氶三没有说话,脑中过了一遍仇敌名录,确定没有这样一道声音的之后,仍不为所动。

    太诡异了,荒山野岭的,谁知道来者是人是鬼,竟还能道出他的名字,这不能不叫他谨慎。

    直到来人的模样被风灯闪烁的光芒照亮,氶三警谨的神色这才松懈下来。

    他转身走了出去,诧异不已,“莫恋?”

    莫恋一如既往的端着张笑脸,眼中光芒闪烁,微微行礼念了声佛,笑着看向氶三,缓声道:“惇平一别,已是三载未见。三姑娘,别来无恙。”

    氶三又惊又喜:“没成想会在这儿遇见你。时间过得可真快,三年不见,大家可都还好?”

    莫恋看着年纪不大,十八九岁的模样,多年禅修的缘故,年轻的脸庞俨然流露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慈目法相,他敛眉笑了笑,“小僧与三姑娘命中当有此遇。不过,眼下还请重聚的欢叙稍候片刻。救人要紧,三姑娘。”

    原来在倾塌一半的主殿背后,还有一间尚存完好的庑房。

    氶三跟在莫恋身后,背着意识断续的女子走进屋子,将人安置在一张褪色长榻上。

    室内洁净温暖,桌椅几榻归置整齐,满屋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神龛佛像锃亮如新,蒲团痕迹依稀,种种迹象都在表明,有人长久住在此处。

    一瞬的思疑闪过脑际,氶三看向背对着自己的莫恋,心中有很多话要说,却也知急不在一时,目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处理。

    换好干爽的衣服后,氶三静静候在一边。

    不多时,莫恋把脉结束站了起来,转身说道:“药水,纱布,蜡台,刀具,夹板,剪刀,伤药都在一旁,有劳三姑娘了。”

    当下时候近临子夜,虽说医者眼中无两性之分,但另有契合性别,又懂得岐黄之术的人在,自然是由他这个“姑娘家”去近身照顾另一个姑娘家较为妥当。

    是的,他又成了女儿身,更准确点来说,她又恢复了女儿身。

    自打记事起,氶三就直面一个非常可怕的事实:她在世人眼中,白昼时为男,入夜后为女,对此变换,便是身边最为亲近之人,竟都不觉有任何不妥。

    但于氶三而言,此事诡异错乱得让她深陷渊薮。

    明明在她看来,自己分明是个女儿身不错,可为何白日里他们都把她当成男儿对待,即便自己作女儿打扮,也依旧如此,及至夜幕降临,才又认她为她?

    由于性别认同带来的情感淆溷,小时候的她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性子逐日古怪,或许正因如此,她才遭养父母遗弃。

    所幸后来她遇到了改变她一生观念的大哥,明白我即是我所是的道理,便开始慢慢接纳世人如常,于她却觉束缚的目光。

    男也好,女也罢,其实都是她自己。

    她很清楚自己是谁,因而坦然去做自己,那便好了。

    只是在偶尔软弱退缩后,被取笑男子汉怎能如此时,心头才隐隐漫出一丝委屈来:她就是做不到那样的事啊,这和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

    她白日里一身男子衣装行走,往往待到日头彻底没入群山后,这才欢欣回屋换回女装。

    自从大哥失踪之后,氶三一直在为寻他而奔走,也是为了行事方便,那身她钟爱,视若珍宝的女装便被深深藏于衣箱最底下,十多年来未见天日。

    莫恋盘坐在蒲团上诵经念佛,禅罄韵流,那头氶三小心剪开缠连血肉的薄纱。

    这么个严寒时节,这个貌美的女子却只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脸上是精致媚美的妆容,氶三揣测着,或许她是某个富贵人家府上的舞姬,又或许是刺客伪装成的舞姬……

    听得嘤咛婉转的一声,氶三知道自己走神了,停下来静静听了一会儿诵经文声,手稍稍稳当后,继续进行清创。

    氶三用软布沾了药水,小心地清理着伤口。

    这姑娘身上伤口大小不一,好几处地方都血肉翻飞,惨不忍睹。她只能忍着心抖手抖,尽量轻柔地擦拭着。

    但毕竟是深可见骨的伤势,任凭她手法再怎么温和,该痛的地方依旧会痛。

    可出乎氶三的意料,除了偶尔嘤咛的一声,清创过程中,不肯进行麻醉的女子竟是一声痛呼都未曾发出。

    氶三抬起头,脸上俱是汗水。

    她看着双唇已被紧咬出血,脸色异常苍白的女子,心里是既骇然又不忍。

    将一块软布团成团,递到女子嘴边,氶三轻声道:“咬这个。”

    女子一口咬住,极为虚弱说出两个字:“继续。”

    真狠人也。

    氶三心中满怀敬佩,定了定神继续清理伤口,剔肉,烙伤,上药,包扎。

    待到一切事情完了,东方已现曙光,氶三累成一滩烂泥仰倒在地上。

    这时诵经声戛然而止,莫恋走了过去,看了看安然躺在被子之下昏睡的伤者,又看了看倒地不起,七仰八叉躺着的氶三,惯常平静的双眸里此刻盈满复杂的情绪,心中暗念了声佛,再抬眸时,已极好收敛了多余的思绪。

    一切皆为天命,而命数,不可逆也。

    氶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长榻上,将被子一掀,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环顾屋子一圈,不见预想中的那道人影,氶三下榻走到女子跟前,把了把脉,又摸了摸额头,确定没有发高热之后,便抓起桌上的白面包子,悠然吃着,转身出门找莫恋去。

    此时,莫恋正站在佛塔铜钟旁,长身玉立,手中转着佛珠,脸朝群山闭目静修。

    氶三远远看着他那颗秃了吧唧的脑袋,心中大为感慨:还是叫他给剃了头,这样一来,就更像和尚了。

    还未走近,莫恋便已似有所感的转过身来。

    这当儿约莫午后时分,天色不似昨日阴蒙,阳光依稀,竟有几分温暖的味道。

    氶三一口吞下包子,轻轻踩过泥泞烂浆,走到莫恋身旁,学着他那样极目远眺。

    远处群峰山顶云雾已然开始消散,露出蜿蜒层峦,美如画卷。

    氶三忽然叹了口气,不无怀念地说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一起看风景了?”

    莫恋那双如墨眼眸中闪过一抹近似悲悯的哀伤,望向灰蒙天际,平和说道:“三年两个月十八日。”说罢转而笑问:“三公子睡得可好?”

    氶三点头:“不能再更好了。你可是一直没睡?那姑娘中途可有醒来?昨晚我见她实在难受,便给她下了迷药,让她也好生安稳睡一觉。”

    氶三一连串的发问,倒让莫恋生了一丝恍惚,只觉眼前之人与三年前一起下河捉鱼的少年并无二致,熟悉的感觉遍延周身,却更让他感到忧伤彷徨。

    为什么,为什么昨夜来救人的会是他?

    莫恋久不说话,氶三奇怪看了他一眼。

    莫恋注意到后,立时回过神来,他眉目微敛,慢慢笑开,低声道:“小僧不困。倒是三公子,为何不多睡一会儿,昨晚实在是辛苦你了。那姑娘早先时候醒来一次,进食了些药粥便又睡去,精神看着挺好,想来伤势虽重,但只需安心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氶三笑了笑,看着山下的方向,“伤筋动骨百日养,那姑娘我看体质是好的,如你所说,早日痊愈不是没有可能。照顾病人你我都有经验,只要伤后没有出现太过严重的感染,那便一切大吉。只是,这段时日恐怕有得熬了。”

    与氶三一同长大的莫恋岂能不懂他话中的顾忌,略想了想,宽慰说道:“放心吧,一场大雨的洗刷,足以让所有痕迹归于虚无。早晨小僧下山采买食物,仔细留意过,沿途并没有遗落下那姑娘任何上山的迹象。便是寻踪觅迹的顶尖高手,也难能发现所寻之人就藏在半山处寺庙里。”

    氶三定定看着他,忽一下大笑出声,使劲拍了拍那副稍嫌瘦弱的肩膀,畅然笑道:“莫恋啊莫恋,有你在,我就知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小僧……”

    莫恋才说了个开头,嘴巴蓦然被一只温暖,带着淡淡药香的手使劲捂住。

    那人一如旧日时光那般,整个人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一手缠着他的脖颈,一手捂着他的嘴巴,说话时带出的炽烈气息顺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寸寸滑至心房位置。

    氶三威胁说道:“我警告你啊,不要以为剃了头就可以自诩和尚,我不同意,永远不同意你出家!别再‘小僧、小僧’的自称,我不乐意听!”

    莫恋的耳朵悄然红了起来,只是氶三心情激动,竟没有发现。

    随着莫恋的挣扎,氶三感受到手心处传来清晰柔软的触觉,她微微一愣,不知为何他反抗得如此激烈,下意识便将人放开。

    莫恋气息稍乱,整个人显得有些慌张。

    氶三不明所以,只道是岁月不居,曾经亲密无间的玩伴,三年的隔绝音信,时日不长不短,却足以让他们变得不再那么亲密。

    径自茫然若失的时候,旁侧莫恋突然猛烈咳嗽了起来。

    登时,她明白了什么似的,赶紧温柔拍向莫恋的背脊,担忧问道:“我方才伤到你了?”

    莫非刚才锁住他脖子时,用力过猛,压迫到喉咙了?

    莫恋连忙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温和说道:“小……我没事。”

    但观他脸色潮红,手脚无措,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莫恋穿着单薄,氶三以为他是彻夜未眠,受寒感冒所致,于是不管不顾便探手把脉,发现他的心脉跳得也未免快了些。

    几年不见,他怎么落了个心悸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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