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很安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消毒水的气味都比平常要淡上很多。护士穿合身的护士服,露出秀美的额头和眼睛。

    等在门口的是周奕辰。在周朗下车的瞬间大大松了口气,像是卸去了千斤重担。他拽住他往里走:“你爸在等你。”

    周朗径直穿过继母和兄弟姐妹的方阵,到病床前,周奕申身上插管,脸上戴着呼吸罩,看到他,眼睛一亮,嗬嗬张嘴,也没有声音,喷出来的气迅速在玻璃罩上凝成水雾。周朗握住他的手说:“爸你先做手术。”

    周奕申抓紧他。

    周朗看医生,医生帮忙摘下呼吸罩,周奕申嘶着声音说:“进利华!”

    周朗说:“你做手术,我进利华。”

    人推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合上。

    留在外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关系的没关系的。

    他无话可说。

    他径直穿过这些目光,他对护士说:“我需要一间休息室。”谁知道几个小时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说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是你在ICU里我在外头。

    她说我不会让你有事。

    但是如果他要离开南城,放弃之前所有,接手父辈的重担……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合衣而卧。过了一会儿门响,有人进来躺在他身边,又过了一会儿,她侧身抱住他。

    隔着衣物,体温很久才渗进来;气息已经无处不在,没有界限,纠缠混杂就仿佛黄昏或者破晓。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要解释或者诉苦都有很多可说的,但是话到嘴边,通通都消失。太亲密,语言就多余。她会知道他难过,知道他委屈,知道他不甘心不得已。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当初不想和他好,就是见识过;他一开始不想进利华,就是知道结局。

    然而人有时候无路可走,就如同有时候无话可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叹息,她说:“我好中意你。”

    言夏的粤语能听不能说,白看了这么多年TVB,大约就是天赋不足。东方人又很奇怪,越热烈越没法直接表达。古诗里绕来绕去总说相思,千山万水,就是不在眼前。

    幸而有外语、方言,套个壳,总算能扭曲出口。只是发音奇怪。他忍不住教她:“吾猴总意雷。”

    她低低应了声:“我知道。”

    周朗也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她当然是中意他。他能和她在一起,她肯和他在一起,多少都有点奋不顾身。她克制住恐惧与不安,他面对过宋祁宁的威逼利诱。都想过放弃,都舍不得放弃。

    但是有时候甜蜜没法对抗一根稻草。

    人扛不了那么重,当时间一重一重叠压上来。能忍受一个月、两个月,能忍受一年、两年,那五年、十年呢?他是在路上已经想得很清楚,所以在病床前根本没有犹豫。他知道这个后果。

    他承受这个后果。

    他听见她说:“……别怕。”

    他听见自己问:“怕什么?”

    “无论什么。”

    无论是他父亲的生死,还是要被迫面对的一切。无论什么。她想她会坚持到不能不放手的时候,哪怕会痛一点。

    那人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侧转身,与她额碰额,面对面,呼吸可闻。喉结微动,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好。”

    郑重仿佛承诺。

    到午时手术还在进行中。医院说过大手术,保守估计得七八个小时。众人去餐厅用餐。人到齐,周朗给言夏介绍。周朗这个人,无论心里有多懊糟,人前总能撑出个不动声色。

    周明依酸溜溜地说:“明朗哥真是爸的亲生仔,言小姐眼光厉害!”

    言夏也佩服她这个亲爹生死未卜还有力气说风凉话的劲:“我相信周先生周太太教出来的周小姐,眼光不会比我差。”

    周明依:……

    周朗想明依这眼力也是绝了,就没和明娜通个气么。勉强打个圆场:“吃饭吧,昨晚也熬到半夜。”

    周明依咬唇,她相信换个场合她能把这个飞上枝头的麻雀抽到彻底闭嘴。但是眼下亲妈在坐,亲爹在病房里,到底不好放肆,便只哼了声。一桌子远近亲疏,还是遵守了“食不言”的古训。

    食毕又是漫长枯燥的等。

    周朗情绪好转了一点。细细碎碎和言夏说些旧话:“我头次来香港的时候也听不懂人家说什么。我爸就教我不要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后来我二叔拿巧克力给我,我就非得等他吃过才肯吃。”

    言夏心里想周朗那只古怪的耳钉也不知道是他爸给的还是他二叔。“90年代挺乱的,”她顺着他说,“所以你爸驯你跟驯宠物狗一样也没啥不对。”

    周朗总觉得这个比方有哪里不太对。

    “……我爸和我妈不一样,”周朗想了想,也不好形容,又想起来,“我忘了你见过他。”

    言夏说:“周先生不难打交道。”

    周朗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对外人客气,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言夏狐疑:“你挨过打?”

    周朗也十分诧异:“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能不挨打?”

    言夏:……

    “以前总觉得他还年轻……”周朗说。

    “是挺年轻。”言夏说,“现在人寿命都长。你爸这才到哪,还有半辈子好过呢。”

    周朗往手术室看。等在这里的都是至亲,但是时间太长也熬不住,有刷手机的,也有两眼放空。到手术室的灯熄灭,所有人都有种“终于……”的解脱感。医生出来,所有人都欲言又止。

    医生摘下口罩,笑容里都是疲倦:“手术很成功。”

    空气顿时就活泼了。

    明依甚至有了闲心瞪言夏,似乎在说“有我爸在,你休想得逞”。言夏啼笑皆非。到转运床出来,明雪、明依和周朗的继母温静筠围上去。周奕辰挤不进去,只喃喃道:“成功就好、成功就好……”

    周朗跟过去问医生注意事项。

    言夏到这时候才抽得出空来看一眼网络,才知道X光照射被证伪。工作室的账号发布最新消息,说石生泉作品拍卖会推迟一周。言夏想不清楚其中缘故,想要拨个电话问问,周朗已经出来了。

    温静筠说:“你爸要见你。”

    周朗进去了挺久。言夏猜可能是在交代公司情况。

    照理说不该这么急,但或者周奕申是急于逼周朗接手。她觉得周朗可怜,现在有私人飞机的人不少,以周家背景,周朗弄一架玩玩毫无难度,但是他甚至没考过飞行驾照,是拒绝得很彻底了。

    但是他爸拿命逼他。

    她靠墙沉默。温静筠走过来说:“言小姐很紧张明朗?”

    言夏转眸看她,应声道:“周太太也很紧张周先生,不是吗?”

    温静筠一怔,随即笑道:“言小姐不必这么紧张——奕申对明朗没有恶意,我对你也没有恶意。”

    言夏心里想这天底下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行恶的也不少,就是好心办坏事都不新鲜。

    又听温静筠问:“言小姐跟明朗时间也不短了,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开枝散叶?”

    言夏头皮一炸。

    温静筠笑吟吟道:“言小姐是不是觉得我问得过分——这大宅里女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上上下下无非盯着你的肚皮。言小姐要是个有身家有背景的还好说……”她微微侧耳,一笑,住了嘴。

    周朗出来:“等久了吧。”

    “还好。”言夏说。

    周奕申是恨不得周朗能立时回来接手利华,趁他在还能带上一程。但是周朗还有职务,也不是说辞就能辞;幸而博物馆事务已经走上正轨,元旦之前也没什么长假特展,倒也不需他日日坐镇。

    周奕申精神好点就把周朗叫过去耳提面命。

    周朗也不是不知道管理都是相通的,理论上他能搞定永嘉就能搞定利华。但是隔行如隔山;而且利华姓周的太多了。他和言夏吐槽:“一路叔叔伯伯叫过去,谁知道什么时候窜出个人说小时候抱过你……”

    言夏忍不住笑。她没法想象周朗还能被人一手拎起的时候。

    周朗又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言夏笑道:“明依给他们做了个挺好的示范——”

    周朗哑然失笑。光动口不动手,这些人加起来都不是言夏的对手;想起来又问石生泉的拍卖会,言夏说:“有孙姐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周朗说:“等我爸情况稳定一点,我们就回去……”

    言夏摸摸他的脸,没忍心问他回去能呆多久。

    有日周朗去公司,温静筠过来传话,说:“奕申想见你。”

    言夏心里想差不多也到时候了——周奕申叫周朗带她过来,总不会是担心他儿子孤枕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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