氶三盯着莫恋看好一会儿,不放心问道:“真的没事?”

    莫恋抽回手,莞尔道:“真的没事,”顿了顿又道:“三公子怎么一副盼着我有事的模样?”

    这一句话瞬间将二人之间那点本就不存在的距离轻轻扬散,好像各自都回到了三年前未曾分离的时光。

    氶三也跟着真诚实意地笑了,拍了他肩膀一记,尚有些愤怨:“真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莫恋笑了笑,没有说话。

    氶三也沉默看着他,半晌后才说道:“谁人给你剃的发?”

    两人此时来到了庙门前,莫恋弯腰用衣摆仔细抹去石头上的水迹,氶三坐下后,他也跟着坐下,闻言笑了笑,用一种氶三十分熟悉的眼神笑望着氶三,道:“除了四方寺的老方丈,还能有谁?”

    话音刚落,氶三低声骂了句脏话,咬牙切齿说道:“我就知道是那老秃驴!”

    年少时,她与莫恋以及莫恋的哥哥经常一起到四方寺帮忙。那老秃驴一眼就看中了莫恋,说什么小施主灵知不昧,自性清净,可谓慧根深种,不若皈依我佛,以证妙果云云。

    小莫恋听得云里雾里,小氶三却是听得火冒三丈。

    莫家大娘临仙去时,一再放心不下莫恋两兄弟,病榻前几番叮嘱他兄弟二人余生要相互扶持,更要替莫家开枝散叶。

    老秃驴几番劝人修佛,不就是想要让莫恋出家?出了家还怎么娶媳妇生孩子,枝到底要不要开啦,叶到底要不要散啦?

    作为莫家大娘遗言的众多守护者之一,氶三坚定要替大娘好好看着兄弟两长大,娶妻生娃一样不落,绝不能叫老秃驴的阴谋得逞。

    可偏生莫恋从小就好骗,那老秃驴也不知使的什么法子,每回一到四方寺,不用多久,莫恋便被拐走,跑得没影。

    往往等再见到他时,身边却跟着那惹人嫌的老秃驴。

    远远看他拿着本经书在看,老秃驴不时的为他解释晦涩难懂的经文。一老一小聚首一起,宛若山水画中夕阳树下打坐修禅的师徒僧侣,那般静旷美好的画面,落在小氶三眼中就别提多碍眼了。

    她的做法简单而粗鲁,跑上前乘人不备,将小莫恋直接拉走,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瞪了笑眯眯的老秃驴一眼。

    那时候,他们仨人每日都必须到四方寺帮忙清扫,一日都不能落下。小氶三头都大了,想要彻底阻止莫恋与老秃驴照面,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无可奈何,只能见一次拉人走一次。

    却没想到防了那么些年,最后还是防不胜防,老秃驴得手了,而且还……挺扎手。

    氶三默默收回不受控制的逆手,莫恋一愣过后,皱了皱眉,认真纠正他的叫法:“三公子,老方丈位望尊崇,须得尊称,不可……”

    “不可什么?”氶三眼睛眯了眯,截断话反问。

    她虚长莫恋两岁,年少时便总爱拿捏着哥哥姐姐的姿态,一言不合,以大压小,已养成了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三年不见,这样的习惯仍旧未变。

    当熟悉的威迫感迎面扑来,莫恋适时止住了话语,咳了一声,看似放弃了劝说,缓缓道:“罢了,随你喜欢怎么叫吧。”

    氶三颇感欢愉,却在转眼瞥见他那颗满是青茬的圆脑袋时,又顿感郁闷。

    莫恋一个不防,便又给她得手。

    真真扎手啊。

    圆脑袋倏地缩走,氶三有着好奇,忍不住发问:“你还没受戒吗?怎么脑袋上没有戒疤?”

    在她的印象中,那镇日笑吟吟的老秃驴头顶上,可是密密麻麻有着十二个戒疤呢。

    莫恋看了她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望向远处,淡淡道:“老方丈说我尘缘未了,我执一日未空,便一日不得受戒。”

    氶三若有所思,轻轻“哦”了一声,忽而笑了起来,“不错,老秃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你记住了,日后你还得娶妻生子呢。尘缘未了,不错,哈哈哈。如此说来,老秃驴倒还算是个好人,没有一下子让你回不了头。要不然,你家阿娘连带八代老祖宗可都放不过他。”

    莫恋没有理会对方的僭越话语,望着山间茂林,喃喃自语道:“我应当不会有那个时候了……”

    旁边猛不丁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回头望去,氶三正用力揉搓着鼻子,见他看来,疑惑问道:“你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莫恋看着氶三身上的和尚领长衫,也不知是否因了多年前的一场大病所害,年少时,体型一直比他高大强壮的氶三,越是长大,身型反而越是娇小了下去,不太合衬的衣服绕了半圈才堪堪绑好,在尚存寒意的残春时节,显得过于单薄了些。

    “没什么。山间风大,不若回去取暖吧。”

    “不急,”氶三伸手去拉他,莫恋也只好重新坐下。

    这时氶三脸上重现昨晚的忧虑神态,她认真看着莫恋,后者被她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三公子……”

    “莫恋,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无忧堂的大家……”

    莫恋心头一松,低眉说道:“无须担忧,三公子,无忧堂一切安好。小……我是为游历千山万水而来,半个月前来到此处,心觉欢喜,便住了下来。若是没有重遇三公子,大约三四日后便会离开。”

    氶三了然点点头,后怕似的说道:“我还真是怕了听到不好的事情。我就说,明明据我所知,无忧堂一应如常,怎么突然就在这儿遇到了你……真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原来竟然是这样。”

    莫恋霍然抬起头,眸光微动:“三公子回过惇平?”

    氶三摇头:“没有,始终是近乡情怯,偶尔路过也不敢进城停留。我怕见到熟悉的人和风物,脚步便因此再也走不动道。那可不行,我还未找到大哥,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找到他人为止。”

    莫恋神色稍黯,“我以为……那,三公子是如何知晓无忧堂情况的?”

    无忧堂是一座孤儿收养园,屹立于惇平城风旧河畔已有三十余载,由谁人设立经已不可考究,现任堂主乃从天下第一镖局——万里镖行退任的总镖师萧秀担任。

    萧秀其人相貌端肃,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氶三与莫恋哥俩三人从小到大,可挨了这位堂主不少的惩罚。

    一提起无忧堂,氶三第一个想起的,总是那位面冷心热的长辈,对其是敬重有之,畏惧亦有之。

    氶三莫名打了个冷颤,一个喷嚏控制不住喷薄而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可有听说过一人口?我如今与他们合作,情报互换,各取所需。”

    一人口乃是一个藏于暗处的情报组织,不受朝廷监管,更视朝廷为无物。这样的机构在朝廷看来,可谓是眼中钉、肉中刺,与其有所关联的人都会小心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生怕被朝廷鹰犬盯上。

    氶三与莫恋打小一起长大,自是十分信任他,和他说了,也不觉有何不妥,只是暗忖着,以一人口在外的名声,恐怕莫恋难以接受自己与他们牵连过深。

    在听到一人口名号的时候,莫恋的眉头便已蹙起,说话语气果如氶三所料的那般,担忧满满。

    “一人口行事诡秘,罪业深重。我朝大将横遭狄陈刺客截杀、安州山匪劫掠万斛赈济粮、西境镇州军勾结蛮族叛国哗变,这种种佞事背后,都有一人口操纵的身影,朝廷早已将其视为必剿之瘤。三公子所为,无异于从井救人。”

    氶三轻轻一哂,显然莫恋并没有被糊弄过去,他很清楚自己为何会与一人口接触。

    氶三双手撑在冰凉的石头上,任由身子舒展开来,脸上虽仍是笑着的,可眼底里却已慢慢渗进怅惘之意,“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这样做,普天之大,人海渺渺,我心余力绌,又该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想要找的人?”

    掏出怀中凭着幼时记忆,请人描绘的丹青画像,氶三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借助他人视线,能更快觅寻到大哥的踪迹。然而,寄望越大,失望便越大。这些年来,关于大哥的消息寥寥无几,难得有了一丝线索,却又总是一场欢喜一场空。”

    莫恋眼神复杂,看了眼氶三手中的画像,不自觉间手指用力攥紧菩提念珠,指尖入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忽然之间,两人都不说话了。

    佛珠转动的声音徐徐响起,莫恋闭目轻声诵念经文。

    氶三从沉思中回神,收好画像,习惯性拍了拍旁边人的大腿,却没有感受到莫恋一瞬紧绷僵硬的反应,便已回手继续撑着石头。

    “放心吧,我也是有原则的人,不该碰的事情绝对不会碰。那等祸国殃民的酬金,昧了良心我也不会去领的。”

    山风带着一股湿气,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莫恋停止转珠诵经,润和的瞳仁里隐隐泛着苍凉之色。

    往常可以使他静心离虑的佛经,当下时刻却无法带他走出心的困境。

章节目录

竞千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开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开昕并收藏竞千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