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新微转天便在阿娘出得知了“些许小事”的细节:陈籍的原配夫人去世,此次是娶续弦。膝下有两子一女。

    明家大娘子是个药罐子,病病殃殃躺在小榻上,平日里面色清白,今日却显出几分红润来,欣慰道:

    “我就知道我儿有大造化,嫁过去后,须要孝顺舅姑。原配子女,也要视若己出,讨得郎君欢心。若得机会,要多提携提携你兄弟子侄。我的身子是不中用了,好在族里出力,你的婚事有老祖宗和三婶母操持,我也放心,此次你回老家待嫁,正好和族中姊妹弟兄多多走动,这女子只有娘家得力,才不会被夫家看轻。”

    明新微听不下去,她十五年来顺风顺水,母亲慈爱,父兄看重,少有才名,表面贞静贤淑,实则心气颇高,眼睛长在头顶,一整本《东京贵婿选集》,没一个她能看上的。此刻只觉得荒谬,梗着脖子道:“母亲让我去做续弦?”

    “我的儿,这是什么话?你可知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要抢这婚事?”

    明新微不言语,面上带出些不忿来,在母亲面前不必再父亲面前拘束,到底交了心道:“若是光阴倒退十二载,还算……嗯,合适。”

    明大娘子哪里听不出来女儿这话意思,这是情愿嫁个有潜力的仕子,少年夫妻,做那第一人,于是劝道:“你看看你大姐二姐,你就知晓,想要陪着自家官人一路走上去,不是那么简单的。当初二姑爷也是千挑万选,你父亲也说文章不错,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二姐还是个举人娘子,你以为进士的名头是那么好挣的?”

    “你大姐倒是嫁了新登科的进士,名头好听,却也是从芝麻小官干起,再外放去地方苦熬数载。三年前,大姑爷好不容易调回来了吧,偏偏去年朝里大换血,又给贬到梓州去了,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说不好,咳咳……”

    明大娘子说到伤心处,咳个不停。

    “哦,那怎知这陈克恒之后就不会也一贬不回?” 明新微顿了片刻,到底上前给母亲顺顺气。

    明大娘子道:“博州陈氏,那是何等人家?祖上唐末入蜀,是后蜀重臣,到我大宋一统,陈籍曾祖父出任京东转运使,掌京都财政命脉,死后追赠太子少师并秦国公。其父辈三人世称三陈,一门显贵,先后出了两任宰相,门生故吏遍天下。族中子弟也出息,如今在朝的就有六人翰林出身。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官场也是一个道理。”

    明大娘子靠在引枕上,把女儿的手拉过来拍了拍:“要怪就怪我们明家郎子不争气,你大哥在应天府书院苦读多年,也没读出个明堂。小辈里唯一入仕的,竟是二郎这个武举,但你也知道,我朝的武官,能有什么大出息呢?”

    明新微皱着眉,只拿指尖去不断摩挲袖口的绣花:“可外祖母是太祖亲封的郡主,父亲这十年也一路高升,我看我们家也红火着呢。”

    “你也知道,你外祖母早已入道,不问世事,顶什么事呢?”

    明大娘子摇摇头,眼神落到远处:“你父亲当初领着三司二十四案中的修造案,帮官家建造玉清昭应宫,原定一十五年完工,而后不过七载就落成,官家大喜。但功劳都是上面的人的,他升官不过去了「将作监」,品阶虽高了,但没有什么实权,管着些祭祀的牲牌镇石,这便是让他荣休的意思。”

    明大娘子说完,又意味不明道:“如今官家病体难支,这场戏……怕是要唱完了。”

    明新微从母亲那里出来,心中烦乱,她想,须得静下心来想想。可惜等回到自己房中,偏偏女使仆妇都在收拢回祖宅待嫁的行李,到处箱笼大开,乱糟糟一团。一个小女使捧着一本书过来道:“女郎,库房里竟有一册书卷,奴婢不识字,不知要如何处置?”

    明新微正一肚子不顺,却不愿迁怒下人,只耐下心思拿过来一看,是一册手札,书皮写着《竹里轩志》。

    “这册子收在何处?”

    “是在老物件箱子里,里面还有襁褓围兜拨浪鼓一类。”

    明新微又翻了几页,心下奇道,这手札看起来是二叔年轻时的闲笔心得,怎么到了她的库房里?

    “行了,放我这,你去忙吧。”

    小女使行了一礼下去。

    堂妹明新菀正等在厅中,此时听见声响一脸兴奋地出来:“恭喜阿姊了! 这东京梦游客看来也不是全知全能,像姐夫这般贵婿竟然没有收录进《东京贵婿选集》。”

    “啊,不过也怪不得梦游客,毕竟姐夫仍在夔州。啧啧,大伯说这都亏得阿姊你诗文了得,能得了状元郎的青眼。不过要我说,那锦花堂的小像画得颇为传神,姐夫见了如此佳人,还看什么诗文?”

    锦花堂是东京有名的画坊,有诸多女画师专门为闺阁小姐画议亲的小像。

    明新微自然知道她是来看笑话的,情窦初开的小娘子有哪个觉得配作续弦是良缘?但此刻不值得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便岔开话头问道:“你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老家送来议亲的侄女,明父都亲力亲为按明新微之前的要求定了功课,每旬读史十篇,作了心得文章,另外再限了韵脚咏物作诗填词。

    明新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大倒苦水:“唉,真是要了亲命了,完全写不出来啊!你说我们整日困在这四方宅子里,哪来那么多感慨可以咏怀?读史更是无聊,不过是斗来斗去,成王败寇。这个世家那个传的,诸多经天纬地的功业,怎么也轮不到我等女子,实在不知有何好看。”

    明新微便把自己以前的功课册子找出来,厚厚一摞,递过去:“你且参考吧,都是多年前的了。”

    明新菀翻开看了眼,道:“你真是我亲阿姊!” 而后欢天喜地捧着走了。

    明新菀前脚刚走,福云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急道:“女郎,你快去治治「梅花豹」吧,这小祖宗无法无天,快把鲤鱼玉雕给打了!”

    明新微闻言,又往自己的东厢书房去。只见摆满各色文玩的多宝阁上,一只猫儿蹲在顶上。

    那猫儿黑白相间,两只耳朵和尾巴漆黑,四足雪白,身上缀着大小不一的黑色团纹,被明新微取名叫做「梅花豹」。

    它见了来人,只甩甩尾巴,蹲在一尾和田黄玉雕成的鲤鱼旁,继续用爪子在玉雕上敲得“咄咄”作响。估计是院中四处收拾箱笼,人仰马翻,这猫儿便来此处躲清静。

    明新微心中本有诸多惧怕忧思无人可诉,见这猫儿如此悠闲,一时也有些怏怏,便道:“这院里乱得不成样子,没了好耍处,不如我们都变了猫儿来陪你如何?我做「明花豹」,福云做「福花豹」,你还当「梅花豹」。”

    福云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倒不知她家女郎的心思,只以为对方在说俏皮话。

    “谁要变个猫儿?” 一男子在屋外朗声道。

    明新微回头一看,来人是自己的二哥明常松。

    明二哥走进门来,眼光扫了一圈,笑道:“捉猫呢?”

    “看我的!”说罢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冲着「梅花豹」,屈指一弹。

    “诶!郎君当心玉……”福云急道,话音未落,玉雕已被惊得跳起的猫儿打翻下来。

    只见明二哥纵身用脚一勾,如同蹴鞠一般将那玉雕在落地前踢起,再一把擒在手中,随后手腕一翻,摊开手掌,把玉鲤鱼送到妹妹面前:“完璧归赵!”

    明二哥早年屡试不第,只喜欢舞枪弄棒,把明父气得够呛,最后好歹靠武举入仕。现下领着一个武义郎的职,在侍卫司步军虎翼军里当一个小将,管着水军某营四、五百号人

    明新微被这一打岔,心里那点软弱忧思早不见了,瞪了她哥哥一眼,也不管那玉雕,只去把猫儿捉在怀里安抚,口中道:“二哥哥不在金明池操练,怎么青天白日在家中闲逛?”

    虎翼水军平日操练的地点便在汴京西郊的金明池。

    明二哥随手把玉鲤鱼一放,拣了一张梨花木靠背椅,大马金刀地一坐:“告假咯,爹爹让我听你差遣,送你回兴仁府。”

    接着又忿忿道:“指挥使早年与我不对付,本来还不愿意准我的假,结果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的婚事,腆着个老脸让我只管办妥再回来销假,又问我婚事办在何处,到时候一起去喝喜酒,我呸!”

    明新微听他说起婚事,心里也是烦躁,她自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梦中一切又确实可怖,与这桩婚事又处处相似,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静下心来细想,梦中似乎提到济州会有叛乱,于是病急乱投医,试探问道:

    “二哥可清楚朝里寇相公被罢一事?你觉着可会有大乱?”

    明二哥正盘算着一会儿去找兄弟切磋武艺,闻言挠挠脑袋,莫名其妙道:“啊?什么大乱啊?”

    明二哥不知有什么大乱,被踢出权力中心的寇准却知道。

    大理国一隐秘山谷里,鬼谷子传人长庚子把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落款处正是这位前名宰相的私章。

    他看了一圈厅里的四个弟子,问道:“老五呢?”

    老三坐在窗边,闻言把头探出去,叫正在树下掏蚂蚁的小童:“去,后面镜湖叫你五师兄。”

    那小童抬手胡乱擦了一下鼻涕,应了一声,飞快跑远了。

    小童跑到镜湖边上时,远远看到他五师兄正躺在湖边一块石头上晒太阳。

    一只毛皮闪闪斑纹艳丽的云豹正伏底身子,压低脑袋,双目聚精,瞳孔竖成窄窄的细线,缓缓逼近那少年。云豹尾巴一甩,一个猛子扑上前,破空而来。那少年也蓦地睁开双目,眼中满是兴奋,一跃而起,捉着云豹就是一个翻转卸力。

    一人一豹在湖边你来我往十数个回合,让人眼花撩乱,旁人只见一条又粗又长的大尾巴宛如长鞭在空中剪来剪去。

    小童跑到跟前,喘匀了气:“五师兄——快别玩儿了!师傅找你呢!”

    那少年闻言并不理会,又斗了几息,才逐渐收了招式。

    云豹却颇为不满,嘴里嘶嘶喵喵个不停,围着少年转起来。少年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大石边,拿起自己的重剑,用剑点了点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溜儿草鱼。云豹见状,知晓今日游戏结束,粗声粗气喵了一声,便自顾自去吃鱼了。

    少年跟随小童来到堂厅,闷头进去,也不说话,只把重剑解下来放在腿上,观赏擦拭。

    众人见怪不怪。

    坐在上首的长庚子见人齐了,清了清喉咙,道:“都来齐啦,为师有一事要说。”

    他站起身,双手背到身后,昂起头,捻捻灰白的髭须,感慨道:“话说我年轻的时候,游历各国,曾结交一好友……”

    “师父,您说重点。” 大师兄抠抠耳朵,“前情不妨略过。”

    长庚子把眼睛一瞪,气呼呼道:“现须一人,假意落草济州郓州交界处一匪寨。”

    大师兄狐狸似地一笑:“啊呀呀,当土匪,我看那必然是良拙去,他肌肉大,又能打,气质符合。”

    二师兄点点头:“当细作,那必然是良拙去,他锯嘴葫芦,不容易露馅儿。”

    三师兄左右看看,一时不知找什么理由。

    四师姐清咳一声,抚着小腹:“唉,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身子多有不便。”

    三师兄一看这架势,摸出六个铜钱:“来,良拙,此去前路未知,我帮你卜一卦吧。”

    “胡闹!” 长庚子一拍桌子,“没个师兄师姐的模样!”

    但他心中其实早有了人选,因此和声道:“良拙,师门中功夫典籍你已尽数学会,大理国中英雄好手你也挑战个遍。此处往东北去有个大宋王廷,国土十倍于大理,你可愿出远门历练一番?”

    “可。”

    长庚子似乎被他噎了一下。自己将这弟子从小养大,悉心教导,虽早已熟知其性情,但也时常感到头大。

    “好,你此去我不担心别的,但万望你牢记学武本心,切记不可恃强凌弱,以武犯禁。”

    长庚子为这个弟子取名为“束”,字良拙,也是此意。

    于是杨束便带着师傅的三个锦囊妙计,一匹大理好马,经梓州,过夔州,往京东西路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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