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凤凰大街,有一处神秘又特殊的宅院。人人皆知,凤凰大街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宅院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锦绣辉煌。但唯有这一处宅子与众不同:

    青灰砖的双坡顶围墙,山墙外可见宅内参差错落的楼宇亭阁,也是清一色的青灰砖瓦歇山顶,与周遭贵胄人家彩色琉璃瓦庑殿顶相比,虽显得简陋黯淡,但却有一股肃穆庄重的神气。

    朱漆大门面南而开,铜铸的门钉和青铜兽面铺首都没有鎏金,让人感觉到主人家的收敛,不张扬。但,如若仔细观察那屋脊檐际的瓦当和正吻,虽是砖质,雕塑的图案却极细腻逼真,虎鹿雁犬蛙五兽瓦当和蛇雉正吻栩栩如生,这座深藏不露的豪宅便如此一副恭谨严守的姿态,在不经意间悄悄地泄露出深宅主人在当地的权势与煊赫。

    这里是鄂州城最有名的钱庄,利得钱庄老板,沈衔青的住处。

    数日前,沈家老管家收到门房送进来的一封信,偌大一个沈家立马陷入慌乱。

    彼时少东家沈衔青正外出办事,人不在鄂州,当天晚上老管家就差人奔去外乡,无论如何都要少东家立刻回家!

    五日后,被管家差出去的小厮灰头土脸的回府了,跟在小厮身后的,正是一头雾水的少东家,沈衔青。

    沈衔青甫一回家,就看见顶着熊猫眼的管家杵在正门口等着自己。沈衔青刚要开口问话,就被管家给一个箭步冲上来给打断了。

    “少东家且跟老仆过来……”说话间,便引着沈衔青七拐八拐走到最偏僻的一间偏房,关好门窗,再递给沈衔青一封信。

    沈衔青展开信,原本还算红润的脸色骤变。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老管家,问这是谁送来的,什么时候送来的?

    老管家摇头,说不知是谁送来的,据门房的小子说,是一个男人,啥也没说,把信丢进来就走了,还撂下一句话。

    “撂下什么话?”沈衔青急切。

    “来人警告了门房,说要是他们这群跑腿的胆敢偷看或截留这封信,当心小命不保。”管家答。

    “……”沈衔青无语。但见他深吸几口气,平复好了心情,这才点燃一盏油灯,把手里这封信放到火烛上,付之一炬。

    “我姐她知道这件事吗?”沈衔青沉着脸,问管家。

    “大小姐她不知,老仆不曾告诉过她,此事干系重大,只等少东家回家定夺。”老管家低着头,这样回答。

    “好!”沈衔青点点头,拍了拍手指间残留的灰烬,“你做得很好,这件事不需要告诉大小姐。牌位都供了大半年,现在突然说人还活着,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就交给我,待我看看具体情况,再决定怎么做。”

    “是。”老管家佝着身,头垂得更低了。

    “好,没事,老沈你先退下。”沈衔青摆摆手,示意老管家离开。

    “……”老管家迟疑,想问少东家这件事就这样?难道就没什么需要安排自己做的吗?但老管家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少东家不安排自己做事,并不意味着少东家不做事,少东家只是不想让自己这个当下人的知道太多,往后不好见大小姐而已。

    ”是!“老管家更深的一鞠躬,后退两步就要离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沈衔青低沉的声音:

    ”老沈……”

    “老仆在。”管家侧身,垂首躬身立着。

    “咱老沈家……”沈衔青的声音里有些哽咽,“这些年,咱老沈家可谓是数次死里逃生,老太爷好不容易拼下来的家业,差一点就毁在我沈衔青的手上。现如今……现如今,咱们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息的机会,衔青要保护好你们……”

    “是的,老仆明白少东家的苦衷,这些年辛苦少东家了。”老管家低头靠在门边,原本就佝偻的背,佝得更低了。

    ……

    很久很久以前,鄂州曾流行过一个流言,说的是鄂州沈员外的女儿沈娇娘被野人掳进山里了,几个月后再回家,竟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后,沈娇娘生下来一个孩子,沈员外嫌晦气,把婴儿扔山里喂狼了。

    这个流言曾经占据了鄂州舆论的主流阵地,但同时流行的还有另一个小道消息,说的是,沈娇娘怀的是鲜卑头领慕容珣的孩子。因为沈娇娘也嫁不进那慕容珣的军帐,有身孕了也只能偷偷送回娘家,待得沈娇娘生产后,慕容珣又偷偷派人把孩子给领了回去当世子养。

    这样的流言蜚语给沈员外一家带来很大的冲击,首当其冲的,便是媒人再不好上门。虽说沈家也是当之无愧的大户人家,但听说过此传言的人家却都不敢再派媒人上门。

    好在沈家似乎自己也没有想与人结亲的心,就这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安守本分地在鄂州生活。

    可是,很多时候人虽然不主动找人麻烦,麻烦总会来主动找人,沈家便是这样的倒霉人家。

    “野人”似乎就跟沈家杠上了,先有沈娇娘被人掳走,“孩子”流言出来不久,连沈家老爷也不见了。

    同上次一样,有人说沈家老爷也是被“野人”掳走的,还有人说,沈家老爷已经被“野人”寻仇给害死了。

    这件事闹得挺大,甚至惊动了当地县衙。因着沈家在鄂州的影响,县老爷还亲自登门,询问沈家老太太,有没有需要他们县衙帮忙的地方?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县老爷的这个请求被沈家老太太果断拒绝了。陈家人反过来安慰县太爷,拍胸脯保证他家什么事都没有,沈老爷没事,他们沈家人全都没有事。

    既然主家人都这么说,县老爷自然悻悻而归了。

    好在没过多久,沈老爷果然又回来了,这让包括鄂州县令在内的所有人都大舒了一口气。不然活生生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堂堂衙门就不能不做一点什么,这样一来,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各种流言虽然传得飞起,但流言总归还是流言,终有归于沉寂的一天。再加上沈家在鄂州的名声惯来就好,自打自野人事件发生后,许是为了消灾,沈家人愈发努力地在鄂州做慈善,接济穷人,施粮灾民。鄂州的官老爷感激沈家,鄂州的老百姓也念沈家的好,有关沈家不好的这些流言,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就这样,如沈家所愿,野人事件总算被淹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毕竟是从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同别的商贾人家一样,沈家也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好在沈家做善事,走善路,菩萨也看在眼里。虽然遭遇到了数次起起落落,好在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地渡过。

    直到后来,沈家人的钱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昆仑山的北面……

    自古以来,权钱就难分。慢慢地,沈家开始与官府里的人有了接触,再后来,与沈家有接触的高官越来越多。鄂州本地的官员自然是不必说,甚至还有京城里的高官,与沈家也关系甚笃,包括赫赫有名的岭北王。

    岭北王是“外臣”,但深得陛下信任,还做了右骁卫将军,太子府的参军,与“内臣”其实也无甚区别了。获得岭北王支持的沈家,虽然只是区区一商贾,就如同猛虎添上了翅膀——开始腾飞。

    沈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沈家人不忘初心。生意做得再大,沈家人对朝廷都是一片忠心。不仅给鄂州衙门捐银子,也给朝廷捐银子。但凡有个天灾人祸的,沈家人总归是跑在头一个的。

    沈家的钱庄生意做得好,朝廷也看在眼里。

    庆丰十三年,皇帝出宫巡游,专门来到鄂州,只为给沈家颁发一块“天下第一良商”的匾额。

    原本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可沈家老爷子却跟听到什么坏消息似的,拼死拒绝。

    鄂州知县不理解,劝沈老爷子接受朝廷恩赐,谁知沈老爷子却突然情绪崩溃似的落下泪来,口中絮絮叨叨,念的却是:沈家受不起,沈家对不住朝廷,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可皇帝的赏赐,岂是普通人说不要就能够不要的?是年八月,菊花开满山的时候,皇帝李焞摆驾鄂州,沈家接受了皇帝恩典。

    也是在第二年的八月,菊花开满山的时候,沈家老爷子突发急病,呕血去世……

    掌舵人归西,沈家二公子沈衔青继承家业。是年,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鲜卑头领慕容珣自立为王,自封北燕。

    好在皇帝李焞没有过分纠结,也没有发兵北燕,而是为天下福祉,承认了北燕王的王位,北燕依旧对朝廷称臣、纳贡,还递交了求亲书。

    原以为在劫难逃的沈衔青大舒了一口气,重振旗鼓想推动沈家产业更上一层楼,却在五年后又遭遇到了第二次,也是他人生中最凶险的一次挫折——北燕王叛变,兴兵南侵。

    当天晚上沈衔青就被朝廷的人带走了,整整两年,沈衔青都没有回家,朝廷也没说审出来了什么问题。期间,沈家在大小姐沈娇娘的打点下,送出去的金银没有万担也有千担了。布匹,珠宝,更是以万件计。沈家被洗劫一空,沈家人兜里的钱比沈家人的脸还干净,连府上的仆人都统统辞退,朝廷想判个抄家,都没意义了……

    或许,正是因为舍却了这些财,才保住了沈衔青的小命。两年后,就在沈娇娘准备收拾好行囊,组团浪迹天涯当个流民的时候,沈衔青终于回家了。

    瘦骨嶙峋的沈衔青一进家门便扑进宗祠,跪在沈老爷子的牌位前哭了一天一夜。大小姐沈娇娘也跪在宗祠外,陪自己死里逃生的兄弟哭了一天一夜。

    不管风浪有多大,衔青回来了,沈家没有散。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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