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和医院外头就是跑马场,一眼望去,绿草如茵。

    据说最早这块地方是沼泽地,从前人实诚,黄色的泥水自峡谷流下来,就叫黄泥涌,峡口叫黄泥涌谷;后来英军在此立营,很多人感染热症身亡,就地掩埋,英人称之为“happy Valley”,有往生极乐之意,中文翻译为快活谷;到1846年建立跑马场,1918年一场大火六百余人罹难。

    华人信口彩,越烧越旺,似乎天也从人愿,这块地方果然成了香港有名的旺地。

    言夏推着周奕申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轮椅压过平整的地胶。微风夹着阳光闪闪过去,有青草的香气。

    “花都开好了。”周奕申说。

    言夏笑道:“这边暖和。有个笑话,说诗经上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岭南就不一样了,岭南这边是“七月在野,八月在野,九月在野,十月还在野……””

    话没完周奕申已经笑出声:“言小姐很会说话。”

    言夏说:“我们干这行,不能怯场。”

    周奕申叹了口气:“明朗就不这么和我说话。”

    言夏应道:“我也不这么和我爸说话。”

    周奕申哈哈大笑,几乎被呛住。言夏给他顺气。

    周奕申缓过口气,又喝了点水,说道:“明朗说,你去年来的时候不知道我是他爸,是不是真的?”

    言夏说:“周先生想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周奕申沉默片刻,半真半假道:“言小姐似乎并不想讨好我。”

    言夏:“我讨好得不够明显?”

    周奕申:……

    他有一点意外,也觉得很新奇:“你和雁潮也这么说话吗?”

    言夏:“周朗不许我见姜小姐,怕被我气出个好歹来。”

    周奕申也想起来,不由又笑出声:“这么说的话,言小姐确实算是在讨好我了。”

    言夏认真地说:“我希望周先生长命百岁。”

    周奕申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点点感动,他说:“去年你给的建议很好。”他知道周明娜做了什么。这个女孩儿的方案帮利华安稳度过了飞机失事到赔偿的风险期——“我听说你被连累辞职?”

    “是我急于求成,做事不够周全。”言夏说。

    周奕申微微颔首道:“能够自我反省……也很好。”

    言夏推他走了一段,鸟语花香,阳光充沛,晒在人身上暖洋洋懒洋洋。周奕申忽问:“……想不想来利华?”

    言夏婉转道:“我还是更喜欢做拍卖。”

    “会留在香港吗?”

    “我的公司在南城,虽然还很小,不过发展得不错。”

    这个答案让周奕申很是惋惜。

    他似是自言自语:“想不到明朗……当初我也问过雁潮要不要跟我来香港,她倒是肯来,不过也不肯放弃事业。”

    言夏想不到姜雁潮和周奕申还有这等隐情。倒也有些佩服,那毕竟是三十年前。

    “……但其实也不是人人都能成就一番事业。”周奕申说道,“很多所谓事业,不过糊口而已。”姜雁潮的设计不乏受众,但是这么多年也没成气候。周奕申看不上这点小打小闹。

    “糊口也是好的。成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有时候就差个运气。”言夏温和地说,她想起石生泉和罗言珠,“但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该有一点能够支撑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全心全意依附于另外一个人存在。哪怕是至亲,至爱——人总需要那么一点地方,或者说喘息和自我的空间。”

    周奕申不置可否:“那如果我希望言小姐你离开明朗呢?”

    “周先生只需要让周朗自己来对我说……就可以了。”

    周奕申赞道:“言小姐也是很潇洒的人啊。”

    “不敢。”

    “你不在香港陪他,时间长了,就会淡了。这是自然规律,不是你意志坚定就能够对抗。我现在这么说言小姐可能不信——”

    “我信。”

    周奕申愕然。

    “到走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分手。人和人的缘分,总会有个尽头。不是感情走到尽头,就是时间走到尽头。”言夏说,“但即便是如此,即便到头来免不了分手,我也还是想和周先生说——”

    “你想和我说?”周奕申生出兴趣来。

    “是,我想和周先生说。虽然责任很重要,传承很重要,但是我还是会希望周朗能做他喜欢的事……”

    “他喜欢做什么?”

    “他不想进利华,他说过很多次。”

    周奕申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忽然笑了一笑:“言小姐这么喜欢他,看来我想花点钱把他买回来,一个亿两个亿的,言小姐多半不肯。”

    言夏:“周先生心里他也不止这个价——不然的话,让我花这个钱帮他从利华赎身,我倒是愿意的。”

    周奕申哼道:“言小姐的资产似乎还没到这个数。”

    “我愿意举债。”

    周奕申顿足:“言小姐真是不会做生意——就不会说打个八折?”

    言夏:……

    周朗回来问:“我爸找你了?”

    “嗯。”

    “他——”

    “他和我讨论了下多少钱能买下你。”言夏叹了口气,“周朗,你可真是太贵了。”

    周朗啼笑皆非。周奕申和他说:“你是找了个什么怪物回来。”——他心里吐槽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从前多少年都没想明白他妈当初怎么看上他爸,倒是从这句话里看出来了。确实是有夫妻相。

    他亲了亲言夏:“总之……你别气他就行。”

    言夏回想了下始末:“你放心。”

    周朗闷笑了声。看了一天的报表似乎也没这么恼火了。

    言夏也没想到周奕申从那天开始不断找她聊天。他手里似乎有不少周朗小时候的照片,挺神气活现一小孩。

    再怎么不怒自威的老人说起父子相处的时光,眼神都是软的。

    言夏从周朗的反应就知道周奕申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大概也没法和别人说。她有种她和这个老人拥有同一个爱豆的错觉,俗称“同担”。

    周奕申偶尔也问拍卖的事,他说周朗当初入行,就是问他二叔要了几件东西做敲门砖。

    言夏:……

    周朗说得对,他们不在同一条跑道上。

    “我年轻时候也对艺术有兴趣,不然也不会认识雁潮。”人怀念往昔,难免温情脉脉,周奕申话锋一转,“但是艺术这种东西,你没法当饭吃。做生意还是要做人人都有需求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

    言夏心里想就周叔你这观念,就算你不回家结婚,也迟早被抛弃。

    石生泉拍卖会那天,言夏是有点紧张。周奕申电话过来的时候她还在和助理说话,揣着手机就过去了。

    进房间觉得氛围不对,然后看到温静筠和占了半面墙的平板电视。

    周奕申冲她说:“坐。”

    言夏心里登时明白过来,这个老人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周奕申说:“明朗说言小姐学的古瓷,没想到如今倒是致力于发掘新生代艺术家。”

    言夏说:“古瓷当然是好,就是数目实在有限。而新的艺术家会源源不断。仓廪实而知礼节——人吃饱了就会追求精神上的享受,不独有钱人想,普罗大众也想。艺术从来都不是小众的事。”

    周奕申笑了。他知道她是反驳他前日所说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才是刚需”。他说:“光看没意思,言小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今晚成交额。”

    言夏应道:“不了吧。和周先生对赌,我赌本不够。”

    周奕申看了看她,又笑了一下。

    言夏心里一突:“周先生的意思是——”

    “我输了,你把明朗带回去。”

    言夏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充满,就仿佛整个人充满了气,得意洋洋地往上飘。她甚至没有想过“如果我输了呢”,她拒绝!她不想去想——至少现在不想。她就想,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的喜悦这样巨大,这样明显,以至于周奕申都在这个瞬间生出怜悯来。他想这个女孩儿可真爱他儿子啊。明朗那个小崽子,运气可真好。他们还这样年轻,年轻得闪闪发光,让人羡慕。

    直到他终于听到她的问题:“周先生赌成交额多少?”

    “我赌成交额不高于一个亿。”

    言夏的笑容登时僵住。她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她很清楚石生泉的作品,不值一个亿。最好的那件《挽歌》已经出手,剩下的多半是半成品,要么就是被罗言珠预订又退回的“废品”,无论完成度还是创造性,无论如何都卖不到一个亿。

    以她原本的计划,能上千万都是托了《挽歌》大卖的福——一个亿,她做不到。

    除非她出手。

    ——她不计成本出手砸钱自然能砸到这个价格。但是代价是拍卖师执照。国内拍卖管理法最严厉的一条,是不允许拍卖师以竞买人的身份参与自己组织的拍卖活动,也不允许委托他人代为竞买。

    一旦她丢失拍卖师执照,朗夏拍卖行内没有专驻拍卖师,即时吊销拍卖资质。

    但是要她说不——要她拒绝,她也做不到。她没法眼睁睁看着机会在眼前——是周朗的机会,也是她的机会——她没法放过它。

    她抓着手机沉默许久,终于说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请便。”

章节目录

首席拍卖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青芒1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青芒1并收藏首席拍卖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