。”拓跋山月解释道，“前段时日，离国动员三万精兵出九原城，经沧澜道，突破了涩梅谷，踏入了我国边境。下唐将士又发现了赤牙的踪迹，应该就是之前在峡谷袭击的那波余兵。”
“离国人想至世子于死地，竟然动用了这种禁忌的东西。世子途中遇袭，是拓跋山月保护不力，所幸世子无事，否则我对大君和国主都无法交代，唯有自裁以谢天下。”
“这也正说明，我们和青阳的结盟，击中了离国的要害，他们才会对世子下此毒手。”主位上的百里国主一只手轻叩着案面，“嬴无翳若以为，有那些卑劣的赤牙，就敢对我下唐为所欲为，那他就想错了，我下唐坐拥□□之威，最不惧的就是威胁。”
百年前晋北引发澜州动乱，中州王域嬴氏出征平复，后因长期的滞留与政治干涉，嬴氏逐渐变为澜州南部的军事隐患。皇室出于多方的考虑，封嬴氏为诸侯，立国号为离，并把荒芜贫瘠的越州定为其封地。一开始离国虽军事规模不大，但民风彪悍，士兵战力很强，曾屡次勤王，为皇室剿灭过意图作乱的诸侯，一直是皇室倚仗的忠臣，所以皇室对其一直都是褒赏有加。现在的离国公嬴无翳，还建立起了骑兵队伍，连一向不服的越州河络王国也都膺服在武力之下，离国遂成为东陆雄踞一方的军事大国。
但在下唐与青阳的南北之盟后，北陆最强的骑兵将会成为东陆最富庶的诸侯国的盟友，离国不可能无动于衷。
阿苏勒看着眼前的怪物，令他作呕，想起峡谷那一晚的场面，一股火焰在心口跳跃，血液加速了流动。
“离国人如此恶毒对待我的贵宾，我下唐必定以牙还牙，世子一身系两国同盟，更要珍重身体。”百里国主意味深长地叮嘱到。
看似关心的话，更多是在提醒。阿苏勒瞥见还在喊叫的赤牙，他喉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俯身冲出了殿外，站在长廊中，不住地干呕。
高高的宫城戒备森严，隔住了潜藏的凶险，但隔不住风，寒冷的风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个又一个回廊，也吹在人的身上，让人更加的清醒。
铜铸的香炉中沉香木被点燃，幽幽的香气渐渐弥散开去，远处高阁上传来钟鼓声。
回到归鸿馆的阿苏勒，坐在了书案前，桌上摆着他贴身的佩刀。临走前阿爸曾带他到峡谷边，将命人打的一把新刀鞘交给了他。
“你要记住，刀术虽是杀人术，可刀鞘是仁心，有刀鞘的刀才能保持锋利。”
阿爸离别前的这句话，他一直谨记。
默默地坐了良久后，阿苏勒又拿起桌上的另一把匕首，匕首朴实的刀鞘雕刻着荒文图腾，拔出时声音里带着金属的脆硬，这原本是他送给苏玛防身用的，可苏玛还从未使用过。
轻烟隐隐绰绰，心里的事无法再静下来，现在，当执刀者决定出刀时，就必然要脱离刀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