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帝光上学的前三年,研磨上学的时候我在上课,其余时间和他们一起放假,周末一天去夏目老师家,一天留给小黑。每天放学后三个人一起去公园打排球,或者到孤爪家打游戏,日子似乎就应该这样过下去。

    在我重新沉入这段来之不易的自由时间,不用被父母以“安全”为由关在家里时,外婆又一次到来了。

    紫檀木的拐杖沉沉地敲在地面,伴随的是木屐踏在光滑地板上的脆响——就像某种征兆,这个声音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上一次,她带来了自由与转机。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她带来了秋弥阿姨和愁。

    住在藤原宅的一个月里,与其说是借住,不如说是一次考验。当然,不是本家那个藤原宅,是另一个藤原家。

    秋弥阿姨从来不穿和服,和母亲大相径庭,总是一身柔软舒适的衣料,简约优雅,不失风度。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一个成熟独立,内核强大的女性。

    “哦呀,这就是侑子的孩子吗?”她这样说,似乎有点惊讶,转头去看外婆,“这就是你说很有天赋那个。”

    “啊,嗯。”外婆像一个大妖怪一样,挥了挥袖子就走了,气场很强大,但干的活似乎就是个跑腿的。留下一个迷茫的我指了指自己,贡献了一张表情包。

    秋弥阿姨并没有直接教导我什么,最开始只是让我继续上课,她在旁边旁听,并且批改我的作业。

    我知道,决定我成为继承人的时刻已经到了,我明白又不太明白到底踏上了怎样一条路,但我知道,我其实别无选择。

    ——我这样回答秋弥阿姨。

    她的笑容逐渐消融,露出了有些苦涩,像是舌底的白砂糖,隐约回甘的表情。

    “是这样吗。”

    秋弥阿姨走到窗前,蓝色花纹的毛衣摩擦出了静电,把垂下来的一绺长发炸起,她说,“侑子,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我抿紧唇,忍了忍,还是忍着不适,小声反驳,“请叫我爱,我是我自己,而不是谁的女儿。”

    难以形容这种不适是因为我对母亲的反感而排斥,还是小小的野心疯长,期待战争猛烈地到来,可以夺回自己的主权。

    没错,战争。

    在我看来,父母和子女之间,子女不断夺回主权的过程就是一场战争。一场微缩的,特殊的,依旧充斥着苦难与痛苦的战争,不输于拉美独立,不输于日不落帝国的陨落,不输于苏联解体,不输于星球大战计划的战争。

    因为这场战争同样饱受痛苦,饱受折磨和不安,同样拥有尊容和权利,同样是为了平等和自由而战,甚至比一些战争更光辉,更接近上帝的圣战——我们争夺的是爱。

    爱在这场战争中此消彼长,从未改变,爱让我们诞生了这场战争,也让这场战争消亡。归根到底,我们想要的是平等,是取回权利,是自由地成为自己。战争只是为了消除痛苦,而不是消除爱,也不是消除生命。

    秋弥阿姨回头,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侑子对你不好吗?我们一直…都觉得她会是个好母亲。”

    我记得我当时的答案,“也许吧。也许我们只是无法互相理解。”

    她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我径直垂下头,不想去思考她们如何评价我的话。

    我和母亲就是隔着河岸对望的两个人。或许我们曾试着进入湍急的河流拥抱彼此;或许她也在凝望之中某一刻理解了我,我也理解了她;或许我们都是因彼此而越轨的行星,做出种种不像自己的举动……

    母亲。

    母亲。

    我的心弦细细颤着,耳畔回荡着波纹的回音,是心脏空灵的泣声,我们能相爱吗?

    在那个毛茸茸的午后,大概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辫子上翘起的发丝与脸上的绒毛纤毫毕现的时刻,我们相爱了吗?

    就像我的名字——爱是头骨中的一枚钉子。

    爱不只是我头骨里的钉子,我也是她们头骨里的钉子——我明白。会有某一天,祈求相爱也是错误的。

    有些人们不必相爱。

    “爱,要加油哦!阿姨去给你做小蛋糕。”秋弥阿姨笑眯眯地冲我挥手,关上了门,彩的存在感凸显了出来,她推了推眼镜,冲我点了点头,把怀中抱着的一打资料放下来。

    “这是今天要做的习题,和需要看完的资料。”

    我看着眼前摞起来有我半个人头高的书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灰暗的未来。

    藤原家的管家也是女性,似乎和彩相识,不过彩和她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显得沉默而透明,大概是亚克力材质的,比玻璃更坚硬,更透光,她是塑料,不是玻璃。是脆脆的波纹。

    她总是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和我的桌子呈直角,像一个课堂上的无关人士那样,隐晦地评估着,陪伴着,一切都像一些沉默晦暗的字谜,让人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但我实在认为,她是一位再优秀不过的管家或下属了。

    今天的资料中有一部分是秋弥阿姨的履历,还有母亲的履历。我惊愕地看向她,彩冲我微微颔首,“这是家主和藤原夫人的意思。”

    我沉默下来,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大概是踏上未知路途的不安,即使明白自己要走这条路,也有了决心,但真正踏上那一刻,还是不一样的。

    某种灵感隐秘地发生,像古老的船员试图开拓海域,那些夜里泊海的船,只能孑然独行走向黑暗,至于暗礁与水涡,他们无法探查,也无法逃避,但它们确实会发生,不止在某一条通往灵感的小径。

    而这一刻,你所知道的就是这个:未来你可能会触礁。但作为一个渔民,一个已经无法改变的身份,一种无法抗拒的生存模式——你会因此拒绝出海吗?只是为了一个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件。

    至于结局,或许是成功,或许是失败,或许是竖起的硬币,扑克牌上的黑桃,谁知道呢。

    下午五六点时,客厅里摆着刚出炉的小蛋糕,口感居然意外的好,秋弥阿姨就坐在沙发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这让我有些拘谨。

    “啊,这个时间,愁也快回来了吧。”阿姨冲我眨眨眼,“愁是我儿子,说不定你们两个会有话唠哦。”

    啊,是标准的长辈想法呢。

    事实上,男女性别的思维差异简直是天堑,并且总是更喜欢和同□□朋友。偶尔我会思考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这种风格差异巨大的性别文化,某种意义上,是否也是不平等造成的呢?

    因为男女大防,导致双方都对彼此的接近讳莫如深如临大敌,对于彼此的认识都只能靠性别内部的文化与外界的信息。而性别内部流传的文化充满了历史偏见与权利映照——而人是被偏见决定的动物。

    我用一种奇妙的思维,这样定义着。

    愁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像我常吃的葡萄味水果糖,因为这个,我对他颇有好感。

    大概是通过了秋弥阿姨的考验,第二天我看见愁拿着崭新的课表,疑惑地问秋弥阿姨,“母亲,以前那些课,不用上了吗?”

    藤原秋弥摸摸他的头,遥远地,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从那里传来。“嗯,愁以后…不用逼紧自己了,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我停在走廊,遥遥地穿过缝隙,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靠在一起,沉默地调转方向,再去洗个手吧。

    不然,还能做什么呢。

    愁的父亲不总在家,秋弥阿姨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天天出去,直接把我托付给了愁和管家。

    愁的课表变动后,有了大把的时间放到弓道上,大概是一起看书,保持这么多天的礼貌问候混熟了,也可能是觉得留我一个人不太好。总之,他邀请我一起去弓道场上课。

    “爱的家不在京都吗?”愁一边拉上安全带,一边问我。

    “嗯,在东京。”

    “东京……藤原本家就离东京不远,每年年末本家都有聚会,爱也会去吗?”

    “可能。”

    “为什么不确定?”他侧过头来看她,似乎有些好奇,“你已经很厉害了,不是吗?”

    “……世界上总有意外。”我这样糊弄了过去。

    有时我也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会先到来。

    愁就是原本的继承人吧。我垂下眼,平静地想。

    很明显,如果只是这个藤原家的继承人,完全不需要这么着急,像我一样,小小年纪排这么满的课。秋弥阿姨看着我,又总是神色复杂……

    由藤原愁来继承两个藤原家,不就是一个完美的,吞并另一个家族的好时机吗?

    即使秋弥阿姨选择让步,也会有人不甘,觉得我抢走了藤原家的机遇,恨不得除之后快吧。

    我仿佛又一次窥见了自己踏上的路途,又一次成为了夜航船上的水手,任凭未来的可能降临在眼前,也只能不闪不避,踏入未知的泥沼。

    “……要不要试试弓道?”他说。

    我微愣地看着他。

    他手把手教着我,演示姿势,严苛到手臂抬起的角度,用奇妙的语言解释着,“……不行,要成一个大三角形,那里,是一个梯形,对,这两个点连起来,和手臂平行……”

    然后他站在我的对面,用一种镜像的姿态抓住我的手,撑开了弓,肌肉舒展,稳定而漂亮的姿态。当时我想,要么他是个天才,要么他十分热爱弓道,也很努力,或者两者都是。

    不过从刚才的描述来看,说不定适合美术呢。

    “撑住。”他说,并缓缓把手收回。

    握住箭的手虚颤着。我抓着箭,感受到虚而欲出的力量,矢尖穿过左手手指,不知指向何方。

    向哪里射?该用多少力?停顿多少秒?该怎么放开呢?要松开到那种程度?半指?手掌张开?那一瞬间箭稳住了吗?怎样的力?怎样的结构?空气的阻力是多少?风大吗?会对箭矢的方向产生多大影响?

    无数个问题出现在我的脑海又迅速隐去,就像脑海里有一只大章鱼吸去了所有的墨水。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深恨于自身慢于外部的时间流速——仿佛是透过剔透的泪珠凝视世界,一千万个灵感与顾虑在脑中爆炸,然后复活。

    这一千万次复活的思绪构成了我,也构成了我的世界,构成了每一个人。

    说我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好,说我永远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待着也罢——为什么一进毒圈就会掉血,还偏偏要求我出安全区呢?

    只是活着,忍耐这个世界,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了。难道一个普通人,一个废物,一个政坛失利的政客,一个从监狱释放的罪犯,一只即将老死的金鱼,就没有权利活着吗?

    难道只有外向的,受人喜爱的,会插科打诨的,会组织酒局的,会说场面话的,强壮有力的,妩媚妖娆的,深谙各种潜规则的,附和长辈和领导说话,被他们指点江山的……

    才是健全的正常人吗!

    我阴下脸来,任长发垂下遮住了脸,紧紧咬着下嘴唇,像是发泄一样,弓弦绷紧,被簌地射出,仿佛连带着那些不甘与痛苦,把那些沉重的心事也一并射了出去。

    飞出去,会变成什么?

    那些沉重而潮湿的,充满海风与冰棱的,无法说出的孤独会变成千纸鹤吗?

    庭院的风景晃动了一下,那些玻璃上的雾气仿佛触碰到了温暖的指尖,聚拢,落下。

    那摇晃的波心中,新绿的草地上插着一支箭。

    愁的目光追随着箭矢,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然后扭头试图安慰我,“很不错了,我练了很久,现在也没中靶……”

    他猛然呆住,话音戛然而止,手足无措。“……等等,你怎么哭了!”

    可恶的泪失禁体质。

    我扭过头去,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在他眼里,大概就是邀请母亲让照顾的人射箭,然后那个人莫名其妙地就哭了吧。

    简直是像娇贵的猫咪一样难以形容,难以想象,难以理解的人。

    明明没有什么的。明明根本不在意那些——我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成熟的,逻辑自洽的,运转很久的,别人的言语无法让我改变,也无法让我动摇。

    是惩罚吧,我哪一辈子有罪才让我有了泪失禁体质。像是一道拒绝其他人理解的屏障,让人敬而远之的信号,一种羞耻的,难以展现在人前的伤疤。

    一种没有弱点,却硬生生创造出弱点的命运。

    愁安静地待在旁边,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只能悄悄递纸巾。我觉得他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人教过,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CPU烧了。

    好一点后,我终于把头扭过来,对上了那双紫色的眼睛,他小心确认了一下我的状态,“……你还好吗?”

    “我没事。”

    我朝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射箭的感觉很不错,谢谢你教我射箭。”

    这就是我和愁友谊的开始,相信多年以后,我仍然这样觉得。

    晚间彩来熄灯,问我对于弓道如何看。

    我说,射出箭的一瞬,仿佛一些沉重的东西也跟着箭矢,在风里化作千纸鹤飞走了。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弓道真是一个不错的运动。

    不用去伤害他人,没有被团体责任绑缚的紧绷,不用去被迫交际,也不用过多运动,可以免于疼痛……

    只是安静地沉入自己,放松,真正用自己熟悉的,赖以依靠的敏感捕捉时机,放飞晦暗的心事去晒晒太阳,仿佛某一刻也这样放飞了自己的灵魂。

    或许那一刻,终于可以成为自己。

    那天之后,我和愁的关系突飞猛进,他似乎对于照顾我有一种责任感,想了想,那就这样吧。

    双方让渡可以接受的一部分,形成一种稳定的相处模式才是成为朋友中最重要的一环。就像朋友之间舍弃道谢,偶尔麻烦一下也是增进感情的方式。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成为了被照顾的一方。

    我付出的当然不只是迁就,哦,好吧,确实有很大部分是迁就。偶尔我会幻视我和愁是研磨和小黑——你看,小黑照顾研磨,愁照顾我,研磨陪小黑练习排球,我陪愁练习弓道。

    虽然是低配版,但也做不了假。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套娃。我冷汗津津的想。也太有既视感了,不会侵犯版权吗(?)。

    和愁在一起说得上愉悦,毕竟和我玩得好的基本都是淡人,也难以有什么矛盾。

    额,小黑不是淡人,小黑是排球脑袋。

    只是偶尔也会出神,仿佛已经听到耳边研磨愤怒的喵喵叫了。

    感觉有点心虚,研磨不会生气吧……

    ——为什么要看着别人?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吗?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为什么你不能只有我这个朋友呢?

    自己把对方视作唯一,而对方却无动于衷,这种失落,这种心情我也是有的啊。

    而且……在长大呢。

    男性和女性。这种突破性别的友谊实在不好保持,我也没有任何经验。只是……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风暴在我们中间酝酿,选择不作为,默认失去这个朋友吗?

    付出陪伴,舍弃一部分时间陪小黑练排球,于是和小黑成了朋友;让渡一部分主权,让愁侵入我的权利,于是和愁成为朋友;那么研磨,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留住这段友谊呢?

    我无力孱弱的手,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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