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元十年(385年)冬

    时值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当政,这是东晋第九位皇帝,也是晋朝开国以来第十六位皇帝。

    此时距离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辉煌时刻,已过了一百二十个年头。历史素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六十多年前,五胡乱华,司马氏迁都建康,偏安一隅,已折腾出了败亡的样子,好在汉人还有谢郎,淝水之战把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又强撑了下去。

    淝水之战已过两年,如今朝中皇帝重用同母弟会稽王司马道子把持朝野,与王谢世家抗衡,内斗不休,外有北方诸胡蠢蠢欲动,前秦苻氏、鲜卑慕容氏、北魏拓跋氏全部都在暗地里窥测中原这块肥肉,无数的大战在黄河以北岁岁年年月月的爆发,大批的难民纷纷往南寻找活路,只把这希望寄托给这摇摇欲坠的司马王朝。

    淝水之战后,士族门阀虽然仍享有特权,但已处于衰落状态。军事上,士族掌军权者越来越少,以北府兵为首的寒门势力兴起,逐渐步入权利中央。北方诸胡和汉人的矛盾已不再是黄河流域的主要矛盾,北方诸胡的关系更加复杂多变。

    风很冷,北风如刀,吹刮到脸上似割肉般的疼。

    这一年的建康出奇的冷。

    前几天忽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人踩在上面吱吱作响。

    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些许,但仍然不掩一派繁华景象。

    路旁的店铺叫卖着各种各样的商品,从面点小吃到价值千金的古玩珍品应有尽有。

    北边已是赤地千里,胡乱遍地,南边的建康在门阀林立的时代还是一派穷奢极欲,就不知当胡虏南下,这摇摇欲坠的建康城还能再支撑多久?

    这一年,14岁的臧爱亲为了活命,带着生父留给她的仆从和母亲的骨灰随着南逃的人历经一系列的艰辛终于来到了建康。

    望着眼前的繁华景象,她心里也暗暗感叹:一路南下,好不容易直到这里才算看到点末路的帝王气象。

    这就是她母亲的故乡。

    她不觉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摸了摸怀里的黑坛子。

    一旁馒头铺上了年纪的老贩夫见那扮作小郎打扮的臧爱亲只十来岁大,虽不至蓬头垢面,但也难掩一身倦容,心生怜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期然就撞进对方的眼睛里,那是一双极亮极黑的眼睛,镶嵌在一张极美丽的面庞上。

    好美的孩子。

    老贩夫见她站摊前良久不动,身逢乱世,以己度人,老人家暗叹一口气,递给他一个馒头,“小郎君从北边来的?”

    馒头白胖胖的,为了赶路和安全,臧爱亲已经有两天没有进食,她饿了,也不推搪,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吃着。虽是饿极了,但动作依然很文雅,说不出的好看。

    听老人家问起来由来,她轻轻点头。

    “北边乱不?”

    怎会不乱?

    老贩夫刚问出口便自嘲地摇摇头,感慨道:“听说鲜卑人也换了好几个姓的皇帝,那边汉人活得苦,只被当牛羊用。”

    臧爱亲顿住了。她想到了她来的地方,那是前秦的地界,他们的皇帝是哀皇帝苻丕,也是淝水之战被谢安打败的宣昭皇帝苻坚的儿子。

    严格说来原来的宣昭皇帝苻坚其实算是个不错的皇帝,相比其他胡人,他还算善待汉人,也愿意接受汉人文化,选用北边的汉人门阀子弟。

    但等到了后来的哀皇帝苻丕,虽有豪气,却粗暴狠毒,自苻坚死后前秦已不复往日辉煌。

    但是她的父亲臧俊确是宣昭皇帝的股肱之臣。

    臧爱亲想到了随哀皇帝付丕东征一去不归的父亲,一股心酸慢慢涌上来,她用力把眼里的潮意逼了回去。她答应过死去的母亲,以后要活的坚强。

    老贩夫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见她没说话,又热心的开口询问:“见你不大点的小郎,你阿父阿母呢?为何没跟在身边?”

    臧爱亲用力咬紧馒头,没有吭声。

    老贩夫心下了然,既然是逃难的,都有一肚子委屈心酸,他安慰臧爱亲,“小郎既来到建康以后便会安稳些。老汉十年前也是随着主家逃难来的,北边年年战乱,主家便带着家眷来建康投奔,也幸亏主家人善没有抛弃我等仆从,不然老汉也不能在这太平世道苟活啦。”

    臧爱亲怕哽咽声溢出来,只是点头,也不说话。

    竟是个哑巴。

    老人家的眼神越发怜惜起来。这世道,活着都不容易!他又包了两个热馒头递给臧爱亲。

    臧爱亲摆了摆手,并不去接。

    老人家看他坚持,也就没勉强。

    “郎君。”

    臧爱亲抬头,只见两名青衣美婢迎面走来,二人皆是双十年华,一体态丰腴、一杏眼纤腰。此二女名唤霞光、晚照,皆是家里侍婢,丰腴的是霞光、纤瘦的是晚照。在她们少小之时就被臧父所买,授以武艺,只为在乱世保她平安。

    臧爱亲的父亲臧俊,本是东晋尚书郎臧汪之子,官至郡功曹。

    二十年前遇到了臧爱亲的母亲刘倩,刘倩美貌如花,臧俊英俊潇洒,本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但无奈二人皆有婚约在身,时人重视家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轻易毁弃,可情之所依,情难自禁,二人无奈之下相约私奔前秦,二十年再没回过建康。

    所幸臧俊昂藏男儿,雄心豁达,器宇不凡,不几年也在前秦混出一番天地,但毕竟前秦不比汉人天下,为了在这乱世保妻儿平安,臧俊也算费尽苦心。

    除了侍从仆人,他还收了一个养子,名唤臧焘,此次也随他出征未归。

    好在臧爱亲的贴身侍婢皆由他亲传武艺,就是为了能保爱女无忧。这二婢自小看小主任长大,自然情谊非常。这一路也多亏她们小心保护才得保平安。

    晚照付了老贩夫银钱,一边轻声道:“按照女郎吩咐都置备好了,女郎请随奴等来。”

    臧爱亲轻轻颔首,让二婢在前引路。

    霞光更谨慎点,轻声建议道:“女郎,可要先梳洗装扮一番再见家人?”

    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毕竟是女君,虽在外不得已扮做小郎,但见长辈还是要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臧爱亲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细细理思绪。

    她的母亲刘倩,出自南阳刘氏,乃西晋大将刘乔之孙,也是系出名门。

    五胡乱华时,刘氏跟随王导、谢安南迁,后随世家门阀也安置在都城建康。

    阿母的大兄目前是东晋度支尚书刘耽,也算顶级高门。

    但这门亲戚要认起来也有难处。

    阿母虽是刘氏娇娥,但因不满家中联姻,后与阿父私奔外逃,这个年代奔者为妾,丢尽父兄脸面,不被家族所容,所以刘耽当年就宣布他无女弟。

    臧爱亲轻咬唇瓣,想着对应之策。

    该做什么,其实她心里是有一把尺的。

    跟随二婢来到客栈梳洗,洗去尘埃,风尘仆仆的小郎顿时变成了一个精致整齐的小姑。

    虽然年纪小,可黛眉如远山,双眸若秋水,肌肤细白如玉,那一神一韵仿佛丹青妙手精心描画而出,没有丝毫不完美。

    晚照捧着镜子叹道:“女郎就应该好好打扮。”

    臧爱亲伸手触了触镜子,暗暗叹了口气。

    晚照轻轻问:“女郎有何打算?”

    霞光严厉地看了她一眼,晚照不敢再问。

    臧爱亲沉思一会儿,心中主意已定。她先睡足了一晚,第二日五更便起,先让霞光剪了几枝客栈门口老梅树的枝条,时值隆冬,梅花未开,枝干光秃秃的,正合她意。晚照服侍她净面后,正想为她梳发,被她摆手拒绝,不由诧异。

    臧爱亲自己打散了头发,素着一张小脸,不施脂粉,不饰环佩,不穿鞋履。

    见她就要这样出门,晚照不明所以,“女郎这是作何?”

    “阿母遗愿,我为人子,必要尽心。”臧爱亲接过霞光手上的老梅枝,只当了那荆条背负。

    “古有廉颇,肉袒负荆。我虽姑子,也愿一试。”

    “万万不可!”二婢急忙劝道:“时值隆冬,还请女郎爱惜自己。”

    臧爱亲不听劝说,捧起装着阿母骨灰的黑坛子径直往外走去, “代我引路吧。”

    “喏。”见她心意已决,二婢只得上前引路。

    刘府门口,两尊石狮冷清清的蹲着,屋檐下坠着一排排冰凌子。

    臧爱亲赤足行来,在门前正了正衣衫,肃穆跪在雪地里,把怀里的黑坛子置于身前。

    霞光二婢跪在她身后,再次劝说:“天寒地冻,女郎贵重,还望女郎珍惜身体,奴等跪着就是!”

    臧爱亲心意已决,摇摇头只垂目看雪。

    她算准了时间,此时舅父们已上朝点卯,家中只有妇孺。

    毕竟是妇人身上掉的一块肉,对于自己的骨血,她们心肠终究比丈夫软些。

    时下讲究清谈之风,率性而为、慷慨任情。是以臧爱亲的做法虽引人侧目,但不至于引起大风波。

    但门口跪着个小姑始终是个奇怪事,刘氏虽比不得王谢门阀,但也要脸面。

    果然,跪了一时三刻,扫地的仆从先是奇怪,看着天色尚早赶紧赶人。

    “走开走开,这里不施饭粥,要跪得去城南。”

    臧爱亲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赶人的小厮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于是劝道:“你这小姑休要冒犯,趁我们尚书郎还没回来快些走吧,我们老夫人心善,不会难为你。”

    雪地里,臧爱亲一张小脸雪白一片,似比那雪地还白。

    她有礼有节,甚至微微一笑。

    “没事,这是我母亲的遗愿。难为小哥通传,请老夫人受不孝儿孙一拜。”

    小厮犹豫着进门通禀。

    又过了一阵子,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下人打扮的中年仆人,虽是仆人,但却非常有礼有节,却见他先向臧爱亲行了一礼,才礼貌询问:

    “敢问女君何方人士?我家老夫人问你因何跪此?”

    臧爱亲深深吸了一口气,“妾姓臧,今年刚满十四岁。家父乃功曹臧俊,家母是……”

    她轻轻咽下了母亲的名字,抿了抿唇再次说道:“请禀告老夫人,阿亲来此是为了寻亲。”

    那仆人听完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顾不上臧爱亲匆匆往里复命去。

    不消一刻,府内传来匆乱的步履声,伴随着一个老妇人的阵阵让人心颤的哽咽哭泣。

    “阿倩!是阿倩回来了吗?我儿终于回来了吗?我的女儿啊!”

    只见说话间一身着华服的老妇人踉跄奔出,衣饰、发髻凌乱,此时已顾不上平日的仪态,满脸都是斑驳泪痕。

    身后众妇紧紧跟随。

    臧爱亲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那位留着眼泪的老妇人。

    “阿倩!是阿倩回来了吗?”

    那老妇人一点点看着臧爱亲的眉眼面庞,饥渴般的眼神,好似想从那眉眼间看到往昔最心爱的小女儿的影子,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流。

    臧爱亲缓缓摇了摇头,狠狠逼回了眼里的泪水,以头触地,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大礼,才哽咽说:

    “夫人容禀,我是阿亲,此番是替母亲回来了。”

    “阿亲,臧氏……”

    老妇喃喃低语,“怎会不是阿倩?怎会不是呢,阿倩离开我时就这么大小”

    说着赶忙以袖掩面,仪态已然全无平日端庄,哭道:“阿倩呢,阿倩何在呢?”

    臧爱亲把身前黑坛子捧起,只是垂泪。

    虽然已有预感,但真正得知事实,撕心裂肺的痛还是让老妇人痛的捶胸哭嚎。

    “好个狠心绝情的女儿,一别二十载,再见竟是一黑坛子,这是要来夺我的心肝么!”说着夺过那黑坛子欲往下砸。

    哪里能真的任她去砸,周围陪护的众妇连忙止住泪水,纷纷上前来劝。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许久后,臧爱亲好容易止住了眼泪,见那老妇人也平复下了许多,就高举荆条,“儿不敢言父母之过,唯愿待母受过,还望夫人手下留情,别惊扰了先母英灵。”

    老妇一听这话,左手紧紧搂着黑坛子,右手劈手夺下荆条,狠狠往地上一掷,死死搂住臧爱亲嚎啕大哭,

    “我那苦命的女儿!”两眼一翻,就这么昏死过去。

    众妇又一阵人仰马翻,连忙连抬带扶把这二人送进府。

    众人把刘桓氏扶上床又是揉捏,又是顺气,好一通折腾刘桓氏才悠悠转醒。

    臧爱亲在雪地里跪了半天,衣裳湿透,众妇想带她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可刘桓氏只把那女郎衣袖握的死紧。

    正慌忙中,只见一小姑排众而出,来到刘桓氏身边俯下身在其耳边柔声说。

    “祖母请松松手,臧女郎还赤着足,而且得去把湿衣换了。”

    如此柔声劝了几遍,刘桓氏才恍然大悟般松开手。望着臧爱亲冻红的双足,目中有泪。

    “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你该珍惜自己。”

    那小姑拿来鞋履给臧爱亲穿上,也柔声劝道:“祖母说的是,我带女君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再来拜见祖母。”

    说罢拉起臧爱亲步出刘桓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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