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宅院深广,廊柱精雕,白雪皑皑之中,有楼阁屋檐高低错落,偶尔有飞檐突起,黛瓦红墙。

    臧爱亲随那小姑进了一间院落里屋,早有侍婢闻讯备好衣服,只听那小姑细细说来。

    “我叫刘婉,瞧着妹妹很是亲切。我刚听你说你叫阿亲,是哪个亲字?”

    原来是舅父刘耽的二女儿,也是她的表姐刘婉。

    臧爱亲见了半礼,“见过姐姐。是亲友的亲。”

    刘婉笑着:“原来是亲人的亲。阿亲,真高兴你回来,真好,我有了一个妹妹。”

    她从侍婢手中接过衣裳递给臧爱亲,“此处是我的闺房,因事出匆忙,这是我旧时穿的衣裳,还望你不要嫌弃。”

    臧爱亲伸手接过,诚恳说到:“谢谢。”

    刘婉微微一笑,“我观你身后二位婢子神色疲累,不如由府中侍婢带去休憩一下。”

    霞光二婢连称不敢,见臧爱亲颔首,便从善如流和刘府众婢一起下去。

    刘婉比她年长一岁,见她应答得体,又怜她小小年纪孤身来此,心里越发爱惜,声音也越渐柔婉。

    “府中已备膳食,还请先稍作休整,再同我一同再去拜见祖母。”

    “喏。”臧爱亲缓缓道:“此番连累老夫人伤心是我的不是,只是这是我阿母临终的遗愿,我为人子,不敢不从。”

    刘婉忙道:“你千万勿需歉疚。你不远千里而来,此中曲折艰辛不足与外人道,我心里只觉得敬佩。你稍作歇息,我先去看看祖母她们。”

    “姐姐请便。”臧爱亲起身见礼。

    “妹妹留步。”刘婉退出门外,又体贴地替她合上门。

    等梳洗妥当后,刘婉便又来引臧爱亲复见刘桓氏。

    来到刘桓氏门前,刘婉细心叮嘱道:“方才祖母过于激动,已请了阿父和叔父还家。”

    她一遍说着一遍打量着面前的小姑。

    臧爱亲面色沉静,似乎早有预料。

    刘婉心想,父亲刘耽很是严苛,当初的事虽然阿姑有错在先,但终归阿父有所亏欠,这小姑听到提及阿父面色不变,心中当真没有怨怼?

    臧爱亲跟着她进入内室。

    刘婉先向婢女寻问刘桓氏的进药情况便示意臧爱亲上前,她自己倒先退出去了,并未上前探看。

    臧爱亲转入帐幔见刘桓氏坐靠在榻上。见她进来,刘桓氏招手示意她近来。

    臧爱亲在她跟前坐下,刘桓氏拉起她的手,细细看她的眉目。

    “好孩子,刚祖母没有听清楚,你来告诉祖母你叫什么名字?”

    臧爱亲抿唇答道:“早年阿父取了名,叫爱亲。家中唤我阿亲。”

    刘桓氏微叹:“你的阿父是那个臧小郎吧。我有二十年没见过了,记得当年的臧俊也是一个剑眉星目,形如子都,貌若潘郎的美少年呀。阿倩那么喜欢……”

    她想起了往事,顿了下才又说起,“你这孩子长得比阿倩更好看。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能见你一面,也算能瞑目了。”说到最后有些伤感,一串泪水就这么滚落下来。

    这话说得伤感,臧爱亲拿了帕子给刘桓氏拭泪。

    刘桓氏伤感了一阵,又问:“你与你阿母这些年在何处生活?日子过的怎么样?你阿父对你们好吗?”

    臧爱亲答:“我们一直生活在东莞(山东)。阿父很好,我的记忆里他对母亲百依百顺。”

    她顿了顿,想让这个夫人知晓父亲的好。

    “我的名字爱亲就取自‘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这么多年父亲也是这么做的。”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刘恒氏喃喃低语,半晌才回过神,喟叹道:“那他还是做到了对我的承诺。也不枉阿倩那么喜爱他。”

    “就是前秦那么乱”刘恒氏难过极了,“听说仅去年一年就接连死了两个皇帝。你们都是怎么过的啊。”

    太元八年,前秦宣昭皇帝大败于淝水,被部将所杀。

    付坚死后,其子苻丕于逃亡中仓惶继位,后来东征后秦,不到半年也大败被杀。

    整个北地战乱不止。

    比起东莞,建康简直就是圣地。

    “北边胡地那可是吃人的地方啊!”刘桓氏心里越发难受得紧。

    前秦虽比起其它胡人建立的国家更接近汉人文化,也重用汉人臣子,但说到底当权的还是鲜卑人。

    臧爱亲从东莞汉人在鲜卑底下的小心生活,说到苻丕死后,后秦铁骑践踏陇西,一直杀到关中的尸横遍野、满目苍凉,再讲到她一路南逃所见的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刘桓氏早年也曾听父辈们讲起南渡之事,觉得十分震惊,如今时隔近五十年从一孙辈口中竟然又听闻相似的场景,只觉满腹辛酸。她握起臧爱亲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只觉这小小女郎委实不易,千里孤行更显其至诚至孝。

    “如此乱的世道,你竟有这么大的勇气孤身走了这么远,真是难能可贵。还好总算平安,不然我死后如何面对阿倩。”说到这里,刘桓氏停顿了好一会,才艰难地问起:

    “你阿母是何时去的?”

    “去年哀皇帝东征,阿父随军就一去不复回,了无音讯。岁中阿母病重,去的突然,临去前的那晚她和我说了很多话……”

    臧爱亲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她说她想念阿母,想念大兄和二兄,想念建康潮湿的空气,朱雀桥边的野草,乌衣巷前的海棠,还有九江的涛涛水声。她说她今生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但她太思念故乡,所以嘱咐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去。”

    刘桓氏在拭泪,臧爱亲低声哽咽:“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哀皇帝死后,北边大乱,只有往南才有生机。”

    刘桓氏听的阵阵心痛,直捶着自己胸口,哭道:“这狠心的女郎,真真痛煞我了!”

    臧爱亲连忙劝阻,“夫人您身体要紧。”

    “怎的还叫夫人,”刘桓氏紧紧搂住她的身子哽咽,“你也要学你那狠心的阿母惹我伤心吗?好孩子,快叫我祖母。”

    “祖母。”臧爱亲想到了南逃的一路心酸,终于投入刘恒氏的怀里哭了起来。

    这一声“祖母”又勾起刘桓氏满腹心酸,只抱着臧爱亲哽咽不止。

    “祖母这是怎么了?您可得当心身体。”

    刘婉携了两名中年美妇步入室内,就惊见刘桓氏搂着着臧爱亲又哭成一团,匆忙上前劝阻。

    “还请母亲保重身体。”二妇也急忙上前劝阻。

    众人劝了好一会儿,刘桓氏止住泪水,指着身边的臧爱亲对那二妇说:

    “这是阿倩的女儿,叫阿亲,是你们外甥。”

    这就是认下臧爱亲的意思。

    “阿亲妹妹,这位是我阿母。快唤她一声舅母。”刘婉挽着臧爱亲微微笑着介绍。

    臧爱亲忙起身见礼。

    刘婉的母亲出自琅琊谢氏,兄长就是淝水之战北府兵大都督谢玄,大名顶顶的江左谢郎。

    臧爱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妇人年纪比起旁边的那位略微长些,和刘婉有七分相像,只是一双眼比起年少的刘婉要清明严厉许多。

    臧爱亲看着这位大舅母,深深觉得只有王谢门庭的多年浸淫才能养出如此气度的妇人。

    “好俊的姑子。”

    谢氏把臧爱亲拉起来,左右端详了一番,笑道:“我看阿亲真像我们阿母。”

    她说着还问身边的另一位妇人,“你看呢?”又对臧爱亲介绍道:“这是你叔舅母。”

    这位是叔舅母张氏。她的姐姐是宫中备受皇帝宠爱的张贵妃。

    臧爱亲与张氏见礼,张氏长得黛眉横翠,面若银盘,也是个美妇人。

    张氏赞道:“确有几分神似。阿母雍容华贵,阿亲胜在年少。”

    “阿亲真美。”刘婉赞道:“阿父若是见到这样的阿亲肯定欣喜不已。从兄有个弟弟,我现在也有了个妹妹,真好真好。”

    臧爱亲沉默不语。

    刘耽此人身为度支尚书,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年少时深得谢氏家主谢安赏识,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谢氏许配给他。

    刘耽自幼丧父,为人严厉,即是兄也是父,阿母自小由他教养长大,此间情分无可比拟。

    可是当年也是刘耽亲自把阿母驱逐出建康,并放言今生不复相见,可见其严苛冷厉。

    说话间,有婢子进来通禀报。

    “尚书已归,片刻便至。”

    刘耽大约四十上下,个高消瘦,肤色白皙。

    只见他脚踩木屐脚步极快地走进来,身后紧跟的是二弟刘耿。

    他眉心有深刻的褶皱,唇角略垂,确是一副严厉寡情的样貌。

    “阿母,我闻家中来了一客。”

    他甫一进门就急急与刘桓氏说道。

    刘桓氏眼圈微红,拉过臧爱亲给刘耽看。

    “尚书,你看她像何人?”

    刘耽回来的路上已把府中情况问了清楚,早已心中有数,自此看着臧爱亲恍然记忆中的小妹再现,再开口声音已柔软下来。

    “你是阿倩的女儿。”

    他手指动了动,想去抚摸那女郎的发顶,终究忍住了,握拳咳嗽一声,对身后的刘耿道:

    “你来看看,像不像阿倩。”

    刘耿比刘耽年轻几岁,显得更为昂藏,也比其兄情绪外露,只见他双目微红,笑道:

    “像。和阿倩少时一个模样。你叫……”

    刘桓氏接口道:“阿亲,她叫阿亲。阿亲,快叫舅父、叔舅。”

    “妾臧氏阿亲,见过舅父、见过叔舅。”

    臧爱亲一一见礼。

    刘耿忙伸手扶起,“阿亲快起。”

    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阿倩走时就是这个模样,我刚才一进门还以为阿倩回来了。”说到这儿,堂堂丈夫也不禁垂泪,“我的阿倩真真可怜。”

    引的刘桓氏等又伤心不已。

    众人落座后,刘桓氏又把刚才与臧爱亲说的话和刘耽等人复述了一遍。

    直说的谢氏等妇人默默垂泪,刘耽、刘耿叹息不止,直对那狠心的小妹又恨又怜,又痛又悔。

    刘耿道:“大兄,如今小妹已故,那臧氏郎君也不知身在何处,阿亲只有我等亲人。”说罢看他脸色。

    他知道刘耽为人严苛,担心大兄还记恨当年之事。

    可是阿亲小小年纪甚是可怜可爱,若是刘耽不发话,不知还能有何处容她。

    刘耽还未开口,刘桓氏已急急道:“谁若是不容阿亲,就把我这老妇也一并赶走。我儿阿倩一生苦楚,颠沛流离,死在番国,身不能回故土,今已化作尘土,难道还不够么?尔等堂堂丈夫还要为难一个孤苦小姑么?老妇就在此看着你们这些狠心的丈夫如何作态,看谁人敢夺走我的阿亲!”

    这话一出,刘耽所有的话只有化作一声叹息。

    刘耽虽嘴上始终没有原谅阿母,但还是挑选了日子把阿母的骨灰迁入刘氏祖坟。

    又过了几日,刘耽找来臧爱亲。

    臧爱亲沉静的望着眼前的舅父,他威严、沉默,眉宇间深深的褶皱让似乎压着很多很多的心事,更显疲惫。

    刘耽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阿亲,我做你阿父可好?”

    臧爱亲也沉默了一会,才轻轻的问:“请问舅父此为何意?”

    刘耽道:“你从此弃了臧姓,冠刘姓。我会设宴待客,当众公布你我父女关系。这样你祖母可以安心,你阿母也能安息。”

    臧爱亲缓缓的摇了摇头,轻声拒绝:“妾之阿父,东莞臧俊,昂藏七尺,坦荡心胸,手握三尺剑,心有凌云志,乃顶天立地一丈夫。”

    刘耽深锁眉头,他实不喜那拐走小妹并让她客死异乡的臧俊,但确实喜爱面前这个小姑,于是再劝:

    “你的阿母阿父并未成亲,你可知这样坚持以你如今的身份无法在建康立足,将来又如何面对世家子弟?”

    臧爱亲以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再一次肃穆拒绝:

    “儿不嫌弃母丑,子不嫌家贫。妾虽姑子,亦知廉耻!”

    刘耽闻言脸色微变。

    臧爱亲复又轻言软语劝说:“舅父的心意,阿亲其实很是明了,也非常感激您。但阿亲已有阿父,阿父自幼待我如珠如宝,阿亲敬他爱他。如今我阿父不知下落,阿亲想他念他,还望舅父体恤。”

    如此软硬兼施,刘耽无法,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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