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应一年前见过古彦涛。

    彼时正值他换防经过,顺路到端州拜访古大人。

    古大人是父亲故交,当时一面,是席上见的小公子。

    古大人简朴,桌上菜色已算丰盛,他百般嫌弃不好吃。祖母抱着他哄道,“回头让小厨房另做你爱吃的。”

    他勉强吃了两口道要学沈应骑马,祖母溺爱召来府中仆役驮着他满园走,他摘了一根柳条作马鞭。

    古大人摇头,多次向他表露担忧之意,“老妻溺爱,我有心教他却不能同心用力…我百年之后,此子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如今小小人儿,脸上满是坚毅,不见丝毫骄纵。

    古大人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何处?”

    古彦涛脸色泛红,小声道,“记得,祖母让仆役给我当马骑…”

    他垂头脸上有惭愧之意,沈应摸摸他的头,温声道,“沈哥哥提起不是要笑话你。”

    “世道艰难,不能像当日一样件件如意。其中艰难你已亲历,不需我细说,古大人之教诲要谨记在心,宽裕时当思艰苦,困境中不忘初心。”

    古彦涛正色,他年纪尚小,虽然还有些懵懵懂懂,却与当日的古小公子天差地别了。

    “你是好孩子,古大人会为你感到骄傲。”

    提起古大人,他眼眶又红了,“只恨我年纪小,不能亲手抓住凶手,为祖父报仇。”

    “沈哥哥定会抓住凶手,以告慰古大人在天之灵。”

    “你方才言陆姑娘不是凶手,那你可知她来历?”

    古彦涛愁眉苦脸,“我那时觉得她不配教我,没有细问,只知道她四书五经皆熟,善作画。”

    “是了,言老汉说古大人聘她教你读书。”

    “旁的我就不知了。”

    “无妨,若想起什么来,便让人找我。”

    今日收获颇丰,沈应不再留他,古彦涛自己跳下椅子,去寻祖母。

    心肝宝贝失而复得,古家祖母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备了厚礼要谢宋青之和神武军,小公子一回府里稍有了一丝喜气。

    沈应与连旗等人商议,按线索,两人认为宋青之所言可信,斥候一众也单独盘查过,与他所言差不了多少,其中没有疑点。

    跟踪言老汉等人多日的的军士也回报,三人没有其他交集。

    “按现下众人证词,这凶手莫不是太闲了?”

    连旗推开案上文书,连看了一天,他眼前发黑实在受不住。

    严怀渊轻揉眉心,看向窗边。

    沈应正借外面日光详看手中证词,“…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杀古大人和门口两人的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

    连旗和严怀渊没想到他琢磨这个,直起身竖起耳朵细听,“如果不是同一人,也就是说宋青之敲门后,屋内凶手灭了灯早已离去…”

    而是躲在某处另一个凶手,杀了伴读和萧文书,或许凶手本想取两人性命,却不想宋青之一行没有走远。

    以至未能成事。

    “可杀他们两人又是为了什么…”

    “…可惜萧文书还未醒,我倒是好奇他为何半夜去见古大人。”

    “这几日你去萧府,他情况如何?”

    严怀渊摇头,“伤在脖子上,他若醒来能不能说话都成问题。”

    连旗猛然想起一事,跳起来道,“不若我们写信去书院寻白鹿先生?”

    与其在这里苦恼,还不如请白衣圣手,严怀渊大喜,“小连子说得对!先生心系家国,她能出手萧大人也能早日康复!”

    “甚好,我随后修书一封。”

    沈应眉间稍缓,这几日当真忙昏头了,竟不记得可以寻白鹿先生相助。

    先生妙手仁心,料想不会推辞。

    “知早,这就是那女子报路引损毁的文书?”

    案上书文,有一封字迹不同,严怀渊抚掌赞叹不已,“撇开嫌疑不说,她一手字就与旁人不同。”

    “我怎么没看出来?”连旗从他手上一把抽走,“都是一横一竖,哪里不同…”

    “跟你说简直对牛弹琴,不说也罢。”严怀渊嫌弃挥手。

    连旗也不恼,笑嘻嘻地,“要说字的话,你该问知早,他有一封宝贝得紧的书信,字才叫妙!知早你说两人的字,谁更好?”

    纸上所书极妙,那女子的确有一手好字。

    沈应闻言不语,左手轻轻摩挲腰间锦袋。

    他眉眼散了几分冷意,“两人字迹不同,不能比较。”

    那封信多少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里,他曾拿出来在灯下细看…

    揣摩那人是在何种心境下写的此信。

    他起初看到这一纸公文时也曾疑过。

    但到底不同。

    “你们说古大人把公文跟书放一起,有何用意?”

    “公文直指此女,书指何意却不知了,这几日我还未曾参详透彻。”

    话到一半,沈应突然想起,“这几日可看见过古彦涛?”

    连旗挥手不以为意,“小孩子贪玩,忙着做小玩意。”

    难道没过几日就故态复萌?沈应摇头叹息,“我去看看。”

    府中仆役报小公子在院子里,沈应穿过庭院,树荫下,小小人儿不知在捣鼓什么,他专心致志,脚边堆着不少竹条,沈应走近也不曾发觉。

    从后一瞧,在做纸鸢。

    纸鸢须得将竹条片成竹片,用细线绑成骨架,再糊上宣纸,古彦涛心无旁骛,鼻尖冒汗小脸红扑扑的,手中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初次。

    沈应静默,从后看他削出粗细均匀的竹片,待他放下小刀才道,“外头晒,进屋吧。”

    他闻得是沈应音色,绽开笑脸,末了又将竹片往后一藏,“沈哥哥…我…”

    沈应只当没看见他窘迫,示意他坐,“竹片削得不错,不是第一次做纸鸢?”

    “是初学,不过陆姐姐说之前削的竹片不能用,我重削好几回了。”

    沈应拿起竹片细看,“你之前说过她要教你…”

    古彦涛拿起细线绑骨架,“是,前几回做得不好,骨架一边大一边小。勉强飞上去了也不长久。”

    他小手灵巧系线,指着纸鸢对沈应道,“陆姐姐说飞不起来是因中线不正,一边大一边小便不能维持纸鸢平衡。”

    “她道做人当像做纸鸢,中线立正,持心正直,才能长久。”

    她对古彦涛,分明是用了心的,此女…实在捉摸不透,沈应静默了一瞬,“是,她说得对。”

    古彦涛系完骨架,犹豫道,“陆姐姐不似其他夫子,对我耐性极好,可府里的人都道她是杀害祖父的凶手,我…我…是不是不该信她…”

    他自归来成长许多,可还是年纪不大的孩子,难免感到彷徨…犹豫自己是否信错了人。

    “且不管他人,你自己作何想?”沈应循循善诱。

    他犹豫了几息,最终看着纸鸢坚定道,“她教我持心要正,祖父下棋那天也说她是良师,我还是觉得她是好人。”

    沈应便笑,清绝之意尽散,笑意如暖阳初升。

    古彦涛继续糊纸鸢,沈应顺手拿起小刀,刀柄磨得光滑,是旧物,他一边把玩随口道,“古大人经常与她下棋?”

    “那倒没有,陆姐姐说她不善棋艺,祖父硬要她手谈一局。”

    原来她不善棋,这倒是意料之外,沈应道,“我猜猜,古大人赢了?”

    “是!”说起下棋他眉飞色舞道,“祖父说她棋艺原也不差,他们一来一回说了许久,听得我都困啦!”

    “陆姐姐说…什么《端州志》里写了端阳三景,祖父便约她日后来看莲池。”

    古彦涛指了一个方位,“刺史府的莲花长得可好了!我带你去看。”

    沈应一时没反应过来再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端州志》?”

    他皱眉苦恼地想了想,“陆姐姐说的,应该是这个书名。”

    沈应摸了摸袖子里的书,心中思绪如麻,眸底寒色翻滚。

    怀渊搜查书房,从言老汉那里得知,早前古大人似在翻找什么…

    而他从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两样东西。

    一纸报路引损毁的公文,一本《端州志》。

    本以为公文与姓陆的女子有关,如今看来连《端州志》也是她先提起。

    能让古大人找到后郑重放在暗格里的,这两样东西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凶手在寻的,难道就是这两样?

    他思绪翻涌,不曾注意,不慎碰跌了古彦涛放小刀的盒子。

    盒子为木头所制,光滑无比,里面铺了一层软布,想来主人极为爱惜,沈应弯腰来拾,手却一顿。

    盒子里的软布下,隐隐露了一角白色。

    他拾起细看,以小刀沿着缝线轻割,在古彦涛的注视下,从软布下慢慢取出一纸。

    木盒跟着他好些日子,古彦涛没想到里面还藏着其他东西,放下纸鸢凑到沈应跟前,满眼好奇。

    看得内容一大一小俱是一愣,他侧头指着那纸惊道,“这…这不是祖父写给陆姐姐的关书吗?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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