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男人恰好在谢朝云饿的时候也饿了,还恰好在谢朝云渴的时候也渴了。两个人吃完馄饨又喝过了酸梅汤,还去汴水河边最大的食全酒家吃了大名鼎鼎的牛羊鲜和金缕凤凰酥,最后,男人在谢朝云觉得累的时候刚好他也累了——于是他点了一出折子戏:玉仙缘。

    玉仙缘是上个月汴州新出的一折新戏,刚推出的时候就迅速火遍了京城。这是一出仙姑捉妖的戏,有神话有道教还有武戏,所有的元素都那么符合在修仙道观里长大的谢朝云的胃口。谢朝云看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

    因为男人点的是这里最大的雅间,光雅间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酒家的大东家便在一场戏结束后,带着戏班的班主和唱道姑的伶人前来给今晚的金主敬酒。

    一行人挤挤挨挨在房间里觥筹交错的时候,谢朝云对仙姑身上的行头很感兴趣,那珠光宝气的,谢朝云觉得比像仙女的十二破花间裙更像仙女。

    男人适时提醒饰演仙姑的那位伶人,今晚的这场戏,是为你身边这位姑娘点的。

    伶人叫蝶儿,是一个跟谢朝云差不多岁数的小姑娘。自小就在戏班子里打拼的孩子,那眼力界,都是已经被打磨得出神入化的了。

    蝶儿心领神会,立刻拉起谢朝云的手,建议谢朝云亲自来尝试一下,她非常愿意教谢朝云也来两句。因为蝶儿在表演这出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雅间里的谢朝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朝云受宠若惊,急忙推辞。但架不住蝶儿的真情实感,热情似火。两个女孩你来我往的老半天,半推半就地,谢朝云就随着那蝶儿去一旁的暖阁里把一身行头给换上了。

    第一次穿上这样地道的仙姑服,谢朝云彻底迷失了。

    蝶儿也迷失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雅间里坐的是两个男人来着,只当中的一个男人,特别的文弱雅秀罢了。蝶儿惊叹不已,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像仙姑的美人!

    其实此时谢朝云还只是换上了衣裙披上了云肩,带了个花冠堪堪遮住光溜溜的头顶,仙姑头面和妆面都没有做。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女人赞美,谢朝云心里飘飘然,也有激动。

    当然更多的还是激动。

    因为谢朝云瞧上了蝶儿仙姑连打带跳的戏份。或许是因为这折戏的编排者并不懂武术,谢朝云觉得有些地方蝶儿做得不够好,作为一个武行老手,当她面对如此优秀的故事的时候,谢朝云真的很难接受表演上的任何瑕疵。现在的她就想来试一试,看如果是自己做,能不能做得更好。

    谢朝云和蝶儿重新走回雅间的时候,房间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是酒家的东家和戏院的其他伶人们。

    同蝶儿一样,他们都表示,从来没有见过有这般像仙姑的美人。

    除了那个从岭北来的沈姓男人。

    在众人都交口称赞的时候他不发一语,似乎为众人的欢呼声所激,男人垂眼点了点手指示意酒家东家和戏院的班主来他近前。

    “你们都下去吧!”男人用他那依旧慵懒的声线淡淡地说(下令),“让孩子们好好玩玩,一班老头子的就不用在这里盯着了。”

    众人了然,知道贵人的心思,是自己这班贱民没资格看了。于是酒楼东家打头,依旧乐呵着,带领众人纷纷撤退。

    戏院的班主走过蝶儿身边的时候顿了顿脚步,试图提醒蝶儿好生伺候,被上首的男人看见。他抢先一步出声对那班主道:

    “没事了!孩子们玩就让她们放开了来玩,我没有叫你进来,你就不要进来。”

    男人说话具有很强的个人风格,不光在声线语调上云淡风轻、举得起,放得下。他惯用反面否定的方式表达,而非正向的推导,这样的说话方式威慑力加倍,不需要生硬的语气与夸张的表情,却往往能够对人造成更加强大的心理压力与指令暗示。

    男人的脸上并无半分厉色却让班主感到脖间一阵寒意。班主把脖子一缩,满脸堆笑地对男人说一声“是!祝沈大人和谢小姐玩得尽兴”后,一溜烟,跑了。

    换上披挂后的谢朝云就像终于脱开缰绳的野马,在蝶儿的指点下,她彻底放飞了。

    从前在道观里生活凄苦,谢朝云就常常听自己的师父和一帮中老年道长们一起唱百年前的大戏。她对这样的陈年老戏已经深恶痛绝了,今日终于听得一场汴州的戏,属实有种“如听仙乐耳暂明”的畅快感。

    蝶儿教谢朝云打出一个接一个的大旋子小旋子,谢朝云则给蝶儿演示怎样可以舞出一个真正的回马枪。

    没有了班主和东家做监工,蝶儿也很放得开,跟着谢朝云一起,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爽朗的大笑。两个姑娘都忘记了那个只有一个虚假汉名的男人。

    男人就像隐身了一般,独坐上首,默默喝茶。他就那样藏在月色的纱幔背后,隐隐绰绰。看谢朝云的脸,一抹香腮,一对儿蛾眉。看谢朝云嗔,一颦一笑,一声娇叹,一夜旎旖……

    谢朝云在蝶儿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夜晚,直到她猛然清醒过来,发现天上的月亮都已经挂得老高了。

    就像冷宫里被君王冷落的小宫娥,有朝一日偶来放肆,偷穿了宫里娘娘的漂亮衣裳,待吉时得到开宫门,小宫娥就要显露了马脚。谢朝云惊叫着摘掉头顶的花冠,无头苍蝇一般想脱掉身上的仙服,换上自己那套像男人一样的衣裳。

    “糟了糟了糟了!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谢朝云手脚不停,嘴里念念有词。

    男人一把拽住谢朝云的胳膊告诉她莫慌,自己可以替谢朝云搞定这一切。

    谢朝云惶恐,想信,但不敢信。

    到现在这个时候她才突觉自己越界了太多,谢朝云开始害怕起来,怕今天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任性,就惹得父亲怒,母亲责备。

    谢朝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但事情就已经在不经意间变成这个样子了。

    谢朝云哆哆嗦嗦,再没有了先前的威风,小绵羊一般任由男人替自己安排回家的路。

    她甚至在心底里暗自盘算,今晚这一通挥霍,自己应该还男人多少钱……

    直到谢朝云终于在子夜时分踏进了谢府的大门。

    焦灼不安的谢铭和柳氏严阵以待,在接过门房送进来的驾贴后,他们突然就呆住了。

    这对儿老夫老妻难以置信地看着手底下那张赤金色的驾贴,着急忙慌地,竟第一时间去厢房寻找自己那个早已经睡下的大女儿……

    谢朝云懵懵懂懂地就被嬷嬷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家里人都很和善,像从前那样安排谢朝云洗漱、宽衣、睡觉。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谢朝云从被窝里给召唤起来,连夜审问,耳提面命。

    大难不死的感觉包裹住了谢朝云,那天晚上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好,连睡梦里都是男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沉香味。

    第二天一大早,谢朝云被母亲柳氏从睡梦里叫醒。柳氏告诉谢朝云,说大姐谢朝曦要回岭北了,是岭北王亲自来接的人,马上就要动身,要谢朝云现在就去大门口送行。

    谢朝云的神魂还是飘的,经历了昨日一整天的放肆,谢朝云身上的骨头都还没有长拢。

    她挣扎着从被窝里爬了起来,随便抹了一把脸,头不梳衣裳也懒得换,用一层披风把自己给胡乱裹了,就去大门送谢朝曦。

    刚走到一进门的照壁口,谢朝云就惊呆了。

    透过长长的回廊,她远远看向大门外马背上的那个姓沈的男人——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身青玉色的袍子。还是那个深目与高鼻,熟悉的燕颔和虎颈。

    下颌正中一道浅浅的沟。

    一层黛青色的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威武中有淡淡的雍容。

    谢朝云的呼吸停止了,她扶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谢朝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特别特别地生气。心底里竟然生出来被人欺骗,被人抛弃的感觉……

    谢朝云想逃,想现在就转身逃离这个尴尬又可怕的场景。

    因为接下来自己的姐夫,北燕的三世子、皇帝李焞钦定的岭北王就应该朝谢朝曦伸出手,扶他漂亮的妻子上马车了。

    可就在今晚这个诡异的梦里——岭北王的视线竟越过人群穿过门廊看向照壁旁的谢朝云。

    他忽略掉了正朝他走过去的谢朝曦,而向远处的谢朝云伸出了他的手。

    用那慵然闲适却沉稳笃定的声音对谢朝云说(下令):

    “二月你过来!过来我身边。”

    ……

    谢朝云猛然惊醒,自那硬板床上弹起。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拼命捶打自己的头,好让自己能尽快从那场可怕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身边是冰冷的被褥和青灰色的床帐,头顶是一根巨大的梁,还有排列整齐的椽。

    所以这里还是位于越州城外,回松榆县路上的那一处客栈,也是榕水河的入口。岭北王的脑子受损依旧没有恢复,谢朝竣还是自己的亲哥哥……

    谢朝云揭开帐幔自客栈的床上走了下来。她来到窗边,提起桌上的茶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脖子一昂,就猛灌了一大口下去。

    谢朝云拿起床头的衣裳穿好,带好自己的随身金刀朝房门外走去——

    坏了脑子的谢朝竣还在等着她,谢朝云现在就要回家,回在松榆县的那个小院。

    继续自己尚未完成的理想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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