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彩，与诚意
因各种课程而显得错乱的时间都堆在架子上，上面的东西则是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某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和那些被切割成块的时间没什么不同，等待着被消磨，被分割，被推走，被拉扯。
老师家里有事，临时取消了课程，于是课程表上便有了大块袒露的空白，我趴在窗边，外面是纤细的微风，浩浩荡荡便要渡过冷澈的蓝河，阳光照在树叶上，窸窸窣窣，在某个角度镀上金色，又翻回远近浓淡的新绿。
空气里已经隐隐有夏天的味道了。
大理石的凉气浸上肌肤，渗进血肉，想要触摸骨骼的冷。
我想起早上父亲夹着一本书走进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说是眼睛度数又涨了，这下不戴眼镜不行了。
“爱。”
他这样招呼我，一边穿外衣一边说，“外婆给你找了好老师，要好好上课啊。可不能再像在家里一样任性了。”
我以为他会问，你想要回归家族吗？你想要学金融和管理吗？你喜欢外婆吗？想要接受精英教育吗？那么多的问题，就像是飘在海里的溺水者，飘飘荡荡顺着难言的心绪晃过礁石与环流，被珊瑚划得破破烂烂，上面都是依附的马尾藻与?鱼。
什么东西不会消解在大洋呢？大概没有吧，我总觉得所有人都会消失在海水中，明度高的投身人流，纯度高的奔赴蓝海，透明度高的则化入水中，剩下那些灰灰淡淡的，挤在玻璃房的边边角角，滚来滚去，那些软绵绵的被做成糖果屋与薄荷糖，硬一点的便充做蛋糕上哥斯拉的脊骨，那些黏黏的，把自己撑成橄榄球，脆脆的，就是猫耳朵……总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轨道，他们拥有自己的语言和神话，有自转的太阳。
而这些是与我没什么干系，也无法插足的。
好讨厌。
讨厌讨厌。
我大概是没什么社交才能的人，勉强可以在一群i人中横行霸道(指交普通朋友)，和同样思维方式的人才能做好友，但好巧不巧，我的父母明显不包含在上面两列。
只能说，相看两生厌。
对父亲也是。每当我被迫把目光投向父亲时，父亲总会让我失望。一次又一次。
偶尔我也会思考是不是所有新手爸妈都这样，会犯一百零八个错误，然后用钱砸下礼物，认真安排一些“人生大事”，便先把自己感动的欲语泪先流，不能自已了。
事实上，除了让我自己回家之外，他们连我回家晚了都没发现。
昨天在幼稚园里发呆，我对着裸露的书页，看着阴影慢慢伸进来，吞食了淡黄的日光。一抬头，发现研磨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坐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看书。
等等，这个时间，幼稚园放学了啊，他怎么还在？
我抬头后，他也抬头看着我。
“研磨，你不回家吗？”
“外婆生病了，妈妈回去照顾她，爸爸晚上才能来接我。”
“啊……”我睁着死鱼眼，发出了心领神会的声音，“工作忙的大人哦。”
“爱呢？”
“我自己回家，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幼稚园，靠在滑梯旁边叹了口气，“多久了？”
“昨天。”
还好。我松了口气，这留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看着老师忙来忙去，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有老师，但也挺压抑的，“以后一起走？”
“好。”
“班级里演的舞台剧，听到选角色了吗？”
“演树。”我斩钉截铁，反应迅速。
“已经有人了。”
我震惊不已，“这都有人和我抢？”
班级里难道还有除了我和研磨以外的i人？太不可置信了。
“因为树的位置离大竹同学近嘛。”研磨慢吞吞地说，给出了一个诡异又合理的答案。
这什么幼稚园追星行为。
“那还有什么不用说话，不用动的吗？”
“老师不会让的，”他的声音软乎乎的，慢吞吞的，独特的腔调，“她已经把剧本拆了，分成了三部，让每个人都有台词。”
“连唯一的树都要在讲台上大喊我是树。”
好神经啊。我被逗笑了，突然有了点兴趣，“研磨找到合适的角色了吗？”
“农女和猫。”
“嗯？”我看过去，怀疑人生，“猫？”
“嗯，我是爱怀里的猫。”
我露出了猫猫宇宙升华的表情，“这怎么演？”
“农女和她的猫住在森林里，某一天王子从森林经过，王子迷路了，跟着猫找到了农女，农女给他指路，并给了他祝福。”
“故事结束？”我一点也没关注这个舞台剧，只听到了老师动员的一嘴，和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据说这些班的老师一共拼凑出了十八个公主二十个王子，还给他们起了各个不同的名字。并且主打一个尬的，什么坚强王子，忧郁王子，鲜花王子，优雅公主，可爱公主什么的。
当时我一下子惊为天人，难不成这位老师是撒旦在世？这种我都没有勇气看一遍的称号是怎么拼凑出来的？还是说这是东亚文化圈的某种共同的文化遗产？和中国那什么智慧之星勇气之星一样一样的。
有共同的风格——都有种不知名的尴尬。
“王子要去找公主，那是他们的故事，”研磨一脸平静地说，“我们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研磨不想当王子吗？或者勇者？”
“还好吧，”他说，“我每天都在游戏里当勇者啊。”
“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当勇者好麻烦，不仅要说好多话，要被好多人看着，还不能和爱在一起，”他定下了结论，“还是做猫好。”
我眨了眨眼，还是没忍住，问，“我还是好好奇，农女到底该怎么抱猫？”
研磨瞪大眼睛，直接炸毛，“是剧本里写的。‘农女抱起她的猫，对王子说：你是谁？’。”
“都是爱睡得太久了，你靠着我，我都没办法去拿剧本，”他气鼓鼓地翻起了旧账，“这还是高木同学帮忙拿来的。”
害羞了啊。我像拉拉链一样在嘴上一拉，不逗他了，“研磨最近摔跤了吗？”
“啊……是有。”他露出了豆豆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背后蓝色背景滑下了黑色下垂线。
蛮可爱的，我忍不住想。
“是去山上了吗？”我继续耐心地问，注意到他刚才抬起的袖口又露出一点青色，“研磨身上淤青有点多，我有点担心，可以告诉我吗？”
“邻居家的孩子拉着我打排球，被球砸到的。”他偷偷看我一眼，低头小声说，一副不敢看我的样子。
我愣了愣，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研磨也交到了新朋友呢。”
“爱不生气吗？”他看起来很惊讶。
“为什么要生气？”我一时没想到。
他看起来似乎在瞪我。
余光里金色的竖瞳一颤，我立即意识到，研磨似乎有些不高兴。好吧，是很明显的不高兴。
那是一种微妙的神态，眼睛压下来，落在摇摇欲坠的草叶上，嘴角不自觉地下撇，抿起唇来，近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如果是爱有了新的一起玩的好朋友，我会很不高兴的。”他说。
对好朋友的独占欲吗？我很理解地点点头。
“因为研磨还没有把他带到我的面前，如果研磨抛下我去和新朋友玩的话，我也会觉得不高兴的。”
研磨又开心了，我慢悠悠地补上一句，“研磨要好好和新朋友相处啊，看样子玩得还不错？”
“还好？”他思考着说，然后近乎莫名其妙地，有些怨念地嘟囔，“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研磨要是女孩子就好了。”我揶揄着用同样的句式拉长声音说，掐住他耳边一小绺头发轻轻摇了摇，“我也很想给研磨编头发啊。”
他眨眨眼，顺从地低下了头，柔顺的头发被缩短的距离撑得翻转，轻轻落下来。我顺手摸了摸他的头，感觉像是被猫咪主动蹭了蹭，“长发很适合研磨呢。”
谢邀，二次元短发儿童，尤其是那种毛刺头，无刘海儿那种，真的是让人很担心发际线。以至于我看研磨半长的头发甚至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总是因此被误认为女生。
“周末来我家吗？”研磨问，“我又找到了几个双人游戏，可以一起打。”
“好，不过大后天下午我要去找夏目先生。”我愉悦地点头。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大愿意在家呆着，总之，让六岁孩子自己回家的大人，无论家多近，我都觉得是不负责任。
当年我的妈妈，可是上高中都不撒手，就怕早晚自习来回路上黑出什么事的。
年初时刚搬过来的夏目先生，前面拜访过的父亲的友人，他也是个猫耳朵。不，他是橄榄球。黏黏的，把自己撑起来，皮下只有仓促的骨骼了。
他唯一好的一点就是愿意听我说话——[“我是个寂寞的人。”先生对于我的造访，如是说：“所以你能来，我很高兴。”]
有时候看父母烦心，我便理直气壮地跑到他家去，他会拿出路上甜品店买的羊羹招待我，我也不做什么，就是看书，和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就乐呵呵地笑，让我自己看书找去。我扭头，对着他家浩浩荡荡的书架垮下了脸。
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而且也不一定有答案吧。就像现实生活，好多地方都没有道理，那些真正的答案总是零碎的，握在很多人手中，并且平平无奇，让知道的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所以，很多发生的事都显得那样不可理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我去夏目先生家越来越勤，先生也并不驱赶我，只坐在凉席上吹着风看书。
“又来了！”
“嗯，又来了。”
那天我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先生问我多少岁。
“六岁。”我说。
“我像你这个年纪，还成天在外面疯玩呢。”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呢？”
我一边分神和他说话，一边用公式算着数学题，我很喜欢铅笔的手感，写在纸上，灰灰的，没那么黑白分明，也没那么硬朗决绝。
这是政治家的艺术啊。我出神想。
“因为不想看到父母，又没办法去别的地方。”
“起码这里很清净，我还有书可以看。”
“彩，倒有许多年没见到你了。”
东条彩端坐在黑檀木桌前，看见曾经的小姐笼起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已经不再青涩纤细，而是温润的丰腴。细细的水流汩汩落进杯盏，点炭火、煮开水、冲茶，然后献给宾客。
轻车熟路，呼吸一般有韵致的礼仪。
“多谢。”她低下头，双手接茶，三转茶碗，轻品、慢饮、奉还。标准的茶道礼仪。
“表姐近来可算安好？”东条彩总觉得她的声音像辗转的珍珠，美自然是极美的，就像她本人，美丽，优雅，大和抚子一样，男人梦想中的妻子。但在她的同类看来，反而总是会想起被关在蚌壳内不见天日的时光，从那些韵脚浑圆的光彩惹出疼痛来。
按照习惯，饮茶完毕后，客人是要对各种茶具进行鉴赏，赞美一番的。
但想必对面的人目前不太想听，她便把话咽了回去，换上敬一番恭敬有礼的套话：“劳您关心，一切都好。”
她本以为侑子小姐会问一些爱小姐的事情，然而她没有。就像秋弥小姐离开那天，她也没有想到侑子小姐会偷跑出来，给秋弥小姐递上一根银簪。
困惑地退出茶室后，她回到了原本的轨道，用于记录分析的本子上文字不多，和想象中，她以为会面临的情况迥然不同。
在她有限的生涯中，爱小姐也是独一份的安静。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隔绝，她是交流的。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映入了什么，什么样的信息汇入脑海，使她做出了回应——“哦。”
哦。短促平和的声音，没有语调变化，在爱这里，代表“知道了”的含义。不肯定，不否决，也不表露自己的意见——这就是这段时间里她得到的最多的回答。
她在想什么。某个念头升起又被迅速压下，不能思考——去探究她们是没有好处的。她告诫自己。这也是她在藤原宅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感想。
对，她们。家主大人，秋弥小姐——现在或许该叫藤原夫人，侑子小姐——现在的弥夫人，和爱。
她们都有了被替代的姓名，被冠以别人的姓氏，以某某附属的身份被称呼，只有家主和爱不同。家主也会被讽刺地称为“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藤原家没落的原因”，“太田夫人”……爱还没有。
因为她还没有嫁人。
她也没有嫁人。而社会对于她没有成为某某的夫人的惩罚便是流言蜚语，父母的激烈挣扎——为什么？她感到困惑。
难道她嫁出去，是比成为藤原家总管更重要的事吗？成为藤原家总管在婚姻面前，似乎也不大重要起来，她不太理解。
对此，她这样回答，我梦中与上帝相爱，只是人间污浊，他无法与我相守，所以我在人间要为他守贞，等待死后去天堂与他团聚。
父母瞠目结舌地指着她，仿佛看见了上帝与以撒在他们面前接吻，嗯？原来她在父母眼中是以撒吗？
秋弥小姐躲在墙角偷笑。
银杏常常是一大团团簇在一起，一枝一枝串满，葡萄似地垂下了整个秋天，它的金色是辉煌的，让阳光也丰收的明亮。
爱小姐懒洋洋地趴在阳台上，大理石的材质，她碰过，只不过是冬天，是冰凉的，漫入骨髓，就像水渗入衣料那样，让人难以忍受的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的。她想。
定了定神，她重新扫了一眼字数不多的分析结果，开口，“爱酱，你在听我说吗？”
她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老师讲的基础对你而言没有难度吧。”彩推了推眼镜，开始试图列出资料，“我看过了你的书架，放在枕边最常用的是字典，书页因为翻太多次而变得泛黄……”
那个名为爱的女孩儿终于吝啬地投来一瞥，宛如高傲的女神分神看一眼凡人送上来的祭品，厌倦，平静，毫不在意。“说重点。”
“我想我们可以加快课程的进度。”彩恍惚了一瞬，定了定神，说出了结论。“请告诉我你看过的书有哪些，我需要掌握你的学习进度重新安排课程。”
“你说的不错。”这位新回归，登上藤原家族谱的小姐平静地说：“只是我拒绝。”
东条彩惊愕地看着她。
这位在她眼里比家族里任何小姐都更像小姐的小姐却笑了笑，眼睛里写满了所有欲望被满足后的厌倦，和比刀锋更亮的困惑，“我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呢？”
她居然用了「拼命」这个词。东条彩下意识想要反驳：“只是调整一下课程，让你更好的学习而已，总比听已经掌握的常识，在这里毫无价值的浪费时间好，这样对于成为优秀的继承人根本毫无意义……”
等等！东条彩瞳孔一缩。
——这对她毫无意义。
我慢吞吞地拆开一个棒棒糖塞进嘴里，看着彩惊愕愣怔的目光，有些无聊地想，终于意识到了啊。
“请转告我的外婆。”
“这场交易并没有达成，我不是他们的物品。”
“如果想要我应下这个条件，请拿出诚意来。”
[“我是个寂寞的人。”那天先生再次道出上次这句话，“我是个寂寞的人。不过说不定你也是个寂寞的人。我上年纪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动；可你还年轻，怕是很难做到，是想大动特动的吧？想和什么捉对厮打的吧？”
“还好。”我把书放回书架上。“我觉得还不算寂寞。”
“再没有年轻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为什么常到我家来呢？”
“你即便见我怕也还是觉得哪里寂寞吧？我没有气力为你连根拔除寂寞，你势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脚。等你找到新的方向后，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先生叹息着说。](中括号内改编自夏目漱石《心》)
“您说的对。”背后是夏目宅垂下的凉席，风一吹，忽忽悠悠地荡起来，后背是夏目先生如有实质的目光。
我摩挲着坚硬的书脊，轻轻笑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
那便是下意识对他人抱有太高的期望。
母亲也是，父亲也是。
为什么要抬头寻找他人的爱呢？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委曲求全，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形状与棱角，他们只是我无法选择的父母，固然我作为未成年人十分弱势，只能忍耐一些不公与打磨——
但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夏目先生说的对。我太寂寞，太孤独了，寂寞到对于无法沟通理解的父母试图寻找心灵的依存之处，可这根本没必要，反而会破坏我原本的平衡状态，如果两颗石子互相打磨，带来的总是只有鲜血淋漓的痛苦，彼此都只能互相忍耐，看着痛苦积蓄到爆发的临界点，那么也没必要强求。
我想了很久了，只要还相爱，不说话我们互相也能理解，可是，人并不会总是相爱。
老师家里有事，临时取消了课程，于是课程表上便有了大块袒露的空白，我趴在窗边，外面是纤细的微风，浩浩荡荡便要渡过冷澈的蓝河，阳光照在树叶上，窸窸窣窣，在某个角度镀上金色，又翻回远近浓淡的新绿。
空气里已经隐隐有夏天的味道了。
大理石的凉气浸上肌肤，渗进血肉，想要触摸骨骼的冷。
我想起早上父亲夹着一本书走进来，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说是眼睛度数又涨了，这下不戴眼镜不行了。
“爱。”
他这样招呼我，一边穿外衣一边说，“外婆给你找了好老师，要好好上课啊。可不能再像在家里一样任性了。”
我以为他会问，你想要回归家族吗？你想要学金融和管理吗？你喜欢外婆吗？想要接受精英教育吗？那么多的问题，就像是飘在海里的溺水者，飘飘荡荡顺着难言的心绪晃过礁石与环流，被珊瑚划得破破烂烂，上面都是依附的马尾藻与?鱼。
什么东西不会消解在大洋呢？大概没有吧，我总觉得所有人都会消失在海水中，明度高的投身人流，纯度高的奔赴蓝海，透明度高的则化入水中，剩下那些灰灰淡淡的，挤在玻璃房的边边角角，滚来滚去，那些软绵绵的被做成糖果屋与薄荷糖，硬一点的便充做蛋糕上哥斯拉的脊骨，那些黏黏的，把自己撑成橄榄球，脆脆的，就是猫耳朵……总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轨道，他们拥有自己的语言和神话，有自转的太阳。
而这些是与我没什么干系，也无法插足的。
好讨厌。
讨厌讨厌。
我大概是没什么社交才能的人，勉强可以在一群i人中横行霸道(指交普通朋友)，和同样思维方式的人才能做好友，但好巧不巧，我的父母明显不包含在上面两列。
只能说，相看两生厌。
对父亲也是。每当我被迫把目光投向父亲时，父亲总会让我失望。一次又一次。
偶尔我也会思考是不是所有新手爸妈都这样，会犯一百零八个错误，然后用钱砸下礼物，认真安排一些“人生大事”，便先把自己感动的欲语泪先流，不能自已了。
事实上，除了让我自己回家之外，他们连我回家晚了都没发现。
昨天在幼稚园里发呆，我对着裸露的书页，看着阴影慢慢伸进来，吞食了淡黄的日光。一抬头，发现研磨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坐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看书。
等等，这个时间，幼稚园放学了啊，他怎么还在？
我抬头后，他也抬头看着我。
“研磨，你不回家吗？”
“外婆生病了，妈妈回去照顾她，爸爸晚上才能来接我。”
“啊……”我睁着死鱼眼，发出了心领神会的声音，“工作忙的大人哦。”
“爱呢？”
“我自己回家，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我看着空无一人的幼稚园，靠在滑梯旁边叹了口气，“多久了？”
“昨天。”
还好。我松了口气，这留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看着老师忙来忙去，只有自己一个人，虽然有老师，但也挺压抑的，“以后一起走？”
“好。”
“班级里演的舞台剧，听到选角色了吗？”
“演树。”我斩钉截铁，反应迅速。
“已经有人了。”
我震惊不已，“这都有人和我抢？”
班级里难道还有除了我和研磨以外的i人？太不可置信了。
“因为树的位置离大竹同学近嘛。”研磨慢吞吞地说，给出了一个诡异又合理的答案。
这什么幼稚园追星行为。
“那还有什么不用说话，不用动的吗？”
“老师不会让的，”他的声音软乎乎的，慢吞吞的，独特的腔调，“她已经把剧本拆了，分成了三部，让每个人都有台词。”
“连唯一的树都要在讲台上大喊我是树。”
好神经啊。我被逗笑了，突然有了点兴趣，“研磨找到合适的角色了吗？”
“农女和猫。”
“嗯？”我看过去，怀疑人生，“猫？”
“嗯，我是爱怀里的猫。”
我露出了猫猫宇宙升华的表情，“这怎么演？”
“农女和她的猫住在森林里，某一天王子从森林经过，王子迷路了，跟着猫找到了农女，农女给他指路，并给了他祝福。”
“故事结束？”我一点也没关注这个舞台剧，只听到了老师动员的一嘴，和小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据说这些班的老师一共拼凑出了十八个公主二十个王子，还给他们起了各个不同的名字。并且主打一个尬的，什么坚强王子，忧郁王子，鲜花王子，优雅公主，可爱公主什么的。
当时我一下子惊为天人，难不成这位老师是撒旦在世？这种我都没有勇气看一遍的称号是怎么拼凑出来的？还是说这是东亚文化圈的某种共同的文化遗产？和中国那什么智慧之星勇气之星一样一样的。
有共同的风格——都有种不知名的尴尬。
“王子要去找公主，那是他们的故事，”研磨一脸平静地说，“我们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研磨不想当王子吗？或者勇者？”
“还好吧，”他说，“我每天都在游戏里当勇者啊。”
“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当勇者好麻烦，不仅要说好多话，要被好多人看着，还不能和爱在一起，”他定下了结论，“还是做猫好。”
我眨了眨眼，还是没忍住，问，“我还是好好奇，农女到底该怎么抱猫？”
研磨瞪大眼睛，直接炸毛，“是剧本里写的。‘农女抱起她的猫，对王子说：你是谁？’。”
“都是爱睡得太久了，你靠着我，我都没办法去拿剧本，”他气鼓鼓地翻起了旧账，“这还是高木同学帮忙拿来的。”
害羞了啊。我像拉拉链一样在嘴上一拉，不逗他了，“研磨最近摔跤了吗？”
“啊……是有。”他露出了豆豆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背后蓝色背景滑下了黑色下垂线。
蛮可爱的，我忍不住想。
“是去山上了吗？”我继续耐心地问，注意到他刚才抬起的袖口又露出一点青色，“研磨身上淤青有点多，我有点担心，可以告诉我吗？”
“邻居家的孩子拉着我打排球，被球砸到的。”他偷偷看我一眼，低头小声说，一副不敢看我的样子。
我愣了愣，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研磨也交到了新朋友呢。”
“爱不生气吗？”他看起来很惊讶。
“为什么要生气？”我一时没想到。
他看起来似乎在瞪我。
余光里金色的竖瞳一颤，我立即意识到，研磨似乎有些不高兴。好吧，是很明显的不高兴。
那是一种微妙的神态，眼睛压下来，落在摇摇欲坠的草叶上，嘴角不自觉地下撇，抿起唇来，近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
“如果是爱有了新的一起玩的好朋友，我会很不高兴的。”他说。
对好朋友的独占欲吗？我很理解地点点头。
“因为研磨还没有把他带到我的面前，如果研磨抛下我去和新朋友玩的话，我也会觉得不高兴的。”
研磨又开心了，我慢悠悠地补上一句，“研磨要好好和新朋友相处啊，看样子玩得还不错？”
“还好？”他思考着说，然后近乎莫名其妙地，有些怨念地嘟囔，“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研磨要是女孩子就好了。”我揶揄着用同样的句式拉长声音说，掐住他耳边一小绺头发轻轻摇了摇，“我也很想给研磨编头发啊。”
他眨眨眼，顺从地低下了头，柔顺的头发被缩短的距离撑得翻转，轻轻落下来。我顺手摸了摸他的头，感觉像是被猫咪主动蹭了蹭，“长发很适合研磨呢。”
谢邀，二次元短发儿童，尤其是那种毛刺头，无刘海儿那种，真的是让人很担心发际线。以至于我看研磨半长的头发甚至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总是因此被误认为女生。
“周末来我家吗？”研磨问，“我又找到了几个双人游戏，可以一起打。”
“好，不过大后天下午我要去找夏目先生。”我愉悦地点头。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大愿意在家呆着，总之，让六岁孩子自己回家的大人，无论家多近，我都觉得是不负责任。
当年我的妈妈，可是上高中都不撒手，就怕早晚自习来回路上黑出什么事的。
年初时刚搬过来的夏目先生，前面拜访过的父亲的友人，他也是个猫耳朵。不，他是橄榄球。黏黏的，把自己撑起来，皮下只有仓促的骨骼了。
他唯一好的一点就是愿意听我说话——[“我是个寂寞的人。”先生对于我的造访，如是说：“所以你能来，我很高兴。”]
有时候看父母烦心，我便理直气壮地跑到他家去，他会拿出路上甜品店买的羊羹招待我，我也不做什么，就是看书，和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就乐呵呵地笑，让我自己看书找去。我扭头，对着他家浩浩荡荡的书架垮下了脸。
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而且也不一定有答案吧。就像现实生活，好多地方都没有道理，那些真正的答案总是零碎的，握在很多人手中，并且平平无奇，让知道的人自己都意识不到。所以，很多发生的事都显得那样不可理喻，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我去夏目先生家越来越勤，先生也并不驱赶我，只坐在凉席上吹着风看书。
“又来了！”
“嗯，又来了。”
那天我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先生问我多少岁。
“六岁。”我说。
“我像你这个年纪，还成天在外面疯玩呢。”先生说，“你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呢？”
我一边分神和他说话，一边用公式算着数学题，我很喜欢铅笔的手感，写在纸上，灰灰的，没那么黑白分明，也没那么硬朗决绝。
这是政治家的艺术啊。我出神想。
“因为不想看到父母，又没办法去别的地方。”
“起码这里很清净，我还有书可以看。”
“彩，倒有许多年没见到你了。”
东条彩端坐在黑檀木桌前，看见曾经的小姐笼起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已经不再青涩纤细，而是温润的丰腴。细细的水流汩汩落进杯盏，点炭火、煮开水、冲茶，然后献给宾客。
轻车熟路，呼吸一般有韵致的礼仪。
“多谢。”她低下头，双手接茶，三转茶碗，轻品、慢饮、奉还。标准的茶道礼仪。
“表姐近来可算安好？”东条彩总觉得她的声音像辗转的珍珠，美自然是极美的，就像她本人，美丽，优雅，大和抚子一样，男人梦想中的妻子。但在她的同类看来，反而总是会想起被关在蚌壳内不见天日的时光，从那些韵脚浑圆的光彩惹出疼痛来。
按照习惯，饮茶完毕后，客人是要对各种茶具进行鉴赏，赞美一番的。
但想必对面的人目前不太想听，她便把话咽了回去，换上敬一番恭敬有礼的套话：“劳您关心，一切都好。”
她本以为侑子小姐会问一些爱小姐的事情，然而她没有。就像秋弥小姐离开那天，她也没有想到侑子小姐会偷跑出来，给秋弥小姐递上一根银簪。
困惑地退出茶室后，她回到了原本的轨道，用于记录分析的本子上文字不多，和想象中，她以为会面临的情况迥然不同。
在她有限的生涯中，爱小姐也是独一份的安静。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隔绝，她是交流的。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映入了什么，什么样的信息汇入脑海，使她做出了回应——“哦。”
哦。短促平和的声音，没有语调变化，在爱这里，代表“知道了”的含义。不肯定，不否决，也不表露自己的意见——这就是这段时间里她得到的最多的回答。
她在想什么。某个念头升起又被迅速压下，不能思考——去探究她们是没有好处的。她告诫自己。这也是她在藤原宅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感想。
对，她们。家主大人，秋弥小姐——现在或许该叫藤原夫人，侑子小姐——现在的弥夫人，和爱。
她们都有了被替代的姓名，被冠以别人的姓氏，以某某附属的身份被称呼，只有家主和爱不同。家主也会被讽刺地称为“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藤原家没落的原因”，“太田夫人”……爱还没有。
因为她还没有嫁人。
她也没有嫁人。而社会对于她没有成为某某的夫人的惩罚便是流言蜚语，父母的激烈挣扎——为什么？她感到困惑。
难道她嫁出去，是比成为藤原家总管更重要的事吗？成为藤原家总管在婚姻面前，似乎也不大重要起来，她不太理解。
对此，她这样回答，我梦中与上帝相爱，只是人间污浊，他无法与我相守，所以我在人间要为他守贞，等待死后去天堂与他团聚。
父母瞠目结舌地指着她，仿佛看见了上帝与以撒在他们面前接吻，嗯？原来她在父母眼中是以撒吗？
秋弥小姐躲在墙角偷笑。
银杏常常是一大团团簇在一起，一枝一枝串满，葡萄似地垂下了整个秋天，它的金色是辉煌的，让阳光也丰收的明亮。
爱小姐懒洋洋地趴在阳台上，大理石的材质，她碰过，只不过是冬天，是冰凉的，漫入骨髓，就像水渗入衣料那样，让人难以忍受的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的。她想。
定了定神，她重新扫了一眼字数不多的分析结果，开口，“爱酱，你在听我说吗？”
她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老师讲的基础对你而言没有难度吧。”彩推了推眼镜，开始试图列出资料，“我看过了你的书架，放在枕边最常用的是字典，书页因为翻太多次而变得泛黄……”
那个名为爱的女孩儿终于吝啬地投来一瞥，宛如高傲的女神分神看一眼凡人送上来的祭品，厌倦，平静，毫不在意。“说重点。”
“我想我们可以加快课程的进度。”彩恍惚了一瞬，定了定神，说出了结论。“请告诉我你看过的书有哪些，我需要掌握你的学习进度重新安排课程。”
“你说的不错。”这位新回归，登上藤原家族谱的小姐平静地说：“只是我拒绝。”
东条彩惊愕地看着她。
这位在她眼里比家族里任何小姐都更像小姐的小姐却笑了笑，眼睛里写满了所有欲望被满足后的厌倦，和比刀锋更亮的困惑，“我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呢？”
她居然用了「拼命」这个词。东条彩下意识想要反驳：“只是调整一下课程，让你更好的学习而已，总比听已经掌握的常识，在这里毫无价值的浪费时间好，这样对于成为优秀的继承人根本毫无意义……”
等等！东条彩瞳孔一缩。
——这对她毫无意义。
我慢吞吞地拆开一个棒棒糖塞进嘴里，看着彩惊愕愣怔的目光，有些无聊地想，终于意识到了啊。
“请转告我的外婆。”
“这场交易并没有达成，我不是他们的物品。”
“如果想要我应下这个条件，请拿出诚意来。”
[“我是个寂寞的人。”那天先生再次道出上次这句话，“我是个寂寞的人。不过说不定你也是个寂寞的人。我上年纪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动；可你还年轻，怕是很难做到，是想大动特动的吧？想和什么捉对厮打的吧？”
“还好。”我把书放回书架上。“我觉得还不算寂寞。”
“再没有年轻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为什么常到我家来呢？”
“你即便见我怕也还是觉得哪里寂寞吧？我没有气力为你连根拔除寂寞，你势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脚。等你找到新的方向后，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先生叹息着说。](中括号内改编自夏目漱石《心》)
“您说的对。”背后是夏目宅垂下的凉席，风一吹，忽忽悠悠地荡起来，后背是夏目先生如有实质的目光。
我摩挲着坚硬的书脊，轻轻笑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
那便是下意识对他人抱有太高的期望。
母亲也是，父亲也是。
为什么要抬头寻找他人的爱呢？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委曲求全，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形状与棱角，他们只是我无法选择的父母，固然我作为未成年人十分弱势，只能忍耐一些不公与打磨——
但你看，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夏目先生说的对。我太寂寞，太孤独了，寂寞到对于无法沟通理解的父母试图寻找心灵的依存之处，可这根本没必要，反而会破坏我原本的平衡状态，如果两颗石子互相打磨，带来的总是只有鲜血淋漓的痛苦，彼此都只能互相忍耐，看着痛苦积蓄到爆发的临界点，那么也没必要强求。
我想了很久了，只要还相爱，不说话我们互相也能理解，可是，人并不会总是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