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车轮的转动,沿着蜿蜒的山路,我的心情愈加激动。窗外的风景如画,绿意盎然的树林与蓝天交织在一起,夕阳透过树叶洒下点点光斑,照亮了车内的每一个角落。

    进入神奈川的地界后余下的路途几乎能够掐着手表倒数了。车内的广播跳着柔和的旋律,适时播放着Michael Bublé的《Home》。我靠着背垫,两手随性地放在腿上,呼吸平缓,跟着耳中的声音轻轻哼唱了起来。

    坐我身边的苑子正在和父亲尽情畅谈关于电影的事情,起因是广播新闻里提到了国内新人动画导演芦田祐久的作品《5月29日》参选了加拿大的国际电影节并获得了最佳电影的提名,只可惜最后还是和大奖失之交臂,但也有些业内人士还在质疑“卡通片”能否被包含在“真正的电影”中并和真人电影一起争夺各种各样的奖项。

    “平心而论如果用同一标准评判它们,《5月29日》整体确实比不过拿奖的那一部。”苑子很率直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但是我确实喜欢芦田导演,能在在画面和运动中融入自己的美学世界观。结尾的那个镜头应该是致敬了《四百击》吧,然后反传统的叙事结构也会让我想起路易斯·布努埃尔。”

    “哦?出现了一位眼睛相当锐利的影迷啊,小祐一定会感到会很欣慰的,他最喜欢的导演的确是布努埃尔。”开着车的父亲看上去心情很好,还给我们透露了各种内幕消息,虽然没人在问他,“真弓你为什么一脸困惑的样子?你小的时候见过小祐叔叔的不是吗?还骑在别人头上摘樱花呢。”

    “这种事情谁会记得?我以后工作面试的时候总不能把名导演给我当过马这件事情当作人生荣誉吧?”而且那时的你和妈妈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骑在别人头上摘樱花?真是神经大条的两夫妻。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我们真弓是参演过电影的女演员。”

    “是指为一部禁片客串了五分钟左右的戏份这件事情吗?”

    “很快就不是了。”父亲手握方向盘,心情大好,“明年的上海电影节,也许他们会重映《青色珊瑚礁》,我现在也还在谈这件事。”

    我愣在原地。

    “真的吗?——爸爸,快找个地方停车!”

    “做什么?”

    “当然是现地先给你一个爱的拥抱啦~”

    “哎,可恶,可惜这里是高速公路,回家再补给我吧。”是红灯,于是爸爸把车子停下来通过后视镜看向我们,“本来昨晚去见你也是为了第一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结果突然杀出来的那小子把一切都毁了。我说,下次别再让我送他回家了,一路上净说些胡言乱语,我都替他脸红!”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他都和您说什么了?!”

    “说什么‘要向我用行动证明是怀着共度一生的决心在和真弓交往的’——谁要跟他共度一生啊,真是自命不凡的臭小子,现在的女孩子多的是机会和选择,怎么能年纪轻轻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关于这点,我也是支持叔叔您的。”

    “对吧?小弓,别理他,最多谈到高中毕业腻了就给他甩了。苑子同学也是,无聊的男生们全都不要搭理,尤其是那种文艺男,在你面前掉书袋全都是为了装腔作势。”

    我怀疑有人在骂他自己。

    “您有资格说人家?我听外婆说,不知道是谁为了和我妈在一起,明明家在京都,但是每周都坐新干线跑过来呐。”我火上浇油,“我妈当时很多人追吧,什么银行家的儿子、地质勘探员、还有英俊小生路线的男歌手……说真的,爸爸当时的核心竞争力到底是什么?”

    “哼,我当年在上京区可是有‘书道贵公子’之称的。”是得意洋洋的语气,“是靠内外兼修这一点打动真季子小姐的。”

    “我再给您一次回答的机会。”我没有留情面,“重来!”

    “……好吧,是能忍受你外婆的‘追杀’,她生我气的时候来就会乱甩手里的符咒,说是要‘驱邪’,结果每次落点都正好在我脑袋旁边。如果不做宫司,她应该会去马戏团里当个飞刀手吧。”

    我和苑子忍不住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归家的路上,路灯也相继绽放,这样稀疏而微弱的灯光,比起大都市来说可要逊色得多了,可我却能从中找回到某种无比怀念的温暖的心情——一种盈满我灵魂无处不在的安心感,熟悉、信赖且柔美的光辉既从浅蓝色的天穹洒下,也从饱含夏意的土地里吐芽、生长,再结叶开花。途径的民居窗外慵懒地摇曳着的一朵朵百合花似乎也在同我打招呼,今年的花不会记得往年离家的我,但我会记得神山每一处盛放的花海。

    神山的女儿,回家了。

    回到家的每一天都安宁、充实而重复,我的时间好像被按下了慢速键,有时候会产生一种正在渡过第十三个月份的错觉。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和苑子一起坐着爸爸的车往来补习班,除了补习数学,我还报了一个法语教室,老师是一位身上带有薄荷香烟气息的女士,她的女儿只有四五岁,每次都会热情地为我开门,探出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对我说:Coucou! 像只可爱的小布谷鸟。

    余下的时间是被巫女工作填满的。众所周知,盂兰盆节一直是我的一生之敌,只要这节日世上还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但此女动力不详,遇强则强。九十度是墙,八十九度便是坡,一个女人想成功,巫女修行冲一冲。只要安稳渡过这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的第五季,您也将会拥有和她一样的神力。甩手轻挥就是一记龙拳,传说天地就是被她的拳风劈开的;木屐一踹就是神来之腿,此招可使东非大裂谷再下凹56公里。宇贺神真弓究竟是谁?为何会有如此神力?大型纪录片《真弓传奇》持续为您播出——

    假的,都是假的,我要是有这种神力,何至于凌晨五点就得从床上爬起来,我恨。

    “早上好,真弓,山上的空气好清新啊。”

    穿上了洁白的神职服的苑子站在我面前,蓝色的裙摆随风微微扬起,衣带在风中飘动,阳光洒在她的侧脸和石灯笼上,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她手握着蕨条扫帚,清扫之后就麻利地进行撒水,动作轻柔而慎重,这让我想起时常被外婆指教的童年。

    “真弓,扫地时不能大幅度地挥动扫帚,会让尘土飞起来,衣服的下摆也会被弄脏的,那样就不好了,来,看着我,像这样——轻轻地、仔细地,呐?”

    可是那样什么时候才能把活干完啦?

    “早,苑子,你没有必要这么早就起来的。”

    “没关系,一个人睡懒觉也没意思,而且是领了报酬的,总得把工作给做好。”她笑着对我说,“真纱姐给我推荐了个适合集中注意力的好地方,我一会儿做完扫除会先去整理一下笔记,然后去餐厅等你,我们一起吃早餐吧。”

    “好的,一会儿见。”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哦对了,苑子殿,您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位地道的京都人。”我故意用京都腔开她玩笑。

    众所周知,一位真正的京都人跟你说这句话你是不能往心里去的,因为就算祖孙三代都居住在京都也未必能获此殊荣的大有人在;可我不一样,我是不拘小节的相州女子,苑子是豪爽大方的江户女子,我们二人是不需要这些场面话的。

    果不其然,被她用扫帚实实在在地捅了两下屁股并被训“快去吧你,晨祈迟到了有你好看的”。这不是一位端庄的巫女应该做的事情,我会告到姐姐那里并且扣她工资的。

    象征集合的钟声敲响,眼前的景色随着我的脚步不断变化着,在全新的天空底下,四处颤抖着嘹亮又新鲜的声音,

    有时候是蝉鸣,有时候是鸟叫。卧龙松浓密地遮掩住了前院的水池。我所经之处没有风起,可池边的菖蒲叶,却都在微微摆动。如果大家有空来我家做客,还请一定在神桥上驻足片刻观赏花卉,附近栽种有樱花、鸢尾、还有盛开在曲水两岸、能搅乱满池水影的皋月杜鹃。

    神社对信客开放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我们会在大家到来之前完成晨祈。

    月照神社的现任宫司是我的母亲真季子,权宫司是姐姐真纱,此外的构成还有祢宜、权祢宜和其他巫女和祭司,总人数加起来大概近百人,用商业规模换算,可以算得上是小型公司了。

    神社经营不是一件容易事,祭祀和仪式的主持、日常事务和职员的管理、收入支出和设施维护、与信众的互动沟通,还有一些微妙的需要平衡的社会关系,这个请让我在后文细细讲述。

    “宫司大人,一切都准备就绪。”准备工作是由姐姐来完成的,供桌的布置和供品的摆放都是遵循传统、不容有失的。我今天起得稍微有点晚了,只能站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在我前面大家已经整齐地列队,站在神殿的中央。所有人都低下头,默默地准备着。

    母亲是这一切的主导者,她高立在队伍的最前方,眉目严肃、神情庄重。随着钟声的最后一响,所有人微微弯腰,向神明行第一拜。身为宫司,她带头双手合十,默念着祝祷文。接着,轻轻地拍了两次手——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我一直这么和外国游客解释,象征着将自己的心愿和信仰传递给神明。

    我一分钟以内心里划过了很多人的名字,希望神明大人不要嫌弃我的贪得无厌。

    当所有的祈祷完成后,母亲再次轻轻鞠躬,示意仪式的结束。其他神职人员紧随其后,鞠躬回礼。她转过身的时候,我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和父亲完全相反,她是个话不多的人,大多数时候用眼神就能传情达意,比如现在,她在示意我跟上她和姐姐。

    这样的场景会让真的我梦回小时候。

    除了映在电视上的狗血十点档,我们母女三人还会一起去看古典戏剧,那是母亲的爱好,她对许多剧本十分熟悉,于役者的演技也颇能批评,并且是一位感受性极强的人,观剧时常见她不停用手帕拭泪;观完后,为了不愿意破坏感动的气氛,我们都不喜欢立刻讨论,总爱挑一些静僻的小衡堂散步一会儿,我就这样地跟在她们的后面,偷偷踩着她们的影子。

    我听见她们开口了。

    “让真弓来进行祈请?可是她从来没做过。”姐姐问,“我来代劳可以吗?”

    “恐怕不行,真纱,是不得了的大客户亲自指名的。如果真弓本人不愿意的话,我会想办法回绝的,但是我必须调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怎么说,真弓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母亲的神色有些不安,我很少见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妈妈,怎么回事?是谁在指名我?”怎么突然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那位客人姓迹部。”

    迹部?如雷贯耳,我心里立刻浮现那位俺様犀利哥的身影,可是不应该啊,我和那位迹部同学只有一面之缘,幸村也必定不会把我的真实身份随便告诉其他人,东京也有很多优秀的大神社,没有理由跑大老远选择我们家的吧?不过我还是如实相告。

    “如果是打网球的迹部,我倒是认识一个同龄人。”

    “不是哦,不是打网球的。”母亲摇了摇头,然后比了个手势,“据说以前是做这个的。”

    我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一个枪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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