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照枝苑子想起那天仍然哭笑不得——宇贺神真弓你至于吗?4月1日说的话是可以当真的吗?

    “我一直想试试看来这里约会来着,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孩子气很多啊。”

    “某些人嘴上这么说,波浪云霄飞车可是坐了两回呢。”

    在这旋转式瞭望塔里,一半是亲热的情侣,另一半是亢奋的家长和孩子。她们夹在中间,既不亲热也不亢奋,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明天是不用上学的日子嘛——快看,灯亮了!”真弓看着窗外,脸上挂着轻松,“偶尔也会有很讨厌上学的时候不是吗?”

    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脚下的城市在暮色中逐渐亮灯。首先是呼吸般闪烁的航标灯,然后是街灯与川流的车灯,最后,城市变成璀璨的银河,夜空反而变成深邃的地底,天地打了个对调。

    “说这种台词真的好吗?我们好歹两个算是优等生。”

    “有时候就是优等生才更讨厌。”苑子看到她俏皮地把鼻子一皱,“特别是初三那年,我真是快恨死了。”

    白天是课堂的重复,夜晚是补习的循环,太阳和月亮会落下,但习题册没有写完的时刻。有时候也不是讨厌知识本身,而是讨厌设置了竞争和淘汰的考试,在ABCD中选出正确的一项,把智力与努力折算为满分4.0的绩点。她们竭尽全力,只为成为一名标准答案的信徒,一款质检合格的产品,一块水泥封死的砖,一滴随时蒸发的水。

    “嗯嗯,”苑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把鼻子皱起来,“我有时候也不喜欢,特别是一想到以后连读大学的专业方向都被规定好的时候,就觉得更讨厌了。”

    “这么快?我们现在才高一而已。”

    “对啊,立海和其他学校不一样,高三才分文理。可是我呢,只有这两个选择,”她伸出手指头,“如果是国内的大学,那就只能是东大,文科只能是一类,理科只能是三类。”

    “我想想,文科一类才能去法学部,理科三类才能去医学部。苑子的志愿是成为律师或医生吗?”

    “不如说是我家里人的志愿比较合适。”

    “你不喜欢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不上讨厌,甚至是愿意的,只是……哎,我有点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大概可以理解。从你的表述中我大概能感受到最明显的三点:第一,你不喜欢把知识区分成三六九等,哪怕是听起来像是‘精英’的职业,也不过是工作的一种;第二,你身边一定有那种喜欢指手画脚的人,如果这个选择是对的,他们会觉得全部都是他们指导有方;可是如果这个选择是不对的,他们会跑得比谁都快。”

    “好精准的分析,那么真弓老师,第三点是什么?”

    “我可以畅所欲言吗?”

    “当然,现在是真心话环节不是吗?”

    真弓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

    “苑子,第三点,我觉得你不能忍受别人对你的失望,尤其是家人的。”

    ……

    她决定向朋友打开心扉,于是她勇敢地点点头。

    借贸易政策的东风,照枝家的工厂开得有声有色,直到她读初中的时候,一家人已搬离在东京北边的寒酸住房,母亲开始每周去银座做皮肤管理,父亲也已经不再自己开车,而是坐着由司机来驾驶的黑头车来参加家长会了。只是这两人在社交场合总是容易露怯,已经用尽全力封印起浓浓的地方口音,尽可能说标准语,但是稍不留神,那种“穷人气息”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

    这时候就要靠苑子大显神威了。面对那些长辈的时候,她很仔细在聆听,时不时大胆地插入自己的感想,总是插得巧妙,令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不管她想不想,自己已经有了这种能够融入“上流社会”中的聪慧的幽默。

    完成任务以后,她就可以找到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小角落安静地待着,只是3月31日那天晚上,苑子感觉自己实在是受不了了,话题在进行到“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定能考个好大学觅得金龟婿”的时候,她找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匆匆逃离的现场。

    这叫不战而下的逃兵行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种通过缺席来让他人知道自己不满的做法,是幼稚的行为,从初中一直用到现在,也不知道未来的哪一天就会不好用了。但是如果继续待在那里,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吐露一些心声,就好像揭开自己的衣服,会看见的那些皮肤下的小血管破裂后,血液渗出以后形成的紫蓝色的瘀点。

    喂,知道吗?多加几十円就能买到的大瓶饮料,容量是双倍的,这是生活的常识。

    我剪不剪头发和恋不恋爱也没有关系,是因为想节省洗漱的时间。

    觅得金龟婿?好恶毒的诅咒,是在祝福我以后也会和像我爸爸一样出轨的人结婚吗?

    “苑子如果是我家的孩子就好了”,你们考虑过自己小孩是什么心情吗?——而且那些小孩能不能别瞪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好像我愿意当他们嘴里的“那孩子”似的。

    可是,那孩子(Sonoko),这就是我的名字。

    真是见了鬼。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一家麦当劳,找了个靠窗位置,默默地坐下,观察着周围的人群。旁边坐着一对学生,点了两杯饮料,女生在玩手机,男生面前摆着两份作业,好像在帮女生抄答案。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也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她们一家人会点一份套餐,妈妈吃鸡腿,她吃汉堡,爸爸吃剩下的薯条蘸番茄酱。

    直到咬下第一口汉堡,照枝苑子才知道自己有多饿。她很快就把自己那份吃完了,咬着吸管喝剩下的可乐,才看见自己无意识把那条动态发出去了。

    【要是能被风刮走就好了。】

    可是来个人找到我吧。她听见自己说,然后赶紧删除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给她打来电话。

    “你在哪?要被风刮到哪里去我才能找到你?”

    “真弓?啊,不是跟你说过嘛,我今天家里亲戚过生日呢。”

    “大小姐,明天才是愚人节,你现在就开始骗我。”

    “?”

    “你抬起头。”

    是骑着脚踏车笑着朝她挥手的少女,是她的霞草。

    ……

    风声越来越大,她们从瞭望塔下来,去往了开放夜间特别开放参观的水族馆。水缸里波光粼粼,鱼头攒动,琳琅满目。真弓的影子被清晰地映在那里,鱼群散去之后,一下子出现在苑子眼前,让人不自觉放慢了心跳。那时候她才能真实地体会到这个人神通广大,不需要做什么,好像只需要会呼吸就可以拯救自己。

    “快看,是鲸鱼。”

    “真弓小姐,请问您是正在春游的小学生吗?”

    “谁管呢,把手给我。”

    “哎呀。”

    宇贺神真弓抓起她的手,和潮汐一起奔跑,像在一场盛大的流星雨中追逐那颗唯一的彗星。苑子回过头,鱼群被她们远远地甩在后面,变白、变小,最后放弃地停留在地平线上,它们用侧面对着她们,在自己弯曲的道路上徒劳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湛蓝又遥远,就像那些伤害她的事情再也追不上了她了似的。

    之后,两个人在天鹅船上用罐装可乐碰了杯。

    “心情好多了吗?”真弓问她。

    “嗯,好了。”苑子发自内心地笑道,“有一种完全发泄出来的感觉。”

    “那就好,下次不开心的时候发动态记得要带上定位,我不一定每一次都正好出现的。”

    “……那不就等于告诉大家‘快来找我’吗?!丢脸死了,我才不要呢。”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才不是!——话说你在干嘛?”

    “别动嘛,我是要给你这个。”真弓翘着嘴角,在她的食指上缓缓套上了易拉罐的拉环,“当当,卡地亚的限量款戒指。”

    “……”

    “照枝苑子小姐,你是否愿意让宇贺神真弓成为你的朋友?因为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她都会爱你,支持你,尊重你。”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煞有介事地问道。

    “我现在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苑子摆了摆手。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4月1日,说出的话是不算数的,笨蛋。”

    所以在4月2日的凌晨,她重新发送了一条动态,发完笑着把手机丢到一旁。

    【看在卡地亚的份上,我愿意。】

    Sonoko要和Mayumi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照片是两个人带着可乐指环的合照。

    如此高调大胆的“示爱”,自然引来某些小心眼人士的记恨,于是在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一天,她收到了这样一条信息。

    【她说我是Plan SS。】

    对方生怕她听不懂,还加了一句解释。

    【是Super Seiichi的意思呢。】

    那个男的幸村精市,装模作样、掩贤妒善,睚眦必报,极恶!我的挚友宇贺神真弓,才华横溢、冰壶秋月、温恭直谅,大善!能配吗?这能对吗?

    【呵呵。你确定吗?Plan SS,凭什么不能是Super Sonoko呢?】

    ……

    从那以后,前男友开始频繁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很难不怀疑这是阴谋的一环(来自幸村的辩解:不至于,听起来也太卑鄙了)。

    柳莲二的电话是在她回家之后响起的。

    再见。人生无处不再见。改天有空一起喝茶,嗯,下辈子的某一天。这是她的内心独白。

    “到家了吗?”

    “嗯,到家了,你呢?”

    “我也是。”语气温厚,尾音稳重,从来都没有变,“苑子,我从世良老师那里听说了,我们俳句甲子园进了决赛的事情,我们是要去京都对吗?”

    “她动作可真快,我本来还想等一切都安排以后再告诉你们的。毕竟你们两个还要准备全国大赛呢,是幸村作为部长的最后一次,一定要万无一失对吧?”

    “没关系,我规划得过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

    “知道了。”她换了一只手握手机,“快进入正题吧,我不信你打电话来只是为了说这个,别有用心的几率是98.9%”

    “嗯,很精确的计算。”

    “干嘛突然肯定我?您是我的博导?”

    她听到那头突然沉默了下去,然后几秒以后复又开口:“其实我是想问你,去京都的时候,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琵琶湖周边散散心?”

    怎么过去这么久还是这么突如其来?她并没有做好准备。

    表白的时候也是的,那时她正在帮年级主任整理成绩单,柳莲二来到只有她在的教室里,挑了一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着,眼睁睁看她一个人忙得飞起,也不说一句帮忙的话,只是盯着她看。

    “真田同学呢?不是说学生会的人要来帮忙的吗?”

    “我跟他换了一下。”

    “不太可能吧,他会擅离职守吗?”

    “作为补偿,周末陪他去兔犬咖啡厅,我拿到的特典杯垫也要送给他,虽然还是被念了一个小时。”

    “哇,超赔本买卖,但是不会同情你的。”苑子摇了摇头,“柳同学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参观吗?”

    他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你终于下定决心上门来送挑战信了吗?第二名。”

    “不,这是情书。”

    “你什么时候还干起这种替人跑腿的业务了?——辛苦了,先放在那里吧,我等会儿拆开看的。”

    “不能现在拆开吗?因为那个人现在着急等你答复。”

    她抬起头,眼睛里写着“好烦”:“是哪位要和我表白?”

    “是我,柳莲二。”

    那时候,明明只是短暂的一秒,两人仿佛一起度过了一个世纪。呼吸与心跳通通停止,柳莲二屏息凝神,只为听清夹杂在协和音程的铃声里苑子红着脸越来越小的声音。

    而现在他仍旧在等待她的回答,心跳仍旧是高低错落的,像下雨一样有间隙。

    “当然可以了,我正计划着要和真弓和久美前辈一起去骑车环游呢,如果你或者任何人想加入我们的话,都欢迎。”

    “苑子,你知道我的意思是……”

    “嗯,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女生轻声说,“可是莲二,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她知道,她真的都知道,说不定自己内心深处仍旧在喜欢这个人,但是已经不想让两个人回到那种不开心的状态里了。

    “我最近感觉自己逐渐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也不会逃学,会试着和爸爸妈妈说心里话,也在努力去做喜欢的事情;可能说起来令人想不到,我的油管专栏还挺有人气的,我以为大家不爱听这么枯燥的内容,没想到获得了很多反馈。”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也有令人骄傲的朋友了,”她笑了出来,“不比你的幸村和真田差,对吧?”

    她听到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变了,他也放轻了声音,轻轻地辩驳道:“我从来没觉得苑子麻烦。”

    “你的油管专栏我也有关注,虽然没有评论过,但是付费加入了你的会员俱乐部,一直在等你的更新。”

    “最后,我想说的是谢谢,我了解你的态度了,能够听你像这样随心所欲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令我开心了。”

    哪怕你给我的回答是最坚定的拒绝,哪怕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仅凭一人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能像这样和你说说话,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但是我还是想和你们一起去,或许也会叫上我的朋友。”

    “烦死了,那就不许来了,你的朋友好烦人哦。”

    “可事实是我朋友喜欢你朋友,而你的朋友……也喜欢我朋友。”

    “好啊好啊,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讨骂的对吧?”苑子嘴上这么说着,却偷偷地微笑了起来。

    那就大家一起去吧,她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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