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11月29日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我看报纸上说,不是日军放的。”

    “这种话还是少说吧,就算你是师长姑娘,被别人听到,高低也要说罚声讨你几句。”

    “报纸上的也不一定都是假话。”陈子梅放下手中装着米的袋子,看着面前的姑娘,飘忽不定轻声说道。

    少许沉默过后,被一阵激动的声音搅浑,“我不知道,也管不着真相是什么,梅子,我只知道这场火害了我家的米铺烧掉一大半。我爸爸为了拿账簿凭证,冲进火海里,头都被烧掉了一层皮,很可能连眼睛都会受影响,知道那场火的原委对我毫无益处,我只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有谁能帮帮我们。”

    “对不起,徐米。”陈子梅怔了一下,略带歉意,然后继续拿起装着米的袋子,称重,分装,系带,打包。

    “好吧,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朝你发脾气的,现在只有你在帮我家的忙。”徐米从几大堆米中间跨过来,在陈子梅旁边坐下问,“明天你去学校吗?”

    学校张贴了通知,称大火受到的影响都已经陆续恢复,告知学生们可以开始正常授课。

    可是有点奇怪。

    陈子梅心想,停课是在火灾几天前就停的,这次通知言下之意却是因为那场火不得不中止整顿,而且这次学校虽说是通知,但语气好像更多的是命令。不管那些家里因为大火而受伤的学生吗?学校恢复常态,可是学生们呢?

    “你明天能去吗?”

    “不知道,但是今天有人来送信,信上说我务必正常上课,说实话很奇怪。你收到信了吗?”徐米打包好了一袋米,找到了对应的凭证斤数贴在上面。

    “有,一个人亲自送来的”。

    这就是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上学通知要人亲自送来?陈子梅想不明白,“确实怪怪的。”

    整个下午,陈子梅都心不在焉。大火过去十余天,街上的商店,旅社,饭店,米盐共卖处,交通火车站...几乎一切都慢慢重新又建好了,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好像那场大火只是燃烧了天空,却没烧到长潭。

    陈子梅没有对徐米说出来,其实有最奇怪的一点,是父亲的话,他说“不要去”。

    信是昨天下午收到的,但昨天上午,陈师长就严肃地说了一句:“如果有人让你去学校,找个理由不要去。胡书记可以来教你,如果胡书记没来,你就自己在家学。”

    当时陈子梅听到这些话还感到莫名其妙,学校不是很早就通知不上课了吗?为什么又要开始上学了,为什么又不去?学校好像也受到大火影响了,重建好了?这么快吗?现在,陈子梅很想问清楚为什么,但是不知道问谁,怎么问。父亲从昨日中午出门后,就已经没再回来过了。母亲坐上一辆车说是去司令总部,今晚看来也不会回来了。

    奇怪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好像没有尽头,比如自己家大门口站着的士兵,之前是两个人,后来又变成一个,直到今天出门发现又是俩,门神般左右笔直站挺。衣服帽子也都一直变来变去,军服难道不是统一的吗?有可能只是正常轮岗,但为什么要一直站在家门口?为什么还从来都不讲话?

    陈子梅在士兵的注视下推开大门,跨过门槛,走进自家庭院。阳光对植物的影响非常直观,被房子挡住的梅树花苞都还是小小的,有的还没有顶破最外面一层褐色的树皮。经常能享受到阳光沐浴的矮墙处,不少枝桠上的梅花几近盛开,桃色的花瓣在灰色水泥墙的衬托下楚楚可怜又鲜丽动人。

    吃过晚饭,周妈也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不仅不再唠叨,甚至问她什么也都低头不回,没什么聊天兴致。

    天阴沉沉的,风也越来越凉,空气开始潮湿,雨水滴在石板上好像一滴滴墨。无法关严实的阳台门缝中,灌进来的除了风,冷气,雨,还有泥土味夹杂着梅花香气。这时候陈子梅才发现,玻璃门外有一个盒子,门缝下还有一张纸卡在那里,一半在房屋里,一半露在阳台外,纸面已经被飘忽的雨润湿几滴。

    吱呀——,用力拉开玻璃门,把盒子拿进来,放在床上,打开一看,是双鞋子。黑色的鞋子外面是皮质的,里面是绒毛料,摸起来就很暖和。

    陈子梅把门缝里的纸拿起来,放在灯光下,发现拿反了,转过来之后,看到雨滴糊了字迹,但仍旧能看清,字体漂亮工整,用语礼貌得体,是一句话。

    4-2

    致幸田麻子,

    麻子小姐,今天过的怎么样?心情如何?母亲的身体还好吗?今日我都在忙碌学校的事宜,作为一名新老师的形象出现在学生们视野之中,不仅要保证台上的讲课,还要保证台下的秩序。特别是讲到我来自哪里的时候,学生间的话语骚动尤其让我紧张,每每这种时候我只能低头等待台下再次安静。

    我真的不喜欢课堂教室周围有士兵,但是没有士兵,出现秩序混乱的时候怎么办呢?上空队长反问我,我答不上来,没有办法也只得默认,教室门口站着士兵是为了维持秩序,对大家都好。

    这是建设东亚新秩序最基础的一步。

    我的开场白是这一句,这一句话我也说了很多遍,这句话是我的目标也是信仰,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才轮到介绍自己,然后介绍我们的家乡,介绍风景,介绍美食,说出自己知道的相同点和不同点。

    然后我会讲述自己一路来,对这里的见闻,感想和赞叹。我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台下的学生们有人惊叹,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有人无视。无论哪种态度,我都会在心中小小地激动一番,这是文化之间的碰撞交融,是我学习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的目的和梦想。

    今早我到学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这个学校中心有一湖,湖中心有一木亭,亭和岸由木长廊连接,我想如果你在此处,一定会说,多么美丽的场景,多适合记录下来留念!上空队长从前线寻来一副外国相机,我拍下一张附在信中,可惜今日天气不晴,不然日光照在湖面上,定会波光粼粼更加美丽。

    为了把亭子完美的放在相机内,我走到一处围墙边,那里有一个石凳,我坐在石凳上歇了好久,湖面的微风让人神清气爽。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是命运,或者是我自己内心都在等待些什么,我的镜头里不止有风景,还有一个人。

    我等这个人刚好穿梭在亭中央,按下快门,她在照片的中心,成为这幅风景里最美的存在。

    麻子小姐,这种心情很奇怪,很陌生又很熟悉。我非常害怕,我只敢小心翼翼的接近她,靠近她;我非常高兴,只是远远地拍下了她的一张照片都让我欣喜若狂。

    之前我为你买了一双鞋,由于战事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进行邮寄,甚至我这封信都没法寄出让你看到,我现在更像是自嘲似的自我慰藉。

    我把那双鞋给了她,昨天我本意打算自己翻墙放在那个阳台上,可惜我实在笨拙,即使进了大门也不会爬树爬到二楼,更何况我现在的身份要是贸然进入陈府,可能会牵扯到其他更多的事情。最后只好让门口的士兵替我爬树放了上去,中途还被里面的佣人看到,希望她不会多加言语,毁了这份惊喜。

    鞋盒子上的纸条,我纠结了很久,到底要写什么。

    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吗?会不会太突兀,我的身份在此刻,任谁听了可能都会多加思考地皱眉。要说些夸赞吗?会不会很假意轻浮,她那么漂亮这些话肯定听过很多。要表明心意吗?我真的很想这么做,可是我说不出来,写不下去,因为我很害怕。

    一旦直接说出来,失败和成功都是一瞬间的心思,我害怕失败,害怕失败的后果,万一不再能和她有任何交集,我不想这样,我不敢贸然一拼。

    如有冒昧,还请见谅。天气渐冷,注意保暖。

    唉,我真懦弱,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写了一些不清不楚的话。我非常沮丧,更沮丧的是,她今天并没有穿那双鞋子,我看到她穿的是一双短节布鞋,是绿色的,很好看很衬她,但不是那双黑色的高领皮鞋。

    谁会穿一双不知来路,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阳台上的鞋子呢?这是人之常情,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是不是不合脚?也许她是想穿的,我突然想到,可为什么我送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点,我真是太过于冲动,太失败。

    现在,我要为明天的课堂内容做准备了,麻子小姐。祝安!

    幸田初九

    1938年11月30日晚

    长潭院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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