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八年，壬寅
三月的江宁总是多雨，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几天。不出太阳光下雨，碰上倒春寒，明明是春天，却一副秋风萧瑟的景象。或许是青梅竹马下午就要到岸，林婺卿整夜都睡的浅。
“他日重逢，我该以何敬你？以微笑，以沉默。”
梳妆时，林婺卿目光落在院子里，那颗长得歪七扭八的桃树，思绪不知不觉的飘回了小时候。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因为在上课时开小差，林婺卿被陈先生单独留堂检查功课；不过好在陈先生考察的内容不算刁钻，林婺卿才没被问倒。
从书塾放学的林婺卿如释重负，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看见路边冒出嫩芽的野草，嘴里嗯嗯叽叽的冒出了这首诗歌。
“我们家姑娘真有学问！”小桃在一旁吹捧着。
小桃是林婺卿的贴身丫鬟，单眼皮低鼻梁，美得虽不惊艳，但是也算可爱；两人同龄，打记事起就如同姐妹一般形影不离。
林婺卿走在前面，向小桃吹嘘自己刚才是如何机智应对陈先生的检查，讲到尽情处还要手脚并用的比划。
小桃走在后面，双手提着笔墨文具，时不时的被林婺卿夸张的动作逗笑。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的朝自家院子走去。
林府这大宅院，是当年林婺卿的父亲林禄从一盐商手里所购，三进三重的院子里种满个花草树木。特别是林婺卿眼前这颗榕树，足足有七抱，七个成年男子张开双臂才能围住一圈，树根像触手般扎向地面，树枝尽情张开拥抱天空，挂在树枝上的木须像是老人的胡子诉说自己的沧桑。
每次走到这树前，林婺卿都要仰起头一边走一边看树上有多少个鸟窝。
“1个、2个。”
“姑娘，这边还有一个！”
“三个。”
“那里有两个。”
“四个、五个。哎呀谁呀？”
林婺卿仰着脑袋边走边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一个毛发花白，通体发黑，额头中间画有一个月亮的怪物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站在她面前，嘴角上还沾有鲜红的血。
林婺卿被吓懵了，想跑双脚却不听使唤，只是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前面这个怪物；小桃撒腿就跑，手上提的笔墨纸砚都给打翻了，发现林婺卿还站在原地，立马上前去拉着她跑。
她们跑，怪物就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嘶吼。
两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脑袋一片空白，连喊救命都忘了，只是一边跑一边哭。
看到这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子，李戍维卸下头套赶忙出声，
“是我啊，李戍维，别跑了，我只逗逗你们！！！”
看到面前的怪物卸下来面具，露出了李戍维的脸，林婺卿顿时明白了一切！
“都怪你，还好意思笑。”林婺卿眼泪都来不及擦，助跑、出拳一气呵成，一拳砸在了李戍维的胸前。
李戍维一下没反应过来，应激性的双手护在胸前，半弓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说到：
“啊～你还真打啊？”
林婺卿朝着他做了个鬼脸，跑到一边，
“谁叫你吓我一跳！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小桃看见李戍维痛得满脸通红的在那喘着粗气，也顾不上收拾散落的文具连忙跑过去帮忙安慰。
林婺卿也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打重了，但她害怕有诈，只是远远的站在旁边嘘寒问暖；并且脚尖朝外，随时准备逃跑。
李戍维在原地休息了半天，缓缓的冒出一句：
“林婺卿，你真下得了狠手！”
听到这，林婺卿露出一股坏笑，双手插在胸前，仿佛刚才的狼狈全部都不存在，站在树根上居高临下的俯视李戍维，
“记好了，这就是惹到本姑娘的下场！”
李戍维看着抿着嘴一脸傲娇的林婺卿，本来就有婴儿肥，这一抿嘴,脸颊两边的肉都向中间挤，像极了个肉包子。
“噗嗤～” 李戍维一下子没忍住。
“姑娘你真威风！！！”小桃也笑嘻嘻的应和。
“都什么跟什么呀！”
不知是因为夕阳照在林婺卿的脸上，还是看到两人都拿自己打趣，林婺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等到大家把地上散落的文具收拾好，小桃才反应过来问道：
“戍维哥，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早在书房温习功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专门在这等你们一起玩的嘛!谁知道你家姑娘一上来就送我一拳。”
“就我们三个人，玩什么呀？”
林婺卿一脸疑惑的看向李戍维，以前同窗们都会约好放学后一起，可现在只有她们三个。恰巧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吹乱了林婺卿的刘海。李戍维伸出右手，轻轻的把她的刘海别在耳边，
“傻啊，今天风这么大，当然是放风筝了！”
这风筝也叫纸鸢，西洋人不知怎么给这纸鸢改进之后，这纸鸢能飞的比平常高出许多。为了能买到洋人手里的这种纸鸢，李戍维跑遍了整个江宁。
每次有什么小玩意，李戍维都先让给林婺卿玩。林婺卿两只手拉着风筝线，就像抱着萝卜啃的兔子，生怕风筝被吹跑。
李戍维交代她，只要自己一喊，林婺卿就转动轮盘放线并且跟自己一起跑。李戍维一直手拿风筝，一只手拉住林婺卿，随时准备奔跑。
“放线！防线！”
一阵风吹来，李戍维赶紧招呼林婺卿放线，并拉起她逆风跑。风太大，风筝线扯着她往前，李戍维拉着她向后，被左拉右扯的她根本站不稳。
“站不住了，站不住了！”林婺卿大喊。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李戍维继续用力拉着林婺卿跑。
林婺卿两脚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身上沾满了黄土。
“李戍维，你看你干的好事！！！”
林婺卿刚想发作，看到风筝飞平稳了，瞬间没了脾气，立马从地上爬起来。
“哈哈哈～，这风筝终于稳了下来，快给本小姐玩玩！”
从李戍维手里抢过轮盘，自顾自的放起风筝来。风筝在天上就像是只展翅的凤凰，林婺卿一会拉住它往左飞，一会又往右飞，时不时还对着天空傻笑。
李戍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耐心的帮林婺卿拍干净身上的泥土。
“大小姐，这风筝好玩吗？”李戍维用戏谑的语气说道。
“好玩。”林婺卿头都没抬，专心的摆弄眼前的轮盘。
“用你院子门口那个桃树加固的风筝，当然好玩！”李戍维笑得像狡黠的狐狸。
“你找死！”林婺卿腾出右手向李戍维伸去。
李戍维早有准备，侧过身子就跑到了一边。林婺卿想追，奈何牵着风筝没李戍维灵活，两人就这样你追我敢。
夕阳在他们的脸上流光，微风吹拂，一颗种子落在了他们心上……
“姑娘，你怎么在这发呆呀”
小桃的一句话把林婺卿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我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了。”
林婺卿耷拉着眼皮，顶着两个黑眼圈，看样子是没睡好。
“姑娘怕是因为戍维哥要回来了，所以激动的睡不着觉吧！”
“哼～”林婺卿冷笑一声，“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当初一点商量都没有，说出国就出国，头也不回的走了，谁稀罕他呀！”
林婺卿越说越委屈，皱着眉头一脸委屈的发泄这些年来心中的不满。
面对李戍维当初选择的离开，林婺卿并不像在众人面前所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
其实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憋着一口气，她气当初李戍维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他要出国，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气这些年李戍维在寄回的信里关心问候所有人，轮到自己时却是冷冰冰的语气。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多余的那个，她有时也反思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无论是友情还是亲情
梳妆打扮好之后，林婺卿就去向父亲母亲请安。这一路上，家里的仆役都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的做着自己的事。
“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林婺卿吐槽道。
“待客之道嘛，人家好不容易漂洋过海的回来，不得隆重点。” 小桃接话说。
听到小桃这么回答，林婺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婺卿今天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
穿过连廊，就到了林婺卿父母院子里。刚走到院子门口，林婺卿就听到前厅里传出来的笑声。
“小姑也在！”林婺卿心想。
小姑也就是李戍维的母亲，李戍维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带着年幼的李戍维来投奔林禄。林禄也一直把他们母子两当做家人，这次李戍维学成归国，林禄刘梓茹夫妇也真心为他感到骄傲。三个大人早早就开始商量要怎么为李戍维接风洗尘。
“父亲、母亲、小姑”
林婺卿走进前厅，一一向长辈行礼。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姑王馥安看到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不由得夸赞了起来。
“看到你们这些后生，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过看到你们个个都长得明眸皓齿、温婉娴淑，我也就放心了！”
“小姑你说笑呢！等戍维哥回来了，给这家里添添喜气，说不定你还能年轻几岁！”
林婺卿的母亲刘梓茹也搭腔，“卿儿，你小姑这是看你戍维哥要回来了，准备当婆婆抱孙子了呢！”
“哈～哈～哈……”
虽然前厅只有四个人，但听到刘梓茹这句话，每一个人都乐做一团。
只有林婺卿一人心里犯嘀咕。
“当婆婆？难道家里就准备给戍维哥说亲了？不能吧。”林婺卿心里揣摩着，像尊雕像一样矗在前厅中间，完全忘了和大家搭话。
“你看看，这孩子听到她戍维哥要回来了，前厅这么多人她都能走神。快点回去准备吧，下午我们就一起去接你戍维哥。”
刘梓茹伸手指了指发呆的女儿，挥手让她回房休息。
直到回去的路上，林婺卿还在琢磨母亲的这一番话。可她又怕坏了规矩，便存了个疑惑在心里。
下午接人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以前的习惯，临近出门前，林婺卿总是拖拖拉拉，不是要换根簪子，就是换套衣服，可这次她却格外的干净利落。
林婺卿今天穿了一件素色薄纱长裙，搭配浅青色开衫，唇上一抹绛红，披肩的长发也只是簪了一根银钗，显得整个人眉目清冷不染纤尘。
家人都到齐了，大家坐上各自的马车，一行向码头出发。码头上人头攒动，扎堆送行的、排成队搬货的，摩肩接踵。
林禄作为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去和平头百姓人挤人，听说他要来，早就有人替他把茶楼最好的位置包下，一切布置妥当，排场可谓是气派。
“哎呦喂，林老爷，您终于来了，整个茶馆都恭候着您的大驾。”
茶楼掌柜手一挥，二楼插满了林府的旗子，两块巨大的红丝布垂了下来，红丝布上嵌着一副对联，上联为“学海归航五载积淀满怀锦绣”，下联为“鹏程再启一朝翱翔更展宏图”，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林禄和家人一同下了马车之后，面无表情的进了茶馆上了二楼，凝望悠悠的长江水，用手摸了摸那红丝布，微微张嘴，
“这都是谁的意思？未免也太铺张了。”
“不铺张，不铺张。” 掌柜在一旁陪着笑脸。
“这都是贺总管的意思。这些红丝布今天用完，明天就可以裁成布匹，让伙计们带回家做衣服，大家伙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听到掌柜这么说，林禄才稍露欣喜之色，说了句:“办的不错，下不为例。”
掌柜听到这句话像是吃了定海神针，长舒一口气。“好嘞，林老爷，这些东西不到一刻钟就能重新布置好，待会少爷回来了就按照这个规格，有事您再吩咐小的。”
说罢，掌柜就退了出去，整个包间就剩下林婺卿一家人。林婺卿并不喜欢这样阿谀奉承的场合，可自从父亲从徽州府调任江宁府后，官位越来越大，这样的场合也越来越多。
桌上那一碟碟的美食都没人动筷子，大家都在等待李戍维的船靠岸。
“想当年，我们就是在这个渡口送走的戍维，那天天气不好，一路上都下着大雨。”
王馥安回忆着过去，当初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前途考虑，哪个母亲愿意让自己十三岁的孩子独身一人漂洋过海。不过这次孩子学成归来，仕途上还有他伯父的助力，将来肯定前途无量，这也对得起当年他父亲的嘱托。
“呜～呜～呜～” 轮船的一声鸣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着浓浓的黑烟出现在江面，轮船也越来越近。
“就是这艘，就是这艘。”王馥安高兴的叫着。林禄赶紧让下人们准备好，人一下船就开始仪式，大家也下楼移步到岸边。
林婺卿在旁边一言不发，面对即将见面的青梅竹马，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慌乱。到底她还是在生李戍维的气，在情绪中独自拧巴。
轮船靠岸要半天，船舱分为上下两层，甲板上乌泱乌泱的人，根本认不清谁是谁。王馥安让下人拿了根标有林府的旗帜，亲自摇了起来。
李戍维看到家人举起的旗帜，也挥舞着自己的皮包。
林婺卿一眼就看见了挥舞皮包的李戍维，李戍维并不如同她想象的一样，一副西洋派头。而是穿着杏色长衫，唇红齿白，温文儒雅，鲜红的辫穗儿在背后晃荡着。十六七岁的少年英俊，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杜丹亭》里的柳梦梅……
林禄也看到了李戍维，手一挥，便让伙计们开始刚才排练过的仪式。
一时间鞭炮齐鸣，一副巨大的红色对联缓缓展开，之后是五颜六色的花火升空，虽然不像在夜晚那般明亮，但也美的让人赞叹。
少女心事随烟火在林婺卿的脑海里化开，她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脸，春风像是揉进了他的眼角眉梢，望穿秋水的眼眸，让人能原谅一切。
林婺卿的脸上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喜色，内心抑制不住的激动，之前的埋怨都作烟云散。
船慢慢靠岸，林婺卿两步并做一步，穿过熙攘的人群想第一个见到他。结果李戍维并未着急下船，而是转身回到船舱。
“或许是回去拿东西呢？”林婺卿心想。
李戍维缓缓走出船舱，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扶住一位身着洋装，头发齐耳的姑娘。这姑娘满脸疲态，双目无光，像是刚病一场。但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美貌，乌黑柔顺的齐耳短发，虽不施粉黛，却肤白如雪，眉弯如柳，一双丹凤眼莹莹似水。这一对俊男靓女一出场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那姑娘走出船舱后，自然而然的挽住李戍维的胳膊，两人就这样朝着林婺卿走来。
心情大起大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股窒息感涌上心头，看到这姑娘，林婺卿的疑惑和尴尬都快写到脸上。
“这姑娘不会就是戍维哥的对象？昨天母亲说要当婆婆不会就是因为她？”
心里的疑惑被翻出，她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二人，勉强挤出个微笑。
反而是李戍维，他和那姑娘手挽手，直接越过林婺卿向家中长辈问好。大家都自然而然，只留她一个人在那尴尬。
“母亲、伯父、伯母。”李戍维一一作揖行礼。
“这是魏芷若，她在船上不幸感染了风寒，身体多有不便，请长辈们见谅。”魏芷若面带微笑，向着长辈们示好。
“这样啊，那我们就快回家休息吧，家里为了你这次回来，你伯父伯母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王馥安应和道，手拉着李戍维，示意他向林禄刘梓茹两夫妇道谢。
“多谢伯父伯母，承蒙大家的厚爱，多亏了刚刚的礼炮对联，一下就扫清了舟车劳顿的疲惫。”李戍维眉眼弯弯的说道。
“好～，回来了就好，快回家看看吧，离家这么久，肯定很想家！”林禄拍了拍他的肩，由衷的对面前这个侄儿感到欣慰。
“切，招呼也不打，都是一家人光站在这说场面话……”被冷落在一旁的林婺卿，楠楠私语的小声嘀咕。
“妹妹安好！” 仿佛是心有灵犀，知道林婺卿在犯嘀咕，李戍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她问好。
这一突然的问候，就像是拎鸡仔一样把待在角落的小透明拎到大家视线的焦点。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到还在楠楠自语的林婺卿身上。
林婺卿本就对李戍维的冷落感到不爽，更别提他还带回来了个从未提起过的女人。所以林婺卿对他根本没有好脸色，很努力的藏住自己的白眼，给了他个浅浅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这孩子认生，熟悉两天就好了。”刘梓茹打圆场道。
李戍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林婺卿，嘴角时不时抿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林婺卿烦透了他这一副表情，小人得志的样子，嘴角的每一抹笑都像是在嘲讽自己。
两人互不说话，虽然站的近在咫尺，中间却像是隔了一片北冰洋，冷场的寒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察觉。
“快上车吧，快上车吧，这么多年没回家，家里变化可大了。”
感受到了冷场，王馥安拉着李戍维往马车上走。
这马车的顺序也很微妙，林禄刘梓茹夫妇一辆车在前头，王馥安李戍维魏芷若一辆车，林婺卿小桃两人一辆车。
上了车，林婺卿一言不发，坐在车上，疯狂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双腿。
“我怎么这么傻，对着张脸就犯起了花痴。还屁颠屁颠跑上去迎他，热脸贴了张冷屁股，人家有佳人在侧，根本都不需要你。”
发泄完后，她还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姑娘别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我最好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三月的江宁总是多雨，淅淅沥沥的一连下了几天。不出太阳光下雨，碰上倒春寒，明明是春天，却一副秋风萧瑟的景象。或许是青梅竹马下午就要到岸，林婺卿整夜都睡的浅。
“他日重逢，我该以何敬你？以微笑，以沉默。”
梳妆时，林婺卿目光落在院子里，那颗长得歪七扭八的桃树，思绪不知不觉的飘回了小时候。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因为在上课时开小差，林婺卿被陈先生单独留堂检查功课；不过好在陈先生考察的内容不算刁钻，林婺卿才没被问倒。
从书塾放学的林婺卿如释重负，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看见路边冒出嫩芽的野草，嘴里嗯嗯叽叽的冒出了这首诗歌。
“我们家姑娘真有学问！”小桃在一旁吹捧着。
小桃是林婺卿的贴身丫鬟，单眼皮低鼻梁，美得虽不惊艳，但是也算可爱；两人同龄，打记事起就如同姐妹一般形影不离。
林婺卿走在前面，向小桃吹嘘自己刚才是如何机智应对陈先生的检查，讲到尽情处还要手脚并用的比划。
小桃走在后面，双手提着笔墨文具，时不时的被林婺卿夸张的动作逗笑。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的朝自家院子走去。
林府这大宅院，是当年林婺卿的父亲林禄从一盐商手里所购，三进三重的院子里种满个花草树木。特别是林婺卿眼前这颗榕树，足足有七抱，七个成年男子张开双臂才能围住一圈，树根像触手般扎向地面，树枝尽情张开拥抱天空，挂在树枝上的木须像是老人的胡子诉说自己的沧桑。
每次走到这树前，林婺卿都要仰起头一边走一边看树上有多少个鸟窝。
“1个、2个。”
“姑娘，这边还有一个！”
“三个。”
“那里有两个。”
“四个、五个。哎呀谁呀？”
林婺卿仰着脑袋边走边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一个毛发花白，通体发黑，额头中间画有一个月亮的怪物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站在她面前，嘴角上还沾有鲜红的血。
林婺卿被吓懵了，想跑双脚却不听使唤，只是瞪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前面这个怪物；小桃撒腿就跑，手上提的笔墨纸砚都给打翻了，发现林婺卿还站在原地，立马上前去拉着她跑。
她们跑，怪物就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嘶吼。
两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脑袋一片空白，连喊救命都忘了，只是一边跑一边哭。
看到这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子，李戍维卸下头套赶忙出声，
“是我啊，李戍维，别跑了，我只逗逗你们！！！”
看到面前的怪物卸下来面具，露出了李戍维的脸，林婺卿顿时明白了一切！
“都怪你，还好意思笑。”林婺卿眼泪都来不及擦，助跑、出拳一气呵成，一拳砸在了李戍维的胸前。
李戍维一下没反应过来，应激性的双手护在胸前，半弓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说到：
“啊～你还真打啊？”
林婺卿朝着他做了个鬼脸，跑到一边，
“谁叫你吓我一跳！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小桃看见李戍维痛得满脸通红的在那喘着粗气，也顾不上收拾散落的文具连忙跑过去帮忙安慰。
林婺卿也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打重了，但她害怕有诈，只是远远的站在旁边嘘寒问暖；并且脚尖朝外，随时准备逃跑。
李戍维在原地休息了半天，缓缓的冒出一句：
“林婺卿，你真下得了狠手！”
听到这，林婺卿露出一股坏笑，双手插在胸前，仿佛刚才的狼狈全部都不存在，站在树根上居高临下的俯视李戍维，
“记好了，这就是惹到本姑娘的下场！”
李戍维看着抿着嘴一脸傲娇的林婺卿，本来就有婴儿肥，这一抿嘴,脸颊两边的肉都向中间挤，像极了个肉包子。
“噗嗤～” 李戍维一下子没忍住。
“姑娘你真威风！！！”小桃也笑嘻嘻的应和。
“都什么跟什么呀！”
不知是因为夕阳照在林婺卿的脸上，还是看到两人都拿自己打趣，林婺卿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等到大家把地上散落的文具收拾好，小桃才反应过来问道：
“戍维哥，你怎么在这？你不应该早在书房温习功课了吗？”
“今天天气好，我专门在这等你们一起玩的嘛!谁知道你家姑娘一上来就送我一拳。”
“就我们三个人，玩什么呀？”
林婺卿一脸疑惑的看向李戍维，以前同窗们都会约好放学后一起，可现在只有她们三个。恰巧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吹乱了林婺卿的刘海。李戍维伸出右手，轻轻的把她的刘海别在耳边，
“傻啊，今天风这么大，当然是放风筝了！”
这风筝也叫纸鸢，西洋人不知怎么给这纸鸢改进之后，这纸鸢能飞的比平常高出许多。为了能买到洋人手里的这种纸鸢，李戍维跑遍了整个江宁。
每次有什么小玩意，李戍维都先让给林婺卿玩。林婺卿两只手拉着风筝线，就像抱着萝卜啃的兔子，生怕风筝被吹跑。
李戍维交代她，只要自己一喊，林婺卿就转动轮盘放线并且跟自己一起跑。李戍维一直手拿风筝，一只手拉住林婺卿，随时准备奔跑。
“放线！防线！”
一阵风吹来，李戍维赶紧招呼林婺卿放线，并拉起她逆风跑。风太大，风筝线扯着她往前，李戍维拉着她向后，被左拉右扯的她根本站不稳。
“站不住了，站不住了！”林婺卿大喊。
“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李戍维继续用力拉着林婺卿跑。
林婺卿两脚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身上沾满了黄土。
“李戍维，你看你干的好事！！！”
林婺卿刚想发作，看到风筝飞平稳了，瞬间没了脾气，立马从地上爬起来。
“哈哈哈～，这风筝终于稳了下来，快给本小姐玩玩！”
从李戍维手里抢过轮盘，自顾自的放起风筝来。风筝在天上就像是只展翅的凤凰，林婺卿一会拉住它往左飞，一会又往右飞，时不时还对着天空傻笑。
李戍维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耐心的帮林婺卿拍干净身上的泥土。
“大小姐，这风筝好玩吗？”李戍维用戏谑的语气说道。
“好玩。”林婺卿头都没抬，专心的摆弄眼前的轮盘。
“用你院子门口那个桃树加固的风筝，当然好玩！”李戍维笑得像狡黠的狐狸。
“你找死！”林婺卿腾出右手向李戍维伸去。
李戍维早有准备，侧过身子就跑到了一边。林婺卿想追，奈何牵着风筝没李戍维灵活，两人就这样你追我敢。
夕阳在他们的脸上流光，微风吹拂，一颗种子落在了他们心上……
“姑娘，你怎么在这发呆呀”
小桃的一句话把林婺卿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我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了。”
林婺卿耷拉着眼皮，顶着两个黑眼圈，看样子是没睡好。
“姑娘怕是因为戍维哥要回来了，所以激动的睡不着觉吧！”
“哼～”林婺卿冷笑一声，“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当初一点商量都没有，说出国就出国，头也不回的走了，谁稀罕他呀！”
林婺卿越说越委屈，皱着眉头一脸委屈的发泄这些年来心中的不满。
面对李戍维当初选择的离开，林婺卿并不像在众人面前所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
其实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憋着一口气，她气当初李戍维为什么不和自己商量，他要出国，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气这些年李戍维在寄回的信里关心问候所有人，轮到自己时却是冷冰冰的语气。她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多余的那个，她有时也反思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无论是友情还是亲情
梳妆打扮好之后，林婺卿就去向父亲母亲请安。这一路上，家里的仆役都在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的做着自己的事。
“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林婺卿吐槽道。
“待客之道嘛，人家好不容易漂洋过海的回来，不得隆重点。” 小桃接话说。
听到小桃这么回答，林婺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婺卿今天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
穿过连廊，就到了林婺卿父母院子里。刚走到院子门口，林婺卿就听到前厅里传出来的笑声。
“小姑也在！”林婺卿心想。
小姑也就是李戍维的母亲，李戍维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带着年幼的李戍维来投奔林禄。林禄也一直把他们母子两当做家人，这次李戍维学成归国，林禄刘梓茹夫妇也真心为他感到骄傲。三个大人早早就开始商量要怎么为李戍维接风洗尘。
“父亲、母亲、小姑”
林婺卿走进前厅，一一向长辈行礼。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姑王馥安看到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不由得夸赞了起来。
“看到你们这些后生，我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过看到你们个个都长得明眸皓齿、温婉娴淑，我也就放心了！”
“小姑你说笑呢！等戍维哥回来了，给这家里添添喜气，说不定你还能年轻几岁！”
林婺卿的母亲刘梓茹也搭腔，“卿儿，你小姑这是看你戍维哥要回来了，准备当婆婆抱孙子了呢！”
“哈～哈～哈……”
虽然前厅只有四个人，但听到刘梓茹这句话，每一个人都乐做一团。
只有林婺卿一人心里犯嘀咕。
“当婆婆？难道家里就准备给戍维哥说亲了？不能吧。”林婺卿心里揣摩着，像尊雕像一样矗在前厅中间，完全忘了和大家搭话。
“你看看，这孩子听到她戍维哥要回来了，前厅这么多人她都能走神。快点回去准备吧，下午我们就一起去接你戍维哥。”
刘梓茹伸手指了指发呆的女儿，挥手让她回房休息。
直到回去的路上，林婺卿还在琢磨母亲的这一番话。可她又怕坏了规矩，便存了个疑惑在心里。
下午接人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以前的习惯，临近出门前，林婺卿总是拖拖拉拉，不是要换根簪子，就是换套衣服，可这次她却格外的干净利落。
林婺卿今天穿了一件素色薄纱长裙，搭配浅青色开衫，唇上一抹绛红，披肩的长发也只是簪了一根银钗，显得整个人眉目清冷不染纤尘。
家人都到齐了，大家坐上各自的马车，一行向码头出发。码头上人头攒动，扎堆送行的、排成队搬货的，摩肩接踵。
林禄作为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去和平头百姓人挤人，听说他要来，早就有人替他把茶楼最好的位置包下，一切布置妥当，排场可谓是气派。
“哎呦喂，林老爷，您终于来了，整个茶馆都恭候着您的大驾。”
茶楼掌柜手一挥，二楼插满了林府的旗子，两块巨大的红丝布垂了下来，红丝布上嵌着一副对联，上联为“学海归航五载积淀满怀锦绣”，下联为“鹏程再启一朝翱翔更展宏图”，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林禄和家人一同下了马车之后，面无表情的进了茶馆上了二楼，凝望悠悠的长江水，用手摸了摸那红丝布，微微张嘴，
“这都是谁的意思？未免也太铺张了。”
“不铺张，不铺张。” 掌柜在一旁陪着笑脸。
“这都是贺总管的意思。这些红丝布今天用完，明天就可以裁成布匹，让伙计们带回家做衣服，大家伙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
听到掌柜这么说，林禄才稍露欣喜之色，说了句:“办的不错，下不为例。”
掌柜听到这句话像是吃了定海神针，长舒一口气。“好嘞，林老爷，这些东西不到一刻钟就能重新布置好，待会少爷回来了就按照这个规格，有事您再吩咐小的。”
说罢，掌柜就退了出去，整个包间就剩下林婺卿一家人。林婺卿并不喜欢这样阿谀奉承的场合，可自从父亲从徽州府调任江宁府后，官位越来越大，这样的场合也越来越多。
桌上那一碟碟的美食都没人动筷子，大家都在等待李戍维的船靠岸。
“想当年，我们就是在这个渡口送走的戍维，那天天气不好，一路上都下着大雨。”
王馥安回忆着过去，当初若不是为了儿子的前途考虑，哪个母亲愿意让自己十三岁的孩子独身一人漂洋过海。不过这次孩子学成归来，仕途上还有他伯父的助力，将来肯定前途无量，这也对得起当年他父亲的嘱托。
“呜～呜～呜～” 轮船的一声鸣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着浓浓的黑烟出现在江面，轮船也越来越近。
“就是这艘，就是这艘。”王馥安高兴的叫着。林禄赶紧让下人们准备好，人一下船就开始仪式，大家也下楼移步到岸边。
林婺卿在旁边一言不发，面对即将见面的青梅竹马，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慌乱。到底她还是在生李戍维的气，在情绪中独自拧巴。
轮船靠岸要半天，船舱分为上下两层，甲板上乌泱乌泱的人，根本认不清谁是谁。王馥安让下人拿了根标有林府的旗帜，亲自摇了起来。
李戍维看到家人举起的旗帜，也挥舞着自己的皮包。
林婺卿一眼就看见了挥舞皮包的李戍维，李戍维并不如同她想象的一样，一副西洋派头。而是穿着杏色长衫，唇红齿白，温文儒雅，鲜红的辫穗儿在背后晃荡着。十六七岁的少年英俊，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杜丹亭》里的柳梦梅……
林禄也看到了李戍维，手一挥，便让伙计们开始刚才排练过的仪式。
一时间鞭炮齐鸣，一副巨大的红色对联缓缓展开，之后是五颜六色的花火升空，虽然不像在夜晚那般明亮，但也美的让人赞叹。
少女心事随烟火在林婺卿的脑海里化开，她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脸，春风像是揉进了他的眼角眉梢，望穿秋水的眼眸，让人能原谅一切。
林婺卿的脸上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喜色，内心抑制不住的激动，之前的埋怨都作烟云散。
船慢慢靠岸，林婺卿两步并做一步，穿过熙攘的人群想第一个见到他。结果李戍维并未着急下船，而是转身回到船舱。
“或许是回去拿东西呢？”林婺卿心想。
李戍维缓缓走出船舱，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扶住一位身着洋装，头发齐耳的姑娘。这姑娘满脸疲态，双目无光，像是刚病一场。但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美貌，乌黑柔顺的齐耳短发，虽不施粉黛，却肤白如雪，眉弯如柳，一双丹凤眼莹莹似水。这一对俊男靓女一出场就是人群中的焦点。
那姑娘走出船舱后，自然而然的挽住李戍维的胳膊，两人就这样朝着林婺卿走来。
心情大起大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一股窒息感涌上心头，看到这姑娘，林婺卿的疑惑和尴尬都快写到脸上。
“这姑娘不会就是戍维哥的对象？昨天母亲说要当婆婆不会就是因为她？”
心里的疑惑被翻出，她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二人，勉强挤出个微笑。
反而是李戍维，他和那姑娘手挽手，直接越过林婺卿向家中长辈问好。大家都自然而然，只留她一个人在那尴尬。
“母亲、伯父、伯母。”李戍维一一作揖行礼。
“这是魏芷若，她在船上不幸感染了风寒，身体多有不便，请长辈们见谅。”魏芷若面带微笑，向着长辈们示好。
“这样啊，那我们就快回家休息吧，家里为了你这次回来，你伯父伯母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王馥安应和道，手拉着李戍维，示意他向林禄刘梓茹两夫妇道谢。
“多谢伯父伯母，承蒙大家的厚爱，多亏了刚刚的礼炮对联，一下就扫清了舟车劳顿的疲惫。”李戍维眉眼弯弯的说道。
“好～，回来了就好，快回家看看吧，离家这么久，肯定很想家！”林禄拍了拍他的肩，由衷的对面前这个侄儿感到欣慰。
“切，招呼也不打，都是一家人光站在这说场面话……”被冷落在一旁的林婺卿，楠楠私语的小声嘀咕。
“妹妹安好！” 仿佛是心有灵犀，知道林婺卿在犯嘀咕，李戍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她问好。
这一突然的问候，就像是拎鸡仔一样把待在角落的小透明拎到大家视线的焦点。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投到还在楠楠自语的林婺卿身上。
林婺卿本就对李戍维的冷落感到不爽，更别提他还带回来了个从未提起过的女人。所以林婺卿对他根本没有好脸色，很努力的藏住自己的白眼，给了他个浅浅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这孩子认生，熟悉两天就好了。”刘梓茹打圆场道。
李戍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林婺卿，嘴角时不时抿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林婺卿烦透了他这一副表情，小人得志的样子，嘴角的每一抹笑都像是在嘲讽自己。
两人互不说话，虽然站的近在咫尺，中间却像是隔了一片北冰洋，冷场的寒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察觉。
“快上车吧，快上车吧，这么多年没回家，家里变化可大了。”
感受到了冷场，王馥安拉着李戍维往马车上走。
这马车的顺序也很微妙，林禄刘梓茹夫妇一辆车在前头，王馥安李戍维魏芷若一辆车，林婺卿小桃两人一辆车。
上了车，林婺卿一言不发，坐在车上，疯狂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双腿。
“我怎么这么傻，对着张脸就犯起了花痴。还屁颠屁颠跑上去迎他，热脸贴了张冷屁股，人家有佳人在侧，根本都不需要你。”
发泄完后，她还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姑娘别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我最好跟他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