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要往京东西路去的明新微，此刻还没启程。她正整日琢磨梦中细节，想找个验证此梦真伪的法子。
梦中人物基本都没有姓名，只那小妇敬茶时的一段话，透露了些信息。她说自己家里本是官宦，但一朝获罪，被卖到应天府清乐坊，坊主动辄打骂，日子过的很苦，后来几经托人，才在主君这里有了安身之所，这辈子永远感念主家大恩大德。
明新微想，她从未去过应天府，若这城中真有一个清乐坊，或可应证一二。可是如何才能去得呢? 想来还得从明二哥身上下手，但她二哥口无遮拦又心无城府，明新微并不敢提前和他商量，只装作一切如常，甚至还主动收拾打包了诸多东京特产，说带回去给老家的兄弟姊妹。
明大娘子看过黄历，挑了个宜出远门的好日子，嘱咐道：“你二人从东出城，正好路过外祖母的庄子，顺便也带些时令果子过去。”
兄妹二人自然无有不应，清点好行装，启程上路。
刚出新宋门，明二哥就吩咐道：“明六，你跑一趟，将母亲备好的时令果子，给外祖母送去。”
明新微促狭道：“二哥，你这就叫阳奉阴违。”
“嗐，反正去了也白去，咱们从小到大，哪次去能当真见着玄妙仙师的真容？”
这倒是实话，明家外祖母自号“玄妙仙师”，常年清修闭关，小辈们送节礼过去，也只是在庄上略坐一坐，同观里的童子闲话两句罢了，因此明家几乎没人喜欢往那儿跑。此行明新微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也不愿节外生枝，便由得明二哥做主，让明六去跑这一趟。
她跟着家人长居在汴京，母亲身体抱恙，只老家三房的婶母常年来汴京走动，自己倒是鲜少回去。因此等出了京畿地界，她便状似不经意地打探问道：“二哥，咱们一路回兴仁府需要走多久？”
原本乘船由五丈河是可以回兴仁府的，但明新微心下另有打算，便借口说自己晕船，又说此次辎重颇多，好似一小型车队，干脆走陆路回去。明大娘子不是个管事的性子，想着又明二哥一路，便也由得她了。
明二哥骑在马上，伸手摘了个路旁的野果子，闻言道：“若是我军骑兵营急行军，一日可达。步兵营行军，最多三日也到了。”
他看看车队和带上的诸多东京特产，自家妹妹也是一时要喝水，一时要歇息的，摇摇头道：“我们的话，五日也走得，七日也走得。”
明新微等的就是这句话，但面上却不显，又状似无意道：“那去应天府呢？”
明二哥早年也被明父花重金塞进应天府的「睢阳学舍」求过学，自是清楚如何前往。
“应天府和兴仁府南北接壤，咱们只须稍往南去即可。” 这二愣子咬了一口野果，酸得脸都皱了起来。
“不知如果我们先取道应天府，再到兴仁府，可有官路可走？”
“有倒是有，不过……”
明新微不等明二哥说下去，便自顾自兴奋道：“据说现在应天府的清乐坊正举办斗乐大赛，各歌伎登台，两两斗曲，围观者用绢花投票。周围还有盘口可押胜者，有人一场便赢了百倍赌金。每日晚间还有酒会，奉名酒「桂香」、「北库」，供与会者畅饮。”
她故意说得眉飞色舞，一脸向往。
明二哥把嘴里酸不拉几的果子吐掉，一脸不可思议：“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清乐坊？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明新微心想，那自然是我编的，一场有色、有赌、有酒的盛会引你上钩，让你带我去查看应天府是否真有个清乐坊。
她笑眯眯道：“汴京城里常有书坊寄卖各地考生写的风俗文集，颇有意趣，我自然就晓得了。”
这话便是留个活口，到时候盛会没影儿，只须怪罪写书之人即可。
她也不等明二哥回答，一股脑说出心中章程：“此番可以让随从们带着行李特产先去兴仁府等着，我们轻装简行绕去应天府，只游玩几日，便去同他们汇合，同回祖宅。即使到时候晚个一两天，只说我不惯出远门，路上休整耽搁的久了便是。”
她见明二哥还有迟疑，又道：“大哥常年在应天府苦读，咱们此去也能顺道探望一二。再说我难得出一次远门，以后嫁为人妇，只怕是被人拘在家里立规矩，再没这等逍遥日子了。”
马车里的福云和两个小女使听到此处，已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平日里向来循规蹈矩的女郎怎么突然这样大胆了起来，但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余地，于是又都眼巴巴地看着明二哥，只求他能阻拦一二。
但明家上下，明二哥若说他闯祸本领排第二，那就没人敢认第一，从小到大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鸡毛掸子等闲不知被打断了多少。此时明新微把台阶递到他脚下，他别扭一下，也就借坡下驴了。
“行吧，那咱们说好只去那盛会两……呃，三天吧。” 明二哥竖起三根手指。
明新微心想，就是一天也使得，但面上只露出欣喜的神色，道：“都听二哥的！”
于是众人便停下来，打算分头行路。
钟嬷嬷见车队停了，便出来询问。她是明父给明新微从小选的教养嬷嬷，地位颇高，此次带领几个仆妇坐在第二辆车里。
听了主家的计划，钟嬷嬷大惊失色：“这可如何使得？跨州过县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强人剪径，倘若有个闪失，就是菩萨来了也回天乏力！天爷啊，当初二房就是遭了这启子祸事！”
她自是知晓明二哥是个混不吝的，看了他一眼，识相地转向明新微道：”女郎啊，你刚配得如此良婿，多少人求还求不来，还是安安稳稳待嫁为好，等过了门，未来那是享不尽的清福，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嬷嬷且放宽心，我二哥哥是官家手下的猛将，这一路自是安全无虞。而这些财帛特产有钟嬷嬷带着先去兴仁府，必是稳妥。我们去应天府探望大哥，稍逗留一二便返回，耽搁不了多少功夫。”
此行的仆从身契都在明新微手里捏着，算作陪嫁，自是不敢有异议。而钟嬷嬷在府中借着明父的威势，尚能管教明新微一二，如今在这路上，却也奈何主家不得。
于是便兵分两路，明新微一行掉头往南而去。
此行原本带了几十个小厮随从，若干仆妇丫鬟，走得颇慢。此时只留一辆马车，明二哥带两个随从打马在旁，轻便快捷不少。
“女郎，咱们这样真不会被罚吗？” 福云颇有点愁云惨雾，同乘的两个小女使秋珍、冬珍也是惴惴不安。
“谁来罚我们？回了兴仁府，父亲又不在，而我头上顶着这门亲事，大家自然不会与我为难。”
明新微口中这样说，但心里也知晓自己此举确实有些不妥，但为了探明梦中真伪，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她深吸一口气，打起车窗帘子欣赏起路上的风景，细雨染层林，空气中野花的香气凉凉，沁人心脾。暑天赶路，遇上和风细雨，正是相宜。
福云闻言，只叹口气道：“总觉得眼皮子跳得慌。不过我这条小命是女郎给的，自然女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福云原名五丫，是明家的家生奴婢，但因为眼皮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不得父母喜爱，在府里也受人欺凌。幼时的明新微见了，说这人眼皮上落了一朵彤云，是个有福之人，便改名福云，收到房里做了一等女使。
“什么命啊死啊的，呸呸，尽说傻话。” 明新微放下帘子，抚着腿上的猫儿，“梅花豹，你说她傻不傻？”
梅花豹打了个哈欠。这猫儿还是小奶猫时便养在明新微身边，亲近非常，此次回老家待嫁，也带在了身边。
小女使冬珍在一旁坐着，也怯怯道：“我也觉得心下发紧。”
明新微又把猫儿翻过来，在对方肚子上顺毛：“我看啊，还是不惯行路，马车颠簸，便觉心悸气短，不若吃点樱桃煎。”
福云看她家女郎主意已定，誓不回头的样子，摸了摸自己跳得厉害的眼皮，叹了口气，把食盒拿出来，同众人分食樱桃煎。这樱桃煎的樱桃先用酸酸的梅水煮过，剔除果核，捣碎裹上白糖，用模子印成小饼，酸中带甜。
明新微吃过樱桃煎，左右行路无聊，便把之前打包行李时翻出来的《竹里轩志》拿来看。
众人又行了十几里路，水壶便空了。碰巧路过官道旁一眼井泉，正是供行人饮水的，便停下来饮马打水，修整片刻。
“赖公泉。” 明新微见水井旁立了个碑，便走过去观看。
福云也凑过来读道：“大中祥符六年，时任兰考县知县赖公体恤百姓暑天行走不易，开凿此井。百姓感念其德，特立此碑。”
她认字也是明新微教的，平日里读书的机会少，遇到有字的地方总喜欢念出声，练习练习。
“此处尚不在兰考县境内，这赖公却是霸道。” 明新微点评道。
凿井本是好事，不过把自己的政绩立到别人的地界儿，却不知何人做得出。
明二哥此时已饮好马，便走过来道：“咱们调头往兰考县去，须得急行一日才够，今日天色不好，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于是众人继续往前赶路，不料雨势逐渐大了起来，乌云漫天，天色也暗下来，骤雨打到树林里，劈啪作响。
雨中行路艰难，只好把马车赶到路旁，明二哥皱眉道：“这暴雨来得急，也不知何时能停，却是不适合赶路了。明六，你快马去前方看看近处可有邸店农舍。”
明六领命催马前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幕里。
明新微撩开马车的竹门帘，喊道：“二哥，上车来避雨吧。”
明二哥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用，把蓑衣给我即可。”
明新微便让福云从箱笼里取了蓑衣，递出去，又问：“此段官路尚在京畿附近，即使赶不到兰考县，应该也有邸店可供我们歇息一晚吧？”
明二哥披上蓑衣，系上领口的带子，道：“不错，此段官道每四、五十里，当设有大邸店，只是不知最近的大邸店尚还有多远。这雨来得太急，最好能就近找个地方。”
好在前去探路的明六很快便“达达”骑马归来，淋成个落汤鸡模样却欢喜道：“前方路口拐头便有一寺庙，看着颇大，住下七人应是没问题。”
一行人于是便朝那寺庙赶去，暴雨里也看太不清，只觉得这庙门面宽阔，占地颇广。
明二哥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小沙弥，矮矮一个，身量还没明二哥腿长。
明二哥低下头：“呃，这位……这位小师傅，我们赶路前往兰考县，路遇暴雨，不便行路，不知可否暂住一晚？”
“自是方便，施主请进。” 小沙弥点点头，人虽小，看着却很稳重，引着众人进到内殿。
走到有光亮处，众人才发现，这庙看着虽大，却年久失修，佛像底座都塌了一角。
“敝寺位置荒野，少有香客，疏于修缮，但房屋确是管够，众位施主可到西厢住下。”
那颇有主持气质的小沙弥将众人带到西厢后，又道：“不知众位施主可否用过膳，如若没有，寺内还有一些斋饭。”
“多谢小师傅，不知小师傅法号？”明二哥道。
“在下法号原悟，主持师傅雨天腿疼不便待客，便由我来招待各位。” 原悟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一本正经知客的样子看着颇有些可爱。
“如此还烦请原悟师傅带我前去，愿当面致谢一二。”
明二哥是去“随喜功德”的，受人恩惠，自然要有所表示。
明二哥离去后，剩下众人便分配了房间。由于被褥带的不够，明新微便和女使们挤了一间房，刚安顿下，就有另一个小沙弥送来热汤热饭。虽然一点荤腥也无，但在这暴雨天也吃得肠暖肚暖。
不多时，这小沙弥又殷勤地来收拾碗筷。这雨天跑来跑去，裤脚全然湿了。明新微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搭话道：“多谢小师傅，这斋菜做的颇为可口。”
这个小沙弥明显比原悟要活泼，闻言龇牙一笑，道：“施主不用客气，都是师兄吩咐的，说施主一行捐了大笔香油钱，务必要尽心伺候。我们寺庙已经很久没收到这么大笔随喜功德了！”
明新微不想这小沙弥如此诚恳不见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那小沙弥也不等她言语，自夸道：“其实我们庙很灵的，都是因为位置不好，倘若能在汴京内城占一个小角，庙里只怕金身也修得！”
他眼观八方，见一行人出手阔绰，这女施主看起来也很好说话，便机灵道：“施主，我看你眉间似有忧愁，不如试试我寺的《自求多福发愿本》，不须施主任何银钱，只须灵了才来还愿！无本万利……呃，我的意思是，施主不妨一试，无有任何损失！”
她见这小沙弥人小鬼大，古灵精怪，心中觉得好笑，便故意逗他问道：“自求多福发愿本? 「发愿」我知晓，就是发心求愿，却不知这「自求多福」又是何意？”
明新微口中故意问他，心中却想，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册子名字倒取的不错。
那小沙弥行首挺胸，颇为骄傲地从怀里掏出一册蓝皮线装本，翻开书皮，念道：“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求于我，而多福。此所以作《自求多福发愿本》也。”
自求多福，求之于自己，而后能多福。
明新微想这荒野寺庙还留有一些真章，心中一动，便问道：“那须如何发愿？”
“这个简单，施主只须在这册子上留下籍贯、姓名、发愿、以及得偿所愿后的还愿即可。”
话音未落，一管毛发稀疏的毛笔也被掏了出来，上面的羊毛朝四面八方劈叉开去，显得可怜滑稽。小沙弥用瘦瘦的小手用力捋了捋笔毛，那毛仍旧东倒西歪，又往嘴里送去，准备用嘴舔顺。
明新微见状，连忙止住他，让福云拿了笔墨出来，又接过《自求多福发愿本》，摊开放在桌上。这厚厚一本应是传了多年，书页已经卷边，好在用的是上好的椒染纸，所以并没有任何虫蠹。她翻开册子，但见新的一页上已经写了许多发愿：
某府某某，愿捐大米两石，求「三年内生男丁」。
某府某某，愿捐肉干百条，求「天禧三年，登进士甲科」。
某府某某，愿捐母鸡一对，求「贩货应天府，赚得五倍本金」。
某府某某，愿捐毛驴一头，求「官司胜诉，夺回田产」。
明新微提笔，有何可求呢？
天色昏暝，夏雨潇潇，一灯如豆。
小沙弥见这位女施主姿容极美地坐在桌前，染了豆蔻的手指捏着一管竹笔，迟迟不下笔。
他在一旁抓抓脸颊，心想，二八年华，梳着姑娘头，容貌昳丽，呼奴引婢，或是官宦之女，衣食不愁，既不求官也不求财，却面有愁容。啊，有了，多半是情伤！
“施主不如写「同有情郎喜结连理」，或者「得嫁高官之子」。”
明新微看这小沙弥站在这桌前，人矮矮一个只比桌子高一点，稚童一个却说些什么“喜结连理”、“得嫁高官”，也不知从哪里总结来得，不由失笑，道：“我这种情况，恐怕得写「峰回路转，得遇良缘」。”
说罢，似是下定了决心，手腕轻抖，笔走龙蛇。
小沙弥接过明新微写好的发愿本，吹干墨迹，看了一眼，便合上册子，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进了自己的院门，黑黢黢一片，为了节省香烛钱，师兄弟倆早就练就一双夜里行走的利眼。
黑暗中师兄道：“本悟，怎么去叨扰施主这么久？是不是又去让人发愿了？人有所求，自然会求，哪有像你这样去裹乱的！”
“我哪有裹乱？修行不发菩提心，犹如耕田不下种，而且确实灵光嘛，咱们收了多少还愿了？师兄，这单可了不得，这女施主还愿要捐十座金身哩！”[1]
师兄原悟一听，也是好奇，便让本悟进屋，两人点上灯，打开那本发愿本，翻到最后，只见上面写了两行。
「大宋天禧五年，开封府明氏女新微，愿捐金身十座，求峰回路转，得遇良缘。」
这句被划掉了，下面又写：
「大宋天禧五年，开封府明氏女新微，愿捐金身十座，求命由我作，福自己求。」
梦中人物基本都没有姓名，只那小妇敬茶时的一段话，透露了些信息。她说自己家里本是官宦，但一朝获罪，被卖到应天府清乐坊，坊主动辄打骂，日子过的很苦，后来几经托人，才在主君这里有了安身之所，这辈子永远感念主家大恩大德。
明新微想，她从未去过应天府，若这城中真有一个清乐坊，或可应证一二。可是如何才能去得呢? 想来还得从明二哥身上下手，但她二哥口无遮拦又心无城府，明新微并不敢提前和他商量，只装作一切如常，甚至还主动收拾打包了诸多东京特产，说带回去给老家的兄弟姊妹。
明大娘子看过黄历，挑了个宜出远门的好日子，嘱咐道：“你二人从东出城，正好路过外祖母的庄子，顺便也带些时令果子过去。”
兄妹二人自然无有不应，清点好行装，启程上路。
刚出新宋门，明二哥就吩咐道：“明六，你跑一趟，将母亲备好的时令果子，给外祖母送去。”
明新微促狭道：“二哥，你这就叫阳奉阴违。”
“嗐，反正去了也白去，咱们从小到大，哪次去能当真见着玄妙仙师的真容？”
这倒是实话，明家外祖母自号“玄妙仙师”，常年清修闭关，小辈们送节礼过去，也只是在庄上略坐一坐，同观里的童子闲话两句罢了，因此明家几乎没人喜欢往那儿跑。此行明新微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也不愿节外生枝，便由得明二哥做主，让明六去跑这一趟。
她跟着家人长居在汴京，母亲身体抱恙，只老家三房的婶母常年来汴京走动，自己倒是鲜少回去。因此等出了京畿地界，她便状似不经意地打探问道：“二哥，咱们一路回兴仁府需要走多久？”
原本乘船由五丈河是可以回兴仁府的，但明新微心下另有打算，便借口说自己晕船，又说此次辎重颇多，好似一小型车队，干脆走陆路回去。明大娘子不是个管事的性子，想着又明二哥一路，便也由得她了。
明二哥骑在马上，伸手摘了个路旁的野果子，闻言道：“若是我军骑兵营急行军，一日可达。步兵营行军，最多三日也到了。”
他看看车队和带上的诸多东京特产，自家妹妹也是一时要喝水，一时要歇息的，摇摇头道：“我们的话，五日也走得，七日也走得。”
明新微等的就是这句话，但面上却不显，又状似无意道：“那去应天府呢？”
明二哥早年也被明父花重金塞进应天府的「睢阳学舍」求过学，自是清楚如何前往。
“应天府和兴仁府南北接壤，咱们只须稍往南去即可。” 这二愣子咬了一口野果，酸得脸都皱了起来。
“不知如果我们先取道应天府，再到兴仁府，可有官路可走？”
“有倒是有，不过……”
明新微不等明二哥说下去，便自顾自兴奋道：“据说现在应天府的清乐坊正举办斗乐大赛，各歌伎登台，两两斗曲，围观者用绢花投票。周围还有盘口可押胜者，有人一场便赢了百倍赌金。每日晚间还有酒会，奉名酒「桂香」、「北库」，供与会者畅饮。”
她故意说得眉飞色舞，一脸向往。
明二哥把嘴里酸不拉几的果子吐掉，一脸不可思议：“啊？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个清乐坊？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明新微心想，那自然是我编的，一场有色、有赌、有酒的盛会引你上钩，让你带我去查看应天府是否真有个清乐坊。
她笑眯眯道：“汴京城里常有书坊寄卖各地考生写的风俗文集，颇有意趣，我自然就晓得了。”
这话便是留个活口，到时候盛会没影儿，只须怪罪写书之人即可。
她也不等明二哥回答，一股脑说出心中章程：“此番可以让随从们带着行李特产先去兴仁府等着，我们轻装简行绕去应天府，只游玩几日，便去同他们汇合，同回祖宅。即使到时候晚个一两天，只说我不惯出远门，路上休整耽搁的久了便是。”
她见明二哥还有迟疑，又道：“大哥常年在应天府苦读，咱们此去也能顺道探望一二。再说我难得出一次远门，以后嫁为人妇，只怕是被人拘在家里立规矩，再没这等逍遥日子了。”
马车里的福云和两个小女使听到此处，已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平日里向来循规蹈矩的女郎怎么突然这样大胆了起来，但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余地，于是又都眼巴巴地看着明二哥，只求他能阻拦一二。
但明家上下，明二哥若说他闯祸本领排第二，那就没人敢认第一，从小到大阳奉阴违的事没少干，鸡毛掸子等闲不知被打断了多少。此时明新微把台阶递到他脚下，他别扭一下，也就借坡下驴了。
“行吧，那咱们说好只去那盛会两……呃，三天吧。” 明二哥竖起三根手指。
明新微心想，就是一天也使得，但面上只露出欣喜的神色，道：“都听二哥的！”
于是众人便停下来，打算分头行路。
钟嬷嬷见车队停了，便出来询问。她是明父给明新微从小选的教养嬷嬷，地位颇高，此次带领几个仆妇坐在第二辆车里。
听了主家的计划，钟嬷嬷大惊失色：“这可如何使得？跨州过县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强人剪径，倘若有个闪失，就是菩萨来了也回天乏力！天爷啊，当初二房就是遭了这启子祸事！”
她自是知晓明二哥是个混不吝的，看了他一眼，识相地转向明新微道：”女郎啊，你刚配得如此良婿，多少人求还求不来，还是安安稳稳待嫁为好，等过了门，未来那是享不尽的清福，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嬷嬷且放宽心，我二哥哥是官家手下的猛将，这一路自是安全无虞。而这些财帛特产有钟嬷嬷带着先去兴仁府，必是稳妥。我们去应天府探望大哥，稍逗留一二便返回，耽搁不了多少功夫。”
此行的仆从身契都在明新微手里捏着，算作陪嫁，自是不敢有异议。而钟嬷嬷在府中借着明父的威势，尚能管教明新微一二，如今在这路上，却也奈何主家不得。
于是便兵分两路，明新微一行掉头往南而去。
此行原本带了几十个小厮随从，若干仆妇丫鬟，走得颇慢。此时只留一辆马车，明二哥带两个随从打马在旁，轻便快捷不少。
“女郎，咱们这样真不会被罚吗？” 福云颇有点愁云惨雾，同乘的两个小女使秋珍、冬珍也是惴惴不安。
“谁来罚我们？回了兴仁府，父亲又不在，而我头上顶着这门亲事，大家自然不会与我为难。”
明新微口中这样说，但心里也知晓自己此举确实有些不妥，但为了探明梦中真伪，也顾不上那许多了。她深吸一口气，打起车窗帘子欣赏起路上的风景，细雨染层林，空气中野花的香气凉凉，沁人心脾。暑天赶路，遇上和风细雨，正是相宜。
福云闻言，只叹口气道：“总觉得眼皮子跳得慌。不过我这条小命是女郎给的，自然女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福云原名五丫，是明家的家生奴婢，但因为眼皮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不得父母喜爱，在府里也受人欺凌。幼时的明新微见了，说这人眼皮上落了一朵彤云，是个有福之人，便改名福云，收到房里做了一等女使。
“什么命啊死啊的，呸呸，尽说傻话。” 明新微放下帘子，抚着腿上的猫儿，“梅花豹，你说她傻不傻？”
梅花豹打了个哈欠。这猫儿还是小奶猫时便养在明新微身边，亲近非常，此次回老家待嫁，也带在了身边。
小女使冬珍在一旁坐着，也怯怯道：“我也觉得心下发紧。”
明新微又把猫儿翻过来，在对方肚子上顺毛：“我看啊，还是不惯行路，马车颠簸，便觉心悸气短，不若吃点樱桃煎。”
福云看她家女郎主意已定，誓不回头的样子，摸了摸自己跳得厉害的眼皮，叹了口气，把食盒拿出来，同众人分食樱桃煎。这樱桃煎的樱桃先用酸酸的梅水煮过，剔除果核，捣碎裹上白糖，用模子印成小饼，酸中带甜。
明新微吃过樱桃煎，左右行路无聊，便把之前打包行李时翻出来的《竹里轩志》拿来看。
众人又行了十几里路，水壶便空了。碰巧路过官道旁一眼井泉，正是供行人饮水的，便停下来饮马打水，修整片刻。
“赖公泉。” 明新微见水井旁立了个碑，便走过去观看。
福云也凑过来读道：“大中祥符六年，时任兰考县知县赖公体恤百姓暑天行走不易，开凿此井。百姓感念其德，特立此碑。”
她认字也是明新微教的，平日里读书的机会少，遇到有字的地方总喜欢念出声，练习练习。
“此处尚不在兰考县境内，这赖公却是霸道。” 明新微点评道。
凿井本是好事，不过把自己的政绩立到别人的地界儿，却不知何人做得出。
明二哥此时已饮好马，便走过来道：“咱们调头往兰考县去，须得急行一日才够，今日天色不好，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于是众人继续往前赶路，不料雨势逐渐大了起来，乌云漫天，天色也暗下来，骤雨打到树林里，劈啪作响。
雨中行路艰难，只好把马车赶到路旁，明二哥皱眉道：“这暴雨来得急，也不知何时能停，却是不适合赶路了。明六，你快马去前方看看近处可有邸店农舍。”
明六领命催马前去，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幕里。
明新微撩开马车的竹门帘，喊道：“二哥，上车来避雨吧。”
明二哥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用，把蓑衣给我即可。”
明新微便让福云从箱笼里取了蓑衣，递出去，又问：“此段官路尚在京畿附近，即使赶不到兰考县，应该也有邸店可供我们歇息一晚吧？”
明二哥披上蓑衣，系上领口的带子，道：“不错，此段官道每四、五十里，当设有大邸店，只是不知最近的大邸店尚还有多远。这雨来得太急，最好能就近找个地方。”
好在前去探路的明六很快便“达达”骑马归来，淋成个落汤鸡模样却欢喜道：“前方路口拐头便有一寺庙，看着颇大，住下七人应是没问题。”
一行人于是便朝那寺庙赶去，暴雨里也看太不清，只觉得这庙门面宽阔，占地颇广。
明二哥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小沙弥，矮矮一个，身量还没明二哥腿长。
明二哥低下头：“呃，这位……这位小师傅，我们赶路前往兰考县，路遇暴雨，不便行路，不知可否暂住一晚？”
“自是方便，施主请进。” 小沙弥点点头，人虽小，看着却很稳重，引着众人进到内殿。
走到有光亮处，众人才发现，这庙看着虽大，却年久失修，佛像底座都塌了一角。
“敝寺位置荒野，少有香客，疏于修缮，但房屋确是管够，众位施主可到西厢住下。”
那颇有主持气质的小沙弥将众人带到西厢后，又道：“不知众位施主可否用过膳，如若没有，寺内还有一些斋饭。”
“多谢小师傅，不知小师傅法号？”明二哥道。
“在下法号原悟，主持师傅雨天腿疼不便待客，便由我来招待各位。” 原悟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一本正经知客的样子看着颇有些可爱。
“如此还烦请原悟师傅带我前去，愿当面致谢一二。”
明二哥是去“随喜功德”的，受人恩惠，自然要有所表示。
明二哥离去后，剩下众人便分配了房间。由于被褥带的不够，明新微便和女使们挤了一间房，刚安顿下，就有另一个小沙弥送来热汤热饭。虽然一点荤腥也无，但在这暴雨天也吃得肠暖肚暖。
不多时，这小沙弥又殷勤地来收拾碗筷。这雨天跑来跑去，裤脚全然湿了。明新微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搭话道：“多谢小师傅，这斋菜做的颇为可口。”
这个小沙弥明显比原悟要活泼，闻言龇牙一笑，道：“施主不用客气，都是师兄吩咐的，说施主一行捐了大笔香油钱，务必要尽心伺候。我们寺庙已经很久没收到这么大笔随喜功德了！”
明新微不想这小沙弥如此诚恳不见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在那小沙弥也不等她言语，自夸道：“其实我们庙很灵的，都是因为位置不好，倘若能在汴京内城占一个小角，庙里只怕金身也修得！”
他眼观八方，见一行人出手阔绰，这女施主看起来也很好说话，便机灵道：“施主，我看你眉间似有忧愁，不如试试我寺的《自求多福发愿本》，不须施主任何银钱，只须灵了才来还愿！无本万利……呃，我的意思是，施主不妨一试，无有任何损失！”
她见这小沙弥人小鬼大，古灵精怪，心中觉得好笑，便故意逗他问道：“自求多福发愿本? 「发愿」我知晓，就是发心求愿，却不知这「自求多福」又是何意？”
明新微口中故意问他，心中却想，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这册子名字倒取的不错。
那小沙弥行首挺胸，颇为骄傲地从怀里掏出一册蓝皮线装本，翻开书皮，念道：“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求于我，而多福。此所以作《自求多福发愿本》也。”
自求多福，求之于自己，而后能多福。
明新微想这荒野寺庙还留有一些真章，心中一动，便问道：“那须如何发愿？”
“这个简单，施主只须在这册子上留下籍贯、姓名、发愿、以及得偿所愿后的还愿即可。”
话音未落，一管毛发稀疏的毛笔也被掏了出来，上面的羊毛朝四面八方劈叉开去，显得可怜滑稽。小沙弥用瘦瘦的小手用力捋了捋笔毛，那毛仍旧东倒西歪，又往嘴里送去，准备用嘴舔顺。
明新微见状，连忙止住他，让福云拿了笔墨出来，又接过《自求多福发愿本》，摊开放在桌上。这厚厚一本应是传了多年，书页已经卷边，好在用的是上好的椒染纸，所以并没有任何虫蠹。她翻开册子，但见新的一页上已经写了许多发愿：
某府某某，愿捐大米两石，求「三年内生男丁」。
某府某某，愿捐肉干百条，求「天禧三年，登进士甲科」。
某府某某，愿捐母鸡一对，求「贩货应天府，赚得五倍本金」。
某府某某，愿捐毛驴一头，求「官司胜诉，夺回田产」。
明新微提笔，有何可求呢？
天色昏暝，夏雨潇潇，一灯如豆。
小沙弥见这位女施主姿容极美地坐在桌前，染了豆蔻的手指捏着一管竹笔，迟迟不下笔。
他在一旁抓抓脸颊，心想，二八年华，梳着姑娘头，容貌昳丽，呼奴引婢，或是官宦之女，衣食不愁，既不求官也不求财，却面有愁容。啊，有了，多半是情伤！
“施主不如写「同有情郎喜结连理」，或者「得嫁高官之子」。”
明新微看这小沙弥站在这桌前，人矮矮一个只比桌子高一点，稚童一个却说些什么“喜结连理”、“得嫁高官”，也不知从哪里总结来得，不由失笑，道：“我这种情况，恐怕得写「峰回路转，得遇良缘」。”
说罢，似是下定了决心，手腕轻抖，笔走龙蛇。
小沙弥接过明新微写好的发愿本，吹干墨迹，看了一眼，便合上册子，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进了自己的院门，黑黢黢一片，为了节省香烛钱，师兄弟倆早就练就一双夜里行走的利眼。
黑暗中师兄道：“本悟，怎么去叨扰施主这么久？是不是又去让人发愿了？人有所求，自然会求，哪有像你这样去裹乱的！”
“我哪有裹乱？修行不发菩提心，犹如耕田不下种，而且确实灵光嘛，咱们收了多少还愿了？师兄，这单可了不得，这女施主还愿要捐十座金身哩！”[1]
师兄原悟一听，也是好奇，便让本悟进屋，两人点上灯，打开那本发愿本，翻到最后，只见上面写了两行。
「大宋天禧五年，开封府明氏女新微，愿捐金身十座，求峰回路转，得遇良缘。」
这句被划掉了，下面又写：
「大宋天禧五年，开封府明氏女新微，愿捐金身十座，求命由我作，福自己求。」