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侯府中,铁手刚从议事厅里出来,看到依依哼着小调往外蹦,连忙叫住她:“依依,你又要去哪里?我让你看的书看完了吗?”

    被逮个正着,依依口中的调子戛然而止,不得不停下脚步,她连忙摆出笑脸:“嘿嘿,铁手哥哥,我就随便走走。”

    “今天是中元节,街上人多,你别到处乱跑。”

    “早上已经给爹爹娘亲上过香了嘛,你今天要巡街,晚上又没有时间陪我放法船,那我就跟朋友出去逛逛咯。”

    “朋友?什么朋友?”铁手走到她跟前,“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有啊。”依依连忙摆手矢口否认,她最近应该蛮小心的,除了在街上戏耍了两个纨绔子弟,还有进宫差点被当成刺客,还有偷偷跑去了演武场……应该就没有什么了吧?

    铁手有些无奈,还是耐心地教导着:“追命的事情我知道你想帮忙,但是你不应该直接去找青阳世子,还带着世子满大街逛,这太不成体统了。”

    原来铁手哥哥指的是这件事,追命那个大嘴巴。依依心里暗暗骂到,又面对哥哥笑,视图蒙混过去:“远来是客嘛,我只是尽尽地主之谊,而且世子人很好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狡辩,青阳世子是国主的客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尽地主之谊。”

    被哥哥一训后依依也不敢再吱声了,撇着嘴低着头,用脚在地上划起圆圈。

    铁手瞧着她这样又有些不忍心:“依依,你快要满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平日里你喜欢什么想买什么,我都由着你,但是你不能太没规矩,天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寻常人家的姑娘,早早定了亲,这个岁数就嫁做人妇,可依依一直是这么个长不大的性子,铁手也就没有勉强,想着万一许的人家对她不好,还不如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也好照顾。不管是文学书经,还是兵器精蕴,铁手都有让依依学习,就是希望她可以静下心来,不要总想着玩,教武功更是为了让她自保。但依依总是三天两头的惹事,虽然她本意是为了帮人,可方式方法太过莽撞,自己有时候训也不是,不训也不是。

    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铁手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的嘱托,不由得感慨:“依依啊,世叔常教导我们,言于行律于己,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正所谓……”

    说着说着铁手转过头,依依却早已不见踪影,独留他一人站在庭院中。

    “来,随便看看吧。”

    街上摆着各种货物的商贩们吆喝着,卖脂粉的老板看到姑娘们经过,连忙打开一盒胭脂,邀请她们试试。有善于口技者嘴里叼着木凳,一个叠一个,足足垒起一丈高,看客扔出了几枚铜板打赏,一枚沿着石板路的缝隙一路滚远,就有孩子跟着追上去捡。

    “你要不要试试看?”依依拿着一个罗汉面具,举起到身边人的脸前,面具刚好可以盖住他的整张脸,“你想要这个吗?”

    阿苏勒没躲闪,任由女孩比划着,等女孩移开面具后,对视上她的眼睛,轻轻一笑,摇摇头。

    依依扁了扁嘴放下了面具,今天她特意找青阳世子出来,带他逛了好多条街市,看到有意思的铺面,就拉着他上前观玩,想让他开心起来,可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抱歉,我还未能劝说国主取消结亲的事情……”阿苏勒低沉沉地开了口,两国联盟,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件事情确实不易,但答应事情却没能做到,他心中充满歉疚。

    依依这时反应过来,原来世子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开心啊,她连忙笑着说:“没关系的,羽然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

    自她知道青阳世子来到下唐的缘由后,更能够明白其中的利弊,之前是自己太天真,如果世子开口惹怒了国主,那就是害了他。虽然下唐的兵力比不上青阳,但是国主手里还攥着青阳百姓过冬的粮食,她不能这么自私。

    “我已经和羽然说过了,既然国主还没有下旨,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办法总是会有的。放心吧,我不会把你的名字挂在城楼上的。”依依故意打趣着,想逗他笑,但见少年还是愁眉不展,依依担心地望着他,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好的了呢,“你的心事实在是太重了,要多笑一笑,放宽心才好。”

    “归尘记得了。”阿苏勒浅笑答应后,又低下了头,他知道女孩说得对,但在大殿上看到的怪物,让他不断想起在峡谷中苏玛倒在眼前的那一幕,心中既悲伤又愤怒。

    “前面是我们这有名的青龙寺,那的签可准了,我带你去看看。”依依又来了兴味。

    “归尘就不去了,我们草原人的命运都是天生决定的。”阿苏勒留意着周围,有一点分心。

    “哎呀,走嘛,就当是陪我去。”依依推着他往前走。

    青龙寺的前殿坐立着数尊罗汉像,后殿佛像静静坐在莲花座上,高挑的楼阁上下环绕着空灵而悠远的木鱼声,香案上插满禅香,细长的烟逐渐升高,然后散开。

    这还是阿苏勒第一次看到东陆的佛像,和他们蛮族的始祖盘鞑天神很是不一样。不过即使信仰不同,阿苏勒还是学着女孩双手合十的样子,静跪在佛像前,没有轻怠。在青阳时,他见过合萨祭祀,礼节固然有差异,但敬畏的心是一样的。

    “你方才说,若是吉签便能得到保佑,那若是凶签呢?”

    “那就多试几次呗。”

    依依拜完佛像后,拿起签筒在手里摇了摇,一根木签从筒孔掉落,她还没有来得及捡起来看,烟忽地散乱了,穿着青灰长衣的男人从侧殿的厢房走出。

    男人颇为意外,身为下唐的贵客,青阳世子身边居然没有带任何仆从,一身素衣出现在这里。

    “息将军。”阿苏勒认出了男人,恭敬地行了个东陆礼,他记得这位在演武场上坐在百里国主身边的将军。

    “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息衍,见过世子殿下。”息衍回礼后,又看向旁边的女孩,“这位是?”

    依依不敢失礼:“神侯府凌依依,见过息将军。”

    息衍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诸葛大人府中的。”

    依依抬眼去瞧,她以前只远远观瞻过这位名声赫赫的息将军,从来没有说上过话,没想到这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态度这般和善。

    阿苏勒看到男人的手中握着一根木签:“息将军也是来求签的?”

    息衍笑笑:“我一个人没事做,出来走走,但听说这里的签不太准。”

    “息将军为何说不准啊?”阿苏勒不解,这与女孩给自己介绍的说法可不太同。

    “我来求过几次,也并无大事,一求雨多风少,能让我花圃里的紫琳秋常开不败,二求,我那位同样喜欢紫林秋的朋友能常来赏花。每次倒都是上上签,雨多风少求得,但那位朋友却总不见人影。所以我说,这里的签不太准。”

    “今年不行,就等明年啊,总会等到的。”依依主动宽解,说得真诚。

    息衍看着自己面前的小丫头:“这花明年再开,就不是今年这院子花了。紫林秋这花,春天生发,秋天枯死,一生只开一次。”

    两个人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简短的一句话里,五分漫不经心,五分黯然神伤。

    收起流露出的那份情绪,息衍又淡淡地说:“今日城中格外地热闹,热闹得不同寻常。世子还是早些回宫,这南淮风光,以后有机会欣赏。”

    息衍朝两人颔首,背着手踱步走出寺庙,很快就走出去得很远了,寺里灯盏一亮一暗。

    “息将军的话我怎么不太明白,你明白吗?”女孩看向身边的人。

    “归尘也不太明白。”少年说不清,只觉得寺里的穿堂风带着些萧索。

    离开青龙寺,磨光的青石路面反射着月光,女孩和少年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上了直通宫禁的步道。

    街边响起咒语般的吟唱,每年这个时候,南淮城都会来不少萨满表演的戏班子,他们穿着异族服饰带着面具,帽上的彩穗遮着脸,在腰铃、铜镜、抓鼓,各种器具的配合下,一边敲着一边歌唱。

    长街里人来人往水泄不通,依依被那热闹的声音吸引,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想挤到最前面去看,但跟着她的阿苏勒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如此热闹的场景,可他心里却觉得愈加冷清。

    到表演的最热之处,法师点起了火把,阿苏勒顺着火星窜起的方向抬起头,看见不远处高楼上有一个黑色人影,可眨眼间人又不见了。

    有人在跟着他们。

    依依撞上了突然停下的后背,阿苏勒立刻转身慌忙告别:“我想起来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留下这句话的阿苏勒快速穿过拥挤的街道,进入了一个小巷中。

    “诶?”可那明明不是回宫的方向,依依不放心想要和他一起,却被密集的人群阻挡住了,没能追上。

    细长的深巷里,两双急匆匆的脚步一前一后,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走在白衣少年后面,斗蓬之下,隐隐可见一把双刃弯刀,黑衣人紧跟着自己的猎物,不敢有任何疏漏,白衣少年加快了步伐,窜入巷子拐角。

    雷电闪过,大雨倾盆而下,路上的行人们纷纷奔跑躲避着,原本喧闹的街道很快变得空无一人。

    少年从拐角处转过身来,一改往日的温和,变得怒目切齿。

    黑衣人这才发现自己中计了:“青阳世子,原来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阿苏勒确实是有意为之,上次出宫他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既然离国的目标是他,那么城内也很有可能已经有潜入的杀手。所以这次,他刻意去往热闹的街市,想要将暗中的人引出来。

    “我记得你脸上的刀疤。”阿苏勒厉声说到,虽然黑衣人并没有穿着那日的铠甲,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在峡谷中被他划破面具的杀手。

    “你记住了,我叫吕归尘,青阳部吕氏帕苏尔家的儿子,你杀了我的亲人,我以草原的规矩向你复仇,盘鞑天神在上,我对我的复仇无怨无悔。”

    少年的声音穿透大雨,他的拳头在抖。匕首出鞘的响声有如弹一根高弦,少年敏捷地扑击出去,刺向眼前的黑衣人,两人在狭窄的巷道中交手。

    白衣少年以腰劲带动旋转躲开了黑衣人的大刀,又趁势从另一侧接近,匕首连连插入黑衣人的腹部,每一刀都像疯了一样,黑衣人却好像没有痛感似的,一脚将其踹开。

    少年摔倒在地,手中的匕首被打落出很远,他便顺势捡起路边的长棍打在黑衣人身上,但击中那人僵硬的肌肉后,木棍直接断成了两截。

    随即,黑衣人将少年逼至墙角,用手中的弯刀砍中他的左肩,少年吃力地握住肩上的利刃,素色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血从他的肩上流出,晕染出一大片鲜红色,但他还是没有任何的退缩。少年咬紧了牙,表情混合着痛楚和愤怒,疯狂而悲切。黑衣人见状抓起衣领将他扔了出去,少年狠狠地摔在墙边的竹排上,然后滚落下来。

    雨越下越大,激烈的雨滴打在地面,在石砖地的凹面汇聚。

    黑衣人举起弯刀就要砍下去,就在这时,一支长□□中了黑衣人的腹部,是姬野。他回家途中路过附近,听到打斗声,便闻声寻来,认出了倒在地上的人是青阳世子,另一个人正要对其痛下杀手。

    黑衣人被姬野逼着倒退数步,近距离的格斗中,长枪并不占优势,黑衣人忽地用刀自下而上抄出,一脚踢开姬野。阿苏勒愤然起身整个人扑了上去,抓着黑衣人的头,敲打在石阶上,黑衣人立刻头破血流。但黑衣人又猛地翻身,使出凶蛮的一拳,将压制自己的人击倒。姬野大喊着剧烈推进手中的长枪,长杆擦着掠过黑衣人,砰的一声,枪头插入了一旁的门框上,锥尾嗡嗡地振动着,他还没来得及拔出来,黑衣人用捡起的木棍打在了他的身上。

    此时阿苏勒发现了杂物堆中的麻绳,他立马抓起,从后面套在了黑衣人脖子上,嘶吼着用力将其朝长枪的方向拉扯。姬野也看出了他的意图,顺势凌空而起,双脚以同样的方向猛地蹬出,踢中黑衣人。在两人的双重发力下,黑衣人的胸口直直穿透在了枪尾锋尖上。

    被洞穿胸腔的黑衣人吐出一口黑血,瞪着眼睛,无法再反击。

    看着黑衣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阿苏勒才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巷道上方的高楼中,手持乌鸦的男人目睹了全程,这一切好像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姬野拔出门上的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脚踢了踢黑衣人,他还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

    确认黑衣人彻底断气后,姬野又走近坐在地上的人询问:“你没事吧?”

    阿苏勒还是一言不发,原本干净的脸庞,因为打斗染上泥泞,整齐的束发变得散乱,碎发沾着雨水贴在额间,他的双眼通红,重重地喘息着。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沉默了许久后阿苏勒才出声。

    姬野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喜欢多管闲事,不过以前见到的那些世家公子,永远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着走在路上,但这位世子刚才竭力战斗的那股劲,和比武场上那些青阳武士一样,他觉得他们似乎在某一种层面上来说很像,比起他的弟弟,这样的人和自己更像。

    “你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姬野丢下这句话,消失在了雨幕中。

    瓢泼大雨中又只剩下一个人在黑暗里默默地坐着。

    阿苏勒捡起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步履踉跄,走出小巷。一步一挪,苦楚酸涩涌上心间,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在长久的压抑后,又不知道该在何处释放。

    他开始笑,带着痛楚畅意地苦笑,然后停了下来,跪在石板路上,双手举起匕首,怆然泪下,放声高喊。

    “苏玛!阿苏勒……阿苏勒给你报仇了!”

    黑夜里,雨水冲刷着斑驳的道路,像是要带走所有的痕迹。

    依依沿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走了无数个巷子,问了好几个路人,可是哪里都没有找到人,她只好去到回宫的路口附近徘徊。

    大雨落下,依依也没有伞,就躲在路边窄窄的房檐下,雨水三两颗的滴到她的脸颊上,顺着脖子滑入颈间,凉得她打了一个寒颤,来回搓着手,但眼睛还是不停在路口张望,过了好久,才看到一个白衣少年从雨中走来。

    湿透的衣衫包裹着他的身躯,显得更加消瘦,脸上不住淌落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空气中,雨水的味道混合着泥土,还有一丝血腥味,那个人满身疮痍,带着肃杀之气,仿佛是从痛苦的炼狱中归来。

    阿苏勒看见了女孩,他似乎反应过来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很吓人,他停在了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他第一次有种想要钻到地下逃走的想法,怕惊吓到别人。

    女孩并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不顾大雨直径上前,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随时可能倒下的少年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像是漂浮在洪流中千疮百孔的独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归鸿馆内,少年呆呆地坐在床榻前的台阶上,肩上伤口的鲜血已经开始凝固,他环抱着双膝,好像还没有回过神。内侍们想让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处理伤口,但怎么说话,他都不搭理。

    依依拿过御医准备的伤药,走向如礁石般枯坐在台阶上的人,蹲到他面前,用干净的绢布轻轻地给他擦拭着手上的污渍:“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

    房间里点满了蜡烛也烧起了炭火,但空气里还是感受不到什么热气,只觉得冰凉。

    阿苏勒头发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顺着鬓角流下,眼眶里又泛起薄雾,慢慢开了口:“我是苏玛最后的亲人,如果我不替她报仇,就没人去了。”

    依依一惊,虽然猜到他这身伤一定是跟人交手过,但没想到是为了报仇,“苏玛”是谁?又是被何人所杀?

    “她……是谁?是怎么过世的?”依依小心翼翼地询问,生怕牵扯到他心里的伤痕。

    “苏玛是我的妹妹……她是为了救我,才被离国人杀死的。”阿苏勒嚅动着双唇,峡谷之战的悲痛,他一刻也未曾忘记,“是我不好……”

    少年竭力绷着自己的情绪,却掩不住那种深厚的悲伤,依依满眼心疼。亲人离去的切肤之痛,自己非常明白,她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轻轻地摩挲着还沾着污痕的手背,想要给予他一点温暖。

    “你不要这么想,那只是个意外,不是你的错。”

    女孩的手是那么柔软,好像云朵般化在触碰之间,阿苏勒感受到传递来的一丝丝温热,手颤抖了一下。

    “她救你,是因为你是她的亲人,我也有哥哥,那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你的妹妹那样勇敢,但是有一样我可以肯定。”依依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更为真切地看着少年,“你妹妹一定是希望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而不是背着包袱,痛苦地活着。”

    她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将心比心,如果换做自己,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哥哥活在自责之中。

    “我相信,只要你一直想着她,你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安心的。”

    甘霖般的声音,浸润着干涸的平原,心里裂开的那处沟壑,渐渐融合。阿苏勒想起苏玛在他掌心留下的字,泪珠从脸上滚落,滴在女孩的手背之上,那处泪痕似乎可以将人烫伤,但是女孩没有放开手。

    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顾盼流转,少年可以看见女孩眼中映射的烛光,交融着她的双眸,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亮,烛火摇曳,点亮了整个夜晚。

    放下和忘记又有什么区别。

    放下不代表忘记,而是将思念的人刻在心里,带着对他们的情感勇敢的活下去。

    一夜的大雨后,第二日天空放了晴。

    早早起身的依依推开房门,前院传来嘈杂的声音,她踏出屋子走到前院。

    几拨巡防的队伍正列队出府,人数比往日多了几倍。

    依依连忙跟去门口,拉住守门的护卫问:“这是怎么了?”

    那个护卫压低了声音,在依依耳边悄声说:“昨夜青阳世子受伤,宫里都传遍了,刚好府里又接到有人斗殴的线报,铁手统领已经和诸葛大人一同去向国主回禀详情了,现在城内要加强巡逻。”

    铁手带队赶往事发地时,只剩下被杀死的那个黑袍人,堆放杂物的巷子里有明显的打斗痕迹,竹竿上的刀口切面也很新。街头行刺,世子受伤,又是满城风雨。

    “听说啊,青阳世子昨夜就向国主请了罪,说是他自己引来的刺客,你说这不是胡来嘛……”

    依依想起昨天的事情,后来时间太晚自己走得急,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还是得去看看才放心。

    “对了,姑娘,统领说有事要找你,让你留在府里等他回来,你别跑啊。”

    护卫想起铁手留下的话,刚要转达,依依又撒腿往外跑去,他只得扯着嗓子喊,但是女孩远去的背影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一会就不见了。

    脚步匆匆,来到归鸿馆的依依本以为自己进不去,想好了各种说辞,但不知道为什么,内侍们好像早就得到了什么吩咐,没有阻拦。

    归鸿馆的寢屋里,床榻上的人平静地躺着,嘴角还带有淡淡的微笑。茶案上笼子里的小飞鼠发现了来客,扒拉起笼边木框,进入屋内的依依没有叫醒熟睡的人,而是拿起了笼子,坐在一旁的门槛上逗弄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几声轻笑,将睡梦中的人唤醒,阿苏勒起身走下床榻,绕过屏风循声而去,她果然来了。清晨的阳光下,橙色的身影看起来暖洋洋的,阳光在她扑闪的睫毛上跳跃着,如同精灵般,脸颊透着柔和自然的嫩红,一瞬间有些看不真切,好像随时会消失。

    “你醒啦?”依依感觉到光线被人挡住,抬头看见了站在自己前方几步远的人。

    “这是我来南淮睡得最舒服的一觉,没想到就睡过头了。”阿苏勒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声音听起来轻快了不少,他久违地睡了一场好觉,梦里没有出现那些惊骇驳杂的画面,难得的平和安详。

    “平日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没想到为了报仇,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依依抱着小飞鼠的笼子,端量着自己面前的人,他昨晚的伤可不轻。

    阿苏勒走到依依身边,背靠在门框上和她并肩而坐:“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就是这样,你的亲人如果被人杀了,那你就算追到天边去也要替他报仇,不过阿爸说这是陋习,因为两家人总是互相杀来杀去的,最后男人就都死光了。”

    依依想起之前他说过,他只有四个哥哥:“苏玛不是你阿爸的女儿吧?”

    阿苏勒点点头:“嗯,苏玛是我表叔龙格真煌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姐姐龙格沁,我被送到真颜部后,一直和沁姐姐、苏玛一起生活,可后来,龙格阿爸死了,沁姐姐也死了。”

    在物资贫瘠的北陆土地上,部落之间总是会为了争夺资源出现冲突,常年征战不断,但他们拥有一个政治共议制度,库里格大会,决定着草原上的各种大事,诸如战争、迁徙和新大君确立等等。

    多年前,龙格真煌在库里格大会上提出,希望各部落能够帮助真颜部,提供可供牛羊放牧的水草,让真颜部的百姓可以渡过饥饿,但没有部落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分享草场,而是纷然指责真颜部。失望的龙格真煌愤怒地宣布退出联盟。然而,退出就是公然反叛,反叛就意味着战争。

    “为什么要……”依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问下去,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阿苏勒知道她想问什么:“我也一直想不明白,阿爸每年都会去他和龙格阿爸钓鱼的地方祭拜,可还是阿爸灭了真颜部。我曾问过阿爸为什么,阿爸却只说,即使说了我也不会懂。”

    可就算他什么都不懂,但他知道,龙格阿爸是他的家人,为此他怨了阿爸很久,也一度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阿爸,如果他放下,又觉得对不起龙格阿爸。

    “然后只有苏玛和你一起回到了青阳?”依依歪着脑袋看着他。

    “是,可是按照草原的惯例,战败的部落,男子处死,女人和幼儿不杀罚做奴隶,发到北方放牧,有一些还会被分给贵族使唤。苏玛本要被分给我叔叔的小儿子丹胡,就在北都城门前,我打了丹胡,拿刀指着阿爸。我都不知道当时自己哪来的胆气,可能就是想着不能让苏玛落入狼窝里吧。”阿苏勒低下头,他知道自己没本事,但苏玛只剩下他这个亲人可以依靠,所以自己怎么都要照顾好她。为了保护被俘的真颜部牧民,他接受了阿爸给予的世子之位和奴隶王的头衔。

    “你用刀指向了自己的阿爸?”依依有点惊讶,这样的举措与少年斯文的外表很是不符,但想到他昨夜那般豁出去报仇,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是,如果我不那么做,我对不起龙格阿爸。”阿苏勒继续说,“回到青阳后,帐篷里除了我和苏玛,还有了大合萨、英氏姆妈、铁颜、铁叶,渐渐热闹了起来。北都城的气候不如南方草原温热,但是和大家在一起,日子也过得挺开心的。有时候我也怕自己会忘记龙格阿爸,忘记沁姐姐。大合萨说人总是会变老的,有一天我会老得像他一样,记不清很多事情。”

    阿苏勒凝视着远处,感觉围在帐篷里的桌炉前吃手抓饭,好像还是昨日的事。

    “草原上是什么样的啊?你跟我讲讲吧。”依依突然好奇起来,放下小飞鼠的笼子,往身边人的方向挪了挪,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呢。

    阿苏勒看着突然凑近的小脑袋,哑然失笑,她的想法总是这么跳脱:“你想听什么?”

    依依想了一下:“你们青阳有什么节日啊?”

    从窗户透入屋内的阳光慢慢扩散开,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少年侧过身,面对着女孩。

    “在我们青阳,每到月圆之夜,会宰羊烤起来,然后升起篝火,所有的年轻男女都会过来,大家喝了酒就去河边唱歌,唱着唱着就知道自己喜欢谁了。”

    “听起来有点像东陆的怀月明节,然后呢?然后就上门提亲吗?”

    “倒也不是,男孩第二天会把自己打来的一直野雁,一只野兔,还有一只野羊,挂在女孩帐篷外面,女孩要是收下了,就算定了亲,晚上两个人自己找地方相会去。”

    “相会了又怎样呢?”

    “相会了就……”被问到没有过的经历,少年有点答不上来了。

    女孩不断地追问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笼子里的小东西没人陪它玩了,就扒在木框上,一伸一缩地往外探头。听到新奇之处,女孩还会忍不住蹦起,绕着少年转来转去地兜圈子,然后又坐下。从清晨到晌午,红日高悬,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声声句句环绕在密密排列着的书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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