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已年逾八旬,是梁大夫的父亲。曾在御医馆任职,后因岁数大了才从宫中退职回到家中养老。

    老梁大夫走出来的时候颤颤巍巍拄一根拐杖,身边也没有人伺候。想来梁家也没留人了,能动的全都出动去了城墙上,只留这位年逾古稀的老爷子在家留守。

    谢朝云上前,接过老太爷的药箱,再小心翼翼地把太爷给扶上马。

    眼看老人家骑马都坐不稳的样子,谢朝云只能尽量走慢些,攥紧了马嚼子,生怕马儿一个不稳当把老爷子给摔了。

    当得知谢朝云是谢辅宰府上的,梁老爷子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他说谢大人是好官,大人为汴州城做的努力,老百姓都看在眼里的。

    待得两个人走到谢府,天都快亮了。

    谢朝云扶老人家下马,迭声道歉,说害得梁太爷觉都没有睡好。

    梁老太爷摆摆手说小姐客气,咱还是赶快给病人看病吧!

    谢朝云领着梁老太爷来得上房,只看那柳氏的脸,梁老太爷的眉头便皱起来了。

    再号一把脉,问了几句病症的情况,梁老太爷的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了。

    谢朝云从旁看着,大气都不敢出,她想问老先生母亲的病情,又怕打扰老人家思考。

    踯躅良久,梁老太爷递给谢朝云一张方子,叫谢朝云派人跟自己回梁家药房拿药。

    老人家出诊不易,谢朝云要亲自送梁老太爷回家,被老太爷直接给拒绝了:

    “好姑娘多陪陪你母亲吧!拿药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说罢转身就要走。

    谢朝云一凛,赶忙跟了上去。待走到院门之外,梁老太爷停下了脚,他问谢朝云:

    “姑娘为何不早些替你母亲看治?”

    谢朝云惶恐,问梁老太爷自己母亲的病是否不好?

    老太爷背着手,一脸无奈地摇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终是叹一口气:

    “姑娘,老朽不想骗你,谢夫人的病不是不好,而是糟透了!谢夫人得的这是肠覃,营卫不和,毒全都积存在了肠内,积少成多如今已发烂发臭,故而便血厉害。若是上半年能让老朽来看治,尚有一线生机,拖到现在,只能说试一试吧!”

    谢朝云呆呆地立着,梁老爷子的话如在炸雷在右耳朵边轰鸣,又从左耳朵飘远了。

    老爷子晚上没睡成觉,现在已经困了。看见管家走过来,便朝摆摆手叫谢朝云回去,自己则跟着管家朝府外走去……

    谢朝云呆愣在原地,老半天了才跟失了魂一样朝上房走。皇帝跑了,家园眼看就要保不住,父亲有家不能回,母亲又得了重病……

    谢朝云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柳氏的床前,柳氏一整晚没有睡觉,现在睡着了,原本就不胖的柳氏最近愈发瘦了,躺在床上像一片薄薄的纸。

    可就在前不久谢朝云还天天跟柳氏发脾气来着。硬挺着不吃饭,柳氏便一趟又一趟的往绣楼跑,给谢朝云换菜,热菜,再换,再热……

    心里突然一阵难受,谢朝云快要哭出来。

    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脸,强迫泪水又重新退了回去。柳氏的睡眠浅,万一醒来看进自己哭,怕是要惹祸事。

    谢朝云就这样坐在柳氏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氏的脸看,似乎要把柳氏的样子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也不知坐了多久,管家进来了。管家走到谢朝云的身边,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对谢朝云说:自己随梁老太医去抓过药了,梁家药铺缺少龙葵和白头翁两味药,听梁老太医的意思,这两味药整个汴州的存量本就不多,还都被老爷收走准备给战场上的士兵用,梁老太医建议管家直接去找谢铭拿药。于是管家便赶去了城头找谢铭,最终讨来了一小包。

    “老爷说龙葵是给士兵受伤后防溃烂用的,白头翁防治痢疾,都属于军中严管的药品,不能给夫人用多。所以只讨得这一小把,煎服两次就没了……”管家面有难色,摊开手心,露出一小把用油纸包着的草药。

    “……”谢朝云无言。

    沉默了一瞬,她站起身,安排管家先去煎药。谢朝云叫管家放心,务必严格按照梁老太医的方子煎药,千万不要为了节省克扣药量。缺的这两味药,她现在就去解决。

    ……

    谢朝云知道找谢铭没有用,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得亏是母亲用药,谢铭还能漏点。如果是谢铭自己病了,谢铭绝对能够保证,他自己不用一丁点严管药,哪怕明天就病死痛死,谢铭也在所不惜。

    谢朝云不赞同父亲的这种愚忠愚孝愚仁愚义的理念,但现在不是与父亲讨论理念的时候,时间不等人,谢朝云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谢朝云骑着马,先来到时安府上,叩开时府大门后,时府管家说今天时老爷在东郊排兵。

    谢朝云了然,又策马急忙往东郊赶。

    赶到东郊军营大帐里,谢朝云见到了正忙得一脸青的时安。

    谢朝云到访,时安脸上并没表现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他先是遣走了众人,再邀请谢朝云坐下,并亲自给谢朝云泡了一杯茶。

    “时安叔叔,我想好了……就按您说的,我过江……”谢朝云没有把话说完,脸上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只那痛苦稍纵即逝,很快就在她的脸上消失无踪。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谢朝云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情绪后直视进时安的眼睛。

    “二丫头但说无妨。”

    “我娘得了重病,爹爹也有家不能回……”

    “无碍的,叔这就安排你婶子去谢府照顾。时府可以不用管,但谢府和师娘务必要给我管好了!”不等谢朝云把话说完,时安便抢过话头这样回答。

    “谢时安叔。”谢朝云朝时安一颔首,“只是,只是……”

    “二丫头请讲。”

    “母亲的药,需要龙葵和白头翁,但这两味药属于军中严管……”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时安一摆手,“这样的小事,别说两味药,就是二十味,二百味,我时安也一定会替师娘置办妥帖!”

    “可我爹会管……”

    “他能管得了仓库里到底放了具体几支龙葵还是白头翁?”时安拍着胸脯,“既然二丫头告诉我了是师娘用,你叔就算偷,也必须要偷给师娘用上!”

    “……”谢朝云无语凝噎,她自座上起身朝时安跪下:

    “二月走后,咱谢家就全仰仗时安叔叔了!”

    时安大惊,赶忙上前一步将谢朝云扶起,但根本扶不起。

    “时安叔叔答应我,你一定会把我爹娘照顾得好好地,等着我回来!”谢朝云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时安也受不了了,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谢朝云是他看着长大的,今天却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进火坑,而这,竟也是时安自己所期盼的。

    此刻时安的心,说是肝肠寸断都不为过。他死命咬自己的后牙槽,防止一个不小心就心软后悔。

    时安也对谢朝云跪下了,涕泪纵横:“朝云姑娘高义,时安所做的,与姑娘相比实在难望项背,时安定不负姑娘嘱托,恩师与时安,和汴州十万军民一起,静候姑娘佳音!”

    ……

    这天夜里,谢朝云最后一次留在柳氏的房里。为避免人多嘴杂,影响柳氏休息,谢朝云遣走了婢女,自己一人贴身照顾母亲。

    当天夜里,柳氏起夜两次,每次都是半桶血水,谢朝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要不是为了母亲能安全养病,她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离开母亲渡江北上。

    见又是谢朝云替自己拿恭桶,柳氏问下人们呢?谢朝云答,女儿舍不得娘亲,不想旁人打扰咱娘俩亲近,今晚就女儿一人照顾娘亲呢!

    柳氏嗔笑,伸手刮谢朝云的鼻子:都这么大人了,还天天娘亲娘亲,连下人的醋都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吃奶的小娃娃呢!你说你害臊不害臊!

    柳氏嘴里说的是排喧人的话,可眼底那暖暖的笑意却是骗不了人。柳氏病入膏肓,谢朝云提着带血的恭桶。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此时此刻的柳氏,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亲……

    ……

    次日清晨,谢朝云在心底默默拜别了熟睡的母亲,回到自己的绣楼。

    交代好下人不要打扰自己休息后,谢朝云闭门、阖窗,洗笔研墨写了一封信放在自己的床头。

    这件事,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更不会对谢铭提起。很明显,这是一件只属于谢朝云一个人的任务,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不可控。

    谢朝云收拾好了一只小小的包袱,她站在窗边最后看一眼上房的屋顶——那里有她的母亲,还有昨天连夜赶来谢府帮忙的时夫人。

    绣楼的大门依旧紧锁,因为谢铭对谢朝云的禁足令还没解,就算谢朝云实际已经下过楼,但府里的管家依旧不敢肆意妄为。

    谢朝云不怪父亲的严苛,现在的她终于理解了,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下,年过半百的父亲耗费了多大的勇气和努力,才为谢朝云铸造出这样一间看似牢笼,实则用心良苦的一方小天地。

    谢朝云面朝东方叩了几个响头,便背起行囊走到窗边,顺着前几日时安造访后留下的那根绳索,滑下了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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