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陌生的黑色剑龙头小男孩和研磨一起扭头,一齐僵住,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同步看着我。

    研磨已经穿好了衣服,甚至带上了护膝,怀里抱着一个排球,看起来已经炸毛了,眼神十分惊慌。“爱?你不是有课吗?”

    啊?怎么就炸毛了?

    “啊,老师请假了。”我歪歪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这个诡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像捉奸现场。

    气氛一度十分凝滞,完了,好像打扰到他们了,这个气氛,好尴尬啊。

    “你们继续,其实我是过来取书的,”我镇定地说,“写作业时才发现把书落在你家了,结果发现好多题都需要用到那本书,根本绕不过去,所以过来取了。”

    我径直走过去,目标明确地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然后带上门,露出通情达理的笑容,“你们好好玩啊。”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中了孤爪同学的神经,他已经炸毛僵硬到呼吸不畅了。

    “等等,爱,”我头一次听见研磨这么大声说话,但我小碎步越走越快,感觉尴尬的很想钻进洞里,救命,更像苦情剧了。

    我回头看他,正好看到他脚下一滑,简直大脑头皮一炸,直接冲过去了。

    他险而又险地抱住我,稳住了身体,我松了口气,“你倒是小心点啊,这么下楼梯很危险的。”

    金色的猫瞳闪了闪,他注视着我,视线称得上小心谨慎,似乎在观察什么。

    “爱,一起玩吧。”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1)。孤爪研磨有时想起这句话,觉得不无道理。

    小黑是个排球脑袋。弥爱语。

    他忍不住偷笑,好在从游戏机里流溢出来的音效足以掩盖,还不算太明显,孤爪研磨想。

    黑尾铁朗顶着炸毛的头发,伸手指了指自己,一副呆滞迷惑的样子,爱点了点头。

    他似乎在纠结这句话是褒是贬。

    研磨向前悄悄伸直腿,拦住了小黑去质问爱的必经之路。

    爱很喜欢捉弄小黑呢。

    她对小黑似乎有很高的容忍度,连排球这种根本不喜欢的运动,都可以陪着练那么多年,硬生生从运动苦手练到了技术不错。

    爱很讨厌疼痛的。

    孤爪研磨抱着排球,某一瞬间出神地想。

    那么,为什么还不放弃?

    无数次他带着排球,敲响了她房间的门。爱裹在被子里昏昏欲睡,一副困得根本起不来的模样,他走到床边,无数次问:“爱,陪小黑打排球,要一起吗?”

    最开始爱会艰难地动动手指,用漫长的,长达五分钟的时间用来与大脑作斗争,唤醒自己的四肢,然后生无可恋地,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走。”

    为什么?明明感到了痛苦。

    想要让爱早起,从床上离开并且去运动的难度不亚于让他放弃玩游戏,简称“天方夜谭”。

    那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后来他会先敲两下门,直接推门进去,裹着被子把爱立起来,有时候实在太困了,爱还是没醒,他就会抓着她去洗漱,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帮她擦脸,简单披一件外套,就带着她出发,往往她边走边打瞌睡,坐在长椅上犯困,打完一局才真正清醒过来。

    “虽然无法提供太多帮助,但我可以「陪伴」嘛。”爱平静地说,“研磨,如果我没醒的话,拜托你费心,直接把我拎过去就好了,我醒来会一直注视你们的。”

    爱这种堪称莫名其妙的坚持,让他和小黑都十分不解,明明她不去也没有什么,他们都知道,她讨厌疼痛,讨厌起床,讨厌运动和出门,最喜欢的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格格不入。

    几乎是注定的,完全和小黑相反,似乎命运在暗示着这段友谊的来之不易与鲜血淋漓。

    如果爱拒绝了会怎么样?

    会逐渐失去共同的话题,共同的活动越来越少,逐渐退出彼此的友谊圈,关系淡化——甚至是和他。尽管这并非出于他们的本意,他们的本意仅仅是尊重她的生活习惯,让她不那么痛苦而已。

    后来我带着研磨过来,常常坐在角落一起看书,或者小声说话,夏目先生特地在那个地方给我们准备了两个垫子。

    他没显出任何怕打扰的样子。平时偶尔也和一些拜访者在客厅坐坐,但他们看上去都不似夏目先生亲切,目光常常傲慢地扫过,打量花瓶的时间都比我们长,毕竟花瓶还有渠道,价格,谁送的,多久了,为什么偏偏带上它……这种思考,而我们——

    “这两位是您新收的弟子吗?”他们都如此问。

    “啊,是邻居家的孩子,过来看书的。”夏目先生笑呵呵地说。

    “噢。”

    没有价值。至少目前没有。他们做出了判断。

    研磨不适地低着头,两颊的长发遮住了面孔,我仿佛知道了他留长发的原因,就为了这种时候遮脸嘛——这个想法,真是太研磨了。

    我悄悄靠前坐一点,帮他挡了挡视线,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来访者来来往往,和他耳语:“玩个游戏吧,我猜那个蓝领结是官员,那个棕领结是助手。”

    研磨眨了眨眼,视线落到那些人身上,被我拍了一下,“别一直盯着看啊,会被察觉的。”

    “绿领带的是军官,”他慢吞吞地说,“后面那个是……武士。”

    竖起的猫瞳有些犹豫,犹疑不定地突出答案。

    “是的哦。”我说,“他是‘白狼’,夏目先生的弟子。一人一条,继续说下去吧,谁说不出来的时候就输了。”

    “场上所有信息?可能性也算吗?”研磨似乎兴致高涨起来。

    “嗯嗯。”我笑着点头。

    大概是夏目先生过六十大寿的原因,那几天有许多人来拜访,足以让我们展开这场游戏。

    “官员。”

    “熊本县。”

    “丧女。”

    “来求助。”

    “午饭吃的是咖喱。”

    “是个聪明人。”

    “那我猜他还有渠道,还会拜访另一个人。”

    “哦,又来一个。”

    一个有着年迈雄狮一样的眼神的男人。

    “资本家。”我晃悠着腿说。

    研磨没有说我说的太笼统,显然他也看出来了,有钱,相当有钱。且没有任何“倾向”,比如说公司是渔业的,生物科技的,房地产的,有一定方向的基本都有固定思维,因为更了解所以更在意,可以从这种了解当中获取某些信息。而他没有,可能各个行业都有涉及,已经到了很高层次,算是财阀了。

    到了这种层次,做什么都有可能,每时每刻都有融化的黄金在他的指尖流转,映照出年老的雄狮不甘寂寞,贪婪又野心勃勃的眼神。

    “白手起家。”研磨说。

    有一定实操经验,见过底层,亲自登上过顶端的风景的人,才会这样不甘心,对曾经那段英雄岁月上瘾,这样的人,年迈也是雄心不已,难搞的很。

    “家庭和谐。不,或许……”

    我迟疑了一下,“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研磨扭头看向我。

    赤司征臣。

    赤司同学的父亲。

    我和赤司大概可以说是朋友。是朋友吧……我在帝光唯一熟悉的人就是他了。

    “爱又背着我有了新朋友吗?”研磨虚着眼棒读。

    “……槽点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好。”

    “不过是我先……这次原谅你了。”他低声嘟囔,懒懒地抱着膝盖,不大高兴的模样,把脸埋进书页,像一只把脸埋在两只爪子上睡觉的猫咪,仿佛有不存在的尾巴在地上对你甩来甩去。

    我想到了赤司,出神了一瞬,没太听清,回头问了一遍,得到的只有孤爪同学的“没什么”。这个回答……由于难以分辨到底生没生气,我还是问了一嘴,“你生气了吗?”

    “没有。”

    没生气,但也没多开心,还是不大高兴的状态。

    我有些苦恼,这到底是生没生气?就像是要仅从外表判断一个果子是酸是甜,无处下手啊。只能旁敲侧击,“你不开心吗?”

    “有什么好开心的?”研磨愣了愣,下意识问。

    我一下子放下了心,理解地点了点头,这才是研磨嘛。原来没生气啊,不对,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一下子宇宙猫猫头。

    “你不问问吗?”研磨注视着我,又露出了那种隐晦观察的神情,似乎有点紧张,“我不觉得开心这件事。”

    我眨眨眼,“这有什么好问的?这才是正常状态吧?”

    “很多情绪是对比出来的,需要足够多的体验才能意识到,有的时候我也会怀疑,所谓情绪是不是我虚构出来的。”

    “我大概算是可以理解研磨,我觉得……研磨或许也不大清楚这些,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可以区别出来讨厌和不舒服。如果研磨感到了疼痛和反感,那么就是需要离开的时候了。”

    研磨似乎呆住了,像是一只蝴蝶停在了猫的鼻尖,猫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小黑喜欢打排球,我也跟着学了一点,只不过我是没排上球,一直在被球排而已。

    自从第一次下场脚崴了后,第二次试图尝试的我得到了一身伤,小黑默默把热血上头满身青紫的我推出了决赛圈。

    小黑,让我继续打,我觉得我现在强得可怕!

    不,你没有。小黑否认,你看起来一副想和这个球决一死战的表情。

    研磨抱着球,默默地点了点头。

    刚开始学排球很痛苦,天天被球砸,总是与疼痛为伴,让我有点喜欢不起来。本以为这段友谊要以失败告终,但研磨还是坚持下来了。

    啊,那种,为朋友割让领地的感觉。我再一次见到了。对于研磨来说,大概不算什么,心里想的应该是:运动无所谓,但和小黑试着成为朋友……尽力满足朋友的期待也是一个朋友应该做的。

    比如朋友喜欢某个作家,那你十有八九就会同样主动或被动地了解,因为他会忍不住和朋友分享,或者你为了更了解朋友主动抛出话题,所以……朋友其实也是拓展你看世界目光的眼睛啊。

    不过,是发生了什么吗?我想。研磨会升起这种尝试的欲望,还是不太容易的。

    虽然有点担心,但朋友的每件事不是必须要弄清楚啦,这是他们两个的羁绊。不过难得看到研磨与人接触,看他继续打排球的样子,我也难得地坚持下来了。

    不过还是讨厌运动系。

    尤其,讨厌运动系的天才!

    讨厌那些平时和我一样躺,结果体测轻轻松松过八百的人,每到这个时候,世界的参差就会残忍地凸显出来。

    ——小黑就是这样的人。

    啊,真羡慕。我注视着高高飞扬在天空的抛物线,忍不住虚着半月眼感叹。

    但小黑仍然属于排球运动中“普通人”的范畴内。

    那个教练这样说时,我少有地感到烦躁。

    “……好讨厌。”我注视着网的两边,烦躁不安到忍不住喃喃自语。

    “你会是一个很优秀的选手,但上限很难突破,”俱乐部的教练清清楚楚地和他说,“你要知道,这世上有无数的天才,他们可能下一秒就轻而易举地超越了你,轻易地将你反复练习才做到的事碾入尘埃,甚至做到一些,你为之努力一生才能勉强触及到的东西。”

    “我只是喜欢打排球,所以才打排球,和这些事情没有关系。”小黑说。

    但被人明确指出“你不是天才”,明确地说出自己的上限,还是让人很失落,黑尾虽然是不在意的样子,但能感觉到,他还是在意的——关于不能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发光的梦想。

    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宏图大志呢?

    至于长大后为什么没有了,你觉得呢?

    无论如何,热爱是带人飞起来的事物,太早了。他不应当这样早地面对所谓现实,面对梦想的动摇与苦涩无期。

    “……我讨厌天才。”

    走在回家路上,爱一路沉默着,低着的头像天际那朵矮云,她忽然这样说。

    爱总是平静的,敏锐的,包容的,很少有这样紊乱不安的情绪。小黑也是,情绪低落,这让他被夹在沉重的气氛里有些不舒服。

    太低落了。该怎样安慰朋友呢?

    小黑的话,回头和他再多练习一些就好了,但是爱要怎么办?她像冰山,他却看不到水下的八分之七。

    我讨厌天才——这句话真奇怪。

    因为爱本身就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别的天才常常因过于耀眼的光芒,只会带来疼痛与苦涩,爱不是。

    爱是内敛柔和的。

    在他还未完全掌握自己的母语的年纪,和已经掌握了母语的年纪,他一直使用的是爱的语言。

    嗯。意思是知道了且默认,隐形的同意态度。

    哦。意思是知道了但不表态,模棱两可含糊不清,观察等待是否还有转机,隐晦的不赞同,不同意。

    还好。正常的好感度零,没什么感想,没有太差到负数,但也没有太喜欢。约等于不关注,不在意,有时候也会故意这么说,不表达自己真实看法。

    为什么……句式开头的抱怨,实际上是在撒娇,寻求友人的安慰,或者是纯发泄情绪。

    不喜欢,不要。明确地说出讨厌反感不喜欢不要等拒绝词语,就是真的拒绝,没有周旋余地。

    好讨厌好讨厌……一般没有反感含义,代表已经进入了不安状态,情感低落……

    ——爱是刻在他骨骼上的印记。

    那些浮皮潦草的日子,爱含着葡萄味水果糖,坐在公园的湖边僻静处,安静地素描,他就坐在旁边玩游戏,没人陪玩有些失落,就抬头看着她画画,看着一个世界从潦草的草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清晰。

    她会不断地,用各种方式画同一个风景,就像调整摄像机的焦距,就像从菜市场挑选一个与众不同的番茄,就像雕刻自己的人生——那个时候,她目光虚焦,空壳搁浅在这里,又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孤爪研磨问。

    她回过神,“在想小提琴。”

    “小提琴?”他困惑地歪头。

    “嗯。”爱垂下头,光模糊地从虹膜透过来,她抓着铅笔,慢慢地放下手臂,似乎准备好了投身这一话题。

    “母亲认为要学艺术,音乐什么的,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不,应该说,无论做什么,至少也要做到优秀的水平。”

    “前几天也不知道看了什么,又给我报了一个小提琴,似乎想让我以后加入专业的交响乐团,登上金色大厅,全世界巡演。”

    研磨皱了皱眉,凑近了些,两个人坐在一起,端详着未完的画作,“其他的不知道,但爱不喜欢这样吧。”

    “……我没想学钢琴的,”爱说,“也没想学小提琴。最开始只是想着,有想听到的曲子,但市面上没有,也很难找到,我就自己弹出来好了……”

    她挫败地抱着膝盖,将下巴埋在上面,喃喃自语,“总是这样,事情总是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像母亲的意志那样发展。”

    “爱感到痛苦了吗?”孤爪研磨问。

    她睁开眼睛,和金色的竖瞳对视,眼睛有点酸,沉闷地应了一声,“嗯。”

    “我可以把爸爸妈妈分给你,”研磨思考了一阵,认真提议,“反正爱平时也都是在我家过,干脆我们成为家人好了。”

    “我不会让爱感到痛苦的。”

    他们对视了半晌,她终于盛着半湖的泪光笑了起来,泪珠从弯起的睫毛上滚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亮光,冬日融化的雪一样停在睫毛上,“谢谢研磨,但是不用了。”

    “为什么?”研磨皱起了眉。

    “明明他们一点也不关心你,”研磨愤愤地说,像一只愤怒的小猫咪,或者一个张开翅膀,虚张声势的小肥啾。“妈妈就很喜欢你,一直在我家,这样不好吗?”

    “那样就会被打为失格的大人了。”爱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没等他接话,她笑着张开手臂,长长的睫羽挂着泪珠,“我要抱抱。”

    猫手足无措地跳进农女怀里。

章节目录

【主排球】猫与知更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讨厌人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讨厌人类并收藏【主排球】猫与知更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